一九三七年底,日寇很快就占领了家乡的县城(江苏如皋)和几个集镇,原来的县政府、区公所不知去向,整个行政机构瘫痪了,社会秩序也就荡然无存。这样的无政府状态,大约持续有四年时间。
一,盗匪横行的日子
我儿时最早的记忆,是在三四岁的时候。记得我从睡梦中醒来时,被外婆抱在怀中,外婆背靠在一条河坎上,周围昏暗,却看到天上的星星。这段记忆与土匪有关。
外婆家所在的大腰庄,是个极其偏僻的农村,到最近的集镇还有二十里,全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他家是地主,家里却只有表哥唯一的男丁,其余都是老弱妇幼,并无社会势力,因而是盗匪理想的打劫对象。当时真是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夜里如果听到外面狗吠声很紧,并且由远而近,全家人都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随时应付紧急情况。在堂屋最东一间的山墙底部,挖开一个可容一人穿过的洞。即使前后门被堵,还能钻洞出去到达隔壁人家。再东边是条南北向的河道,我的最初记忆,大概就是外婆一家人钻洞出去 在露天里隐蔽在河坎上的。
如果风声很紧,天黑以后,全家人就分散外出借宿,是预先跟几家佃户和穷本家约定好的。有一次,在一家低矮的破草房里,我跟表哥睡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板床上。这次印象特别深刻,是因为此时表哥身上长了疥疮,我跟他挤在一起两三个晚上,幸亏没有被传染上。
在社会秩序崩塌的几年里,外婆家被土匪抢劫过几次,由于预防措施到位,好像损失不算大。
我家在如皋靖江交界的西来镇,是个比较小的农村集镇。有私塾,但随着局势的变化,有时开张有时关门。私塾开门了,我就从外婆家回到自已家里读书。在自家睡觉特别安稳,因为我家是破落户,三餐不济的穷人家,就不在乎强盗土匪了,但开店的邻居们却天天担惊受怕。
我家门前的街道只有两米来宽,中间铺了青石板,走过时脚步声就比较响。临街的一面是排门,也就是一块块的木板拼起来的,木板间有间隙,所以街上的一点点声响都听得很清晰。
一天半夜里,街上有人往来走动的声音,这是异乎寻常的情况,人们心中都有数:“今夜土匪上街了!不知看上了那家”?过了半个或一个小时,听到妇女嚎啕大哭声,由北向南过来。
第二天才知道,夜里是张家酱园被抢,老板八寿儿还中了一枪。张家酱园在我家南面只相隔两户,生意做得兴旺发达,室内和天井里全是酱缸,他就在我家北面租了房子居住。酱园的利润高,俗称“水典当”,被抢匪看中了。匪徒在逼他交出财物时,对他的大腿开了一枪。直到抢匪离开后,他的女人才一路哭过来,到南边店堂向员工求助。所幸子弹仅伤及皮肉,几个月后,又看到张老板挑水做酱了。
自从日寇入侵后,各地成了无政府状态,于是各路英雄并起,什么游击大队、挺进纵队、独立团等都冒出来了,设卡、收税,又相互内讧、兼并。到底是兵是匪,或者是兵又是匪,人们也很难分得清楚。记得在外婆家时,来了一支十几人的队伍,为首的名叫黄元勇,人称黄团长,酒肉招待十几天后,这群人转移到别处去了。过了几个月,“黄团长”又来了,但此时身穿便衣,说是路过的,成了光杆一人。
抗战中期来了新四军,共产党的名字是再后来听说的。先成立了县政府、区公所,区公所还有一支武装小分队。春节后我正在外婆家。一天傍晚,天色己逐渐昏暗下来,忽然从南边传来几声枪响,许多大人小孩走出家门,到庄前小河沿上听动静,这时还看到东南方空旷处有电筒光一闪一闪的。听到大人们在讲,是石庄区的杜文白区长正在抓土匪。直到沉寂了很久,人们仍不愿散去,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有些人手上还捧着喝完粥的大碗。
也许是第二天早晨吧,听人说区公所昨晚住在本庄,在一户地主家大院里绑着个土匪,我飞快地溜过去看热闹。门里门外己围了不少人,踏进大门就能看到一个年轻人被捆绑在天井正中的天灯柱上,瘦长的脸,皮肤苍白,个子很高,看样子还不到三十岁,毫无疑问这就是土匪了。
一天下午,在村东头枪毙土匪,我跟着去看热闹,但又很害怕,所以只是站在人群的后头远远地看。见到新四军的小分队过来了,又看到队伍在站队、跑步,过了好一会儿,看到大批人往回走,我也就回去了。
经过几个月的清剿,社会就回复了安定,新四军也获得了各阶层群众的赞誉,因而在群众中站稳发脚跟,后来发展成抗日根据地。
二,吗啡泛滥时
在这无政府年代,人们享受的自由真是空前绝后。任何人都有言论自由,骂天王老子都可以,但不能骂邻居,被听到要打架的;也有出版印刷自由,可惜我只看到有人用木雕板印刷迷信品出售。而能充分利用这难得机遇的,却是吗啡,俗称白面。
我们这个几百户人家的小镇上,卖白面的总有十几家吧! 一时成了兴旺的朝阳行业,多数人家是羞答答、半遮半掩的卖。我就记得有一家却是公开经营,批零兼售,人进人出,这是大户。我家北面相隔两户的邻居,本来半耕半商,开磨坊又卖年糕,虽然辛劳,日子过得还算丰衣足食,却挡不住诱感,也偷偷地卖起白面来。有邻居在背后议论,女主人知道后,干脆在门外街上发飙:“我这是将本求利,有种的站出来说,不要在背后嚼舌头。”从此理直气壮地公开卖了。
一九四零年底,日寇在镇上驻札下来,私塾也关门了,我就长住在外婆家,就是这样的穷乡僻壤,白面也成了时尚。
外婆家西边有条小河,河那边一家主人与我舅舅平辈,也就称呼其为舅舅。这家经营毒品和赌博已具相当规模,大门敞开着,在几个房间里,打麻将、摸纸牌、吸白面的各自享受乐趣。炉子上的茶壶呼呼响,厨房里烧的鱼肉香喷喷,当地稍许体面有身分的人常聚集在那里。在国难当头的时期,在敌后,在这偏远的乡村,竟有这样一群醉生梦死的人!
有几次,表嫂悄悄对我说:“到河西舅舅家,去看看你表哥在不在?”表哥当年还不到三十岁,已经当家了,也抵挡不住诱惑,不时偷偷地去抽几口。一旦表嫂知道,回家就跟他吵,总算被管住没有上瘾,我是被表嫂派去当了几回小侦探。
大约在一九四一年初,传说来了新四军,大家也不当回事,抗战开始后,打着抗日旗号的团长、司令多的是。过了些时,新四军的部队没见到,见到的是新四军的区公所(江苏省如皋县石庄区),早期的两任区长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
河西的烟馆照常红火,他们自以为是见过世面的,根本不把新四军的区公所看在眼里。过了些时,烟馆的主人被区公所抓走了,据说是多次警告他家不要卖白面却不理睬,又过了半个月就被处决了。
令人想不通的是,过不多久,这家人又偷偷地卖起了白面,接着大儿子又被抓去枪毙了。老二、老三倒没有前仆后继,从此规规矩矩地种田谋生。
从一九四二年起,白面竟然完全绝迹,再也听不到大人们提起它。 有人说是新四军高压政策的结果,也有人说是由于战区范围的扩大,白面(吗啡)的来路断绝了,也不知道是那种说法正确。
三,发行代金券
日本侵略军攻入上海南京后,迅速占领了江苏的大小城市和交通要道,各地与外界的物资交流基本上陷于断绝。当然也有极少数跑单帮的小贩,“且将性命赌明天”,他们闯关卡,穿越封锁线,那是提着脑袋干的事,我们小镇上就死了好几个,家里人说是出去以后就不知下落了。
但是,老百姓的日子还得过下去,要过日子就少不了物资交换。此时,中、中、交、农四大银行发行的钞票已没有人使用,原始的物物交换盛行,同时,银元,银、镍分币,铜板最受欢迎。
普通百姓买东西,动用到银元的机会甚少,多数是买个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只是些几角或几分、甚至几个铜板的买卖,然而,市面上的硬分币却奇缺,交易找零时常常发生困难。开始时大概是写欠条,比如写一张“欠铜板二十枚”的条子作为凭证,以做成这笔生意。这样一次次的写,不但麻烦,而且每次金额也各不相同,容易出错,于是就有最机灵的生意人,想到发行定额的代金券。一家跟一家学样,最多时,小镇上有一、二十家商铺这样做了。
我看到的这些“代金券”,大小不一,通常有纸币的一半到三分之二大,纸张也是五花八门,但多数用牛皮纸。上面用毛笔写上“代银毫一角”或“代铜板三枚”等等,落款写有店号,老板的签名和盖章,角落上还有编号,金额大到一两角银币,小到三五个铜板。
我家近邻有一家烧饼店和一家酱园。当时烧饼是三个铜板一块(一块银元可兑换三百个铜板),所以烧饼店发行了很多面值是三个铜板的代金券。有几个沿街叫卖的小贩(多是大男孩),腋下挟着竹匾,里面放着热烧饼,上面盖有保温的棉絮,在街面上来来回回,大声喊:“烧饼,滚热的烧饼!”小贩回到店里,我还见到他数出八张代金券,向老板换回十个烧饼,再到街上叫卖去,多出的两个就是他得到的批零差值。
各店家发的券也可以相互通用。比如你拿买烧饼找回来的券到酱园去,酱园老板会拿在手上审核一番,然后打三个铜板的酱油给你。同样,用酱园发行的券也可以买烧饼。他们也可以不接受,无须解释,这完全是出于彼此的信任和友谊。
现在的人会奇怪,代金券制作得如此简单,坏人要仿制不是很容易吗?但当时好象没有成为问题。会刻图章的只有一两人,镇上的人又相互熟识,附近村庄来光顾的人也多是老顾客。
后来汪伪成立了“中央储备银行”,发行的纸币人们称之为“储备票”,新四军东进到苏北地区后,发行了“江淮银行”及其后的“江海银行”的纸币,简称为“抗币”,此后,各家店铺也就不再发行代金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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