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六神磊磊:隔离二零六零

一物管大妈瞟了小荣一眼,说:“又来啦”。

小荣嗯了一声,羞涩地低头,藏在头盔里的脸已成了一块红布。“看不见脸看不见脸,有头盔。”她想,心里砰砰乱跳。

“我到十栋一单元……”小荣话才出口一半,大妈就接了过来:“一单元一零伍。知道。平均每天来一次,还有一天来了三次。你这都属于可疑人员,都够报警的了,我和你说。”

大妈的触手缓缓伸出来,“哔”地在小荣胸前喷了一个码。小荣的黄色快递员制服上立刻出现一个沙漏图标,上下翻动着。

“给你十五分钟。够么?”大妈的宽脸出现在触手后面,似笑非笑。

“够了够了!”小荣红着脸,抱紧了快递件,点亮了平衡车,几乎是冲一样地进了小区。身后,大妈的触手敲着窗户:“喂,限速!注意限速!”

到了一单元一零伍。窗子开着,一个男青年早扒在窗户上探头探脑半天了。

两人见面,相视而笑。小荣双手把包裹递过去,男青年的两只触手伸出,十个吸盘稳稳地接了件,笑吟吟地看着她办理手续。

“大家早都用胶囊物流了,就你,每次非用人送的。”小荣微笑着说,“多花了不少钱吧。”

“没事,不贵不贵。”男青年的触手搔着头。

“这次又买了些什么没用的?”小荣低头操作着。

“我也不记得了……都堆了一屋子了。”男青年咧嘴说。

小荣忍不住笑得弯下腰去。

巡逻的物业小机器人来了,在小荣身后停了几秒,示威般亮了数下灯,这才缓缓开走。

两人止住笑。微风拂来,相对无话。她胸口的那个计时小沙漏还在上下翻动着。只剩两分钟了。

“我得走啦,不然得扣押金了”。小荣把操作的终端机塞回衣兜,匆匆拉上面罩,转头就走。

男青年呆了半晌,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上肢的触手狠狠捏着窗台,忽然喊道:“喂,我们在一起吧。”

“啪!”小荣的终端机坠地。她狼狈地捡拾起来,回头看着男青年,手足无措,问:“你说什么?”

“我们在一起吧!”

“哦。”

“是那种在一起!”男青年干嚎。

“哦。好。”

她答应一声,拖着平衡车,醉酒般地走了。

二两周后。

“什么?登记什么?你刚才说登记什么?”

老妈庞大的身躯一秒出现在门口,浑身颤抖,触手几乎把不住门框。

“还能登记什么。登记结婚啊。”男青年说。

“你们俩才处了一周!”老妈音调提高。

“其实是两周……”

“可是……她是快递族!不行!哪有隔离族和快递族结婚的?我并不是什么歧视,然而……”门框咯吱作响,老妈的身子变成方形,眼看要挤进屋了。

男青年的触手倏地伸出,横越了三米多的距离,重重关上了门,把母亲关在外面。

“我要睡觉了!”男青年道,“关灯”。

房屋照明哔地自动熄灭,屋子里一片黑暗。他把头埋在枕中。

母亲在外面猛敲了几下门,这才不甘心地嚎了一声,终于放弃。

这是2060年,隔离纪年30年。

三十年前,一种不知名的病毒侵袭人类,是为纪年的开始。

病毒先是在新加坡爆发,首先在裕廊岛出现,很快登陆本岛,向北跨过柔佛海峡,传到马来。向南则传到印尼、澳大利亚,然后远渡重洋到达北美。

三个月后,病毒已经席卷了亚洲大部和美洲、欧洲的近半国家,气势汹汹,不可一世。

人类的种种抵御均告失败。病毒很快产生各类变种,它们抗药,耐高温,并且多渠道传播。

为了安全,全球的人类只能采取一个最简单但也有效的办法——在家隔离。这一隔离,就是三十年。

人们足不出户,完全在家生活、办公。他们不做饭了,不购物了,也不户外运动了,生活完全依赖外卖。

他们长时间卧床,站立和行走的时间都大幅缩短,有的人甚至步行距离减少为零,二十四小时卧床。

渐渐地,进化发生了。人们的四肢渐渐变成了触手,而且长度不断增加,从1米到2米、4米……最后可以伸展到了10米。

他们可以不下床就伸手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吃的喝的。

还不止是触手,人们还发生了别的进化,比如背上也长出了两个屁股。它们说是“屁股”,其实是增生的大堆肌肉和脂肪包块。这是长时间躺在床上玩手机导致的。

换句话说,人开始有了四瓣屁股。

例如男青年史今,就属于这一类进化了的族群,被称为“隔离族”。

并非所有人类都变成了这样。仍然有一群人类没有发生进化。他们被称为“快递族”,因为都是快递员。

数十年的时间里,他们是唯一没有封闭在家的群体,一直在外送快递,奔波来去。

他们也就没有进化,始终保持着原来人类的样子。

而且,由于快递量激增,他们每天承担着供应数十亿人吃穿住用、消费购物的重担,不得不辛勤派件。他们得到了锻炼,手脚比纪元前的人类更轻灵、矫健。

比如小荣,就是快递族。

至此,人类这一个物种真正地“分裂”了。

在进化发生之前,人类只有一个属、一个种,就是人属智人种。下面也只有一个亚种,就是晚期智人亚种。

过去所谓的黑种人、白种人、黄种人,只能叫“种族”,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亚种。不管什么肤色,都是同一种人。

可现在,人事实上有了两个种。就好像大象,有了亚洲象和非洲象,又譬如老虎,有了华南虎、西伯利亚虎和孟加拉虎。

近些年来,学界频繁地展开激烈争论,是否要正式确认人类的两个亚种——“快递人”和“隔离人”。有的学者表示赞同,认为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科学必须要承认事实。有的学者则坚决反对,认为这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会引发一系列严重的伦理、道德问题。

类似的争论也在政治、法律等各个领域展开。专家们越吵越凶,甚至约架、群殴,还打死了人。

但目前,世界各国都暂时采取了鸵鸟政策。无论在法律上,还是生物学角度上,都没有对两种人进行区隔。

也就是说,史今和小荣,他们在名义上是同一种人。

可事实上,当然不是的。

三这一天,换上了新装,史今出门去办结婚登记。这是他三个月里第一次出门。

母亲无力地瘫在床上。父亲坐在阴影里喝茶,一言不发,忽然触手摸了摸上衣兜:“你要不要车……”

“不给他!”母亲喝道。父亲不敢再说什么,触手放下,车钥匙灰溜溜地落回兜里。

史今气喘吁吁地步行两百米,来到空轨站,和小荣会合。他是隔离族,很难长时间走路,这会已汗出如浆,衬衫一块块地贴在身上。

两人乘坐空轨去登记所。这是城市在空中搭建的轨道交通,每天穿梭不息。

进站大厅里,一些快递族的青年人举着牌子在示威,他们反对空轨的设计。

“拒绝隔离车厢!拒绝歧视!”他们喊道,“凭什么隔离族的车厢里都是床,而我们的车厢里是座位!我们也要床位!”

人们匆匆路过,对此习以为常。旁边一间小屋里,一个警员擎着个小摄录器,对着举牌子的人偷偷地拍。

“大龙叔。”史今打招呼道,“你在干嘛呢?”

“哦,小史啊。”警员头也不回,“拍下来,回头收拾他们……嗯?”

他注意到史今和小荣手拉着手上了空轨,惊讶得合不拢嘴。

目送着两人离去,才摸出通讯丸,那是当时的手机:

“喂,老史,我看见你儿子了。还有一个快递族女孩子!他什么情况啊?什么?你知道了?我并不是什么歧视,可是……喂……”

到了登记处,隔离族开了三个窗口,而快递族一个窗口。理由是隔离族的人数更多。

史今二人来到隔离族的窗口。说明来意,年轻的办事员小姑娘惊呆了,紧抿着小薄嘴,不知如何应付。

“你们办不了,没有规定。”她憋了半天,说。

“没有什么规定?”

“没有规定你们这种可以登记。”

“那有没有规定我们这种不能登记呢?”

“这个,好像也没有。”

“那我们怎么不能登记?”史今问。

办事员小姑娘又抿起了嘴。“反正不行的。”她说,“没有规定。”

对话陷入了死循环。双方争执起来。小姑娘侧头喊道:“股长,这里有一对跨族登记的,没有规定,他非要办。”

旁边一个中年女人缓缓蠕动过来,对史今说:“办不了哈,小伙子,要不你下个月来吧。”

“为什么办不了?”

“没有指标了。每个月只能登记500个。”

“这个月才11号,怎么就没有指标了。没指标你们怎么还开门?”

“嘿你这个小伙子,我们办不了结婚还可以办离婚啊!”

“我不信。今天就守在这儿了。你必须给我办。”

中年女人无奈地瞪着眼,终于说:“没有规定”。

排在后面的人不耐烦了,纷纷指责史今和小荣,说办不了你们就让开,人家讲了没有规定,你们非要办。

还有人喊:“你滚到那边快递族的窗口去办!”

史今不理,继续争执。旁边科长过来了。他高度近视,走动时恍如一对移动着的厚厚的镜片。

这个年代,近视矫正已经是非常小的手术了,社区医院就能做。甚至连眼球移植都已经不难,戴眼镜的人少之又少。但科长不太相信这些技术,怕有后遗症,宁愿戴眼镜。

厚镜片盯着史今,说:

“小伙子,实话跟你讲,今年全市没有办一例跨族登记的。首例你想弄在我们所?想让我在系统里出名是吧?不可能。”

“那我要投诉,我要行政诉讼。”史今说。

厚镜片无奈地看着他,吐出口长气:

“这样,你去作个公证,说你俩是自愿登记的,一切法律后果自己承担,和登记所无关,并且要律师见证。你去办了来,我就给你登记。”

厚镜片说:“不然你就在这耗着吧。爱耗多久耗多久。我们到点下班。”

后面的人也纷纷劝:“去公证吧,不要在这里耽误我们的时间。再不去就晚了,那边下班早。”

无奈,史今拉着小荣直奔公证所。“咋睡啊?”身后有人笑。

四公证所。一个老者正要下班,正在慢腾腾地锁柜子。他有手脚,是快递族。看见史今踩着点进来,脸色顿时十分不悦。

史今说了来意。老头侧着头听完,说:“你让登记所出具一个文件,说允许你们两个人登记,我这就给你们公证。”

史今说:“可是登记所说要你们先公证,他们才出许可文件。”

老者摇头:“那不行,程序不对。”

双方又僵持起来。最后老者说:“你去司法所,开一个证明,证明你们两个结婚是符合规定的,我就给你们公证。”

“你不讲道理。”史今气愤不已。

老者说:“怎么不讲道理?合法合规的事我才能公证啊。难道你吸毒我也给你公证?”

争执未果,老者“腾”地关了灯,锁上了柜子,摆摆手走了。临走还对小荣说:

“呵呵,这些隔离人有什么好?路都走不动,你居然嫁给他们……”

小荣当作没听见,搀扶着史今走出。史今已经累得呼呼喘气,坐台阶上休息。

忽然小荣的通讯丸震动起来,是父亲打来了电话,语重心长:

“要不你再想想?隔离族要不得,狗眼看人低。别看他们现在条件好,以后真不好说呢……”

小荣叹口气:“我想好啦。回来说吧。”

最终,他俩又回到了在登记所,和厚眼镜科长再度争执起来。

他们声音越说越大,很快又演化成一场毫无意义的拉锯,到最后两人都语无伦次。科长吼道:“必须登记!”史今叫道:“没有规定!”

两人说完都是一呆,发现哪里不对。

突然,女股长横掠而来,“砰”地一声,把两块终端屏摔在史今面前。

“都别吵了。小伙子你自己看看,这还不是什么规定不规定的事,而是根本就给你办不了。两块屏,一块是隔离族办登记的,一块是快递族办登记的,压根儿就不能混着办。”

史今一呆,细看两块屏,果然一边是男女双方两支触手同按的,一边是两只手掌同按的。没有一块屏能支持混着按。

女股长:“瞧见没?我才发现,我们根本就没有这个系统。”

史今和小荣走出门来,天色已晚,华灯初上,城市变成一片温暖的黄色。归家心切的行人匆匆路过,不时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们假装不见。

小荣安慰说:“办不了就办不了了吧。不急。”史今不吭声,忽然只觉得眼睛一阵发酸,目中的景象变得模糊了,树木上的彩灯模糊起来,穿梭往来的快轨和飞车的灯光模糊起来,那万家灯火也模糊起来,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光晕。

史今突然双须一软,对着小荣当街跪下。

小荣吓了一跳:“别,别这样,大街上求什么婚……”

史今眼里含泪:“不是求婚。我腿麻了。今天站太久了。”

五回家之后,史今一连躺了四天。

老妈担心他不吃东西,但很快发现想错了,儿子开始暴饮暴食,几天长胖了十几公斤。

十块巧克力,一上午就只剩包装袋。放满冰箱的碳酸饮料,两天就能见底。整只的芝士蛋糕,到夜里就只剩托盘。哪怕是深夜,老妈也心惊肉跳地闻到儿子房间里飘出来的泡面气味,以及哗啦哗啦地开午餐肉的声音。

四天四夜里,他除了吃就是睡,几乎没有说一句话。电视则彻夜开着。

第五天早晨,老妈忽然推开了儿子的房门。

一股泡面味儿迎面扑来,差点没把她弹出去。

“你爸有话和你讲。”她威严地说。

史今放下手里的薯片,缓缓来到客厅。父亲坐在客厅一角,在台灯下喝茶。他抬眼看了看儿子,已是面色灰败,满脸胡茬,比前几天臃肿了许多。

“十几年前,我办过一个案子。”

父亲缓缓地说,“无关的情节就不说了。男的嫌疑人要申请保释,说要照顾妻子。而我们当时执行的规定是,如果真是他妻子,就可以保释。反之则不可以,女友、未婚妻都不行。”

“哦。所以呢?”

“当时我们一核对,男女两个没有正式登记,不算夫妻。按照规定,男的本来是不允许的保释。可你猜怎么着?那男女双方都提出来,说他俩曾经按照家乡的规矩结婚了,应该算是正式夫妻。”

“什么家乡的规矩?”史今有了点兴趣。

父亲摇头苦笑:“就是男女双方五名以上的直系亲属在场,其中必须双方父母在场,同时还需一名政府执法部门的公职人员在场,宣誓结婚,就可以算是正式结婚了。”

“这也能算?”

“很离谱是吧,可是,算。我们允许他交了钱,保释了。”

父亲让母亲去书房取来一本厚厚的书,翻到其中一页,说:“这是1929年的一个法令,很古老了,叫《民众婚姻事务暂行办法》,其中还真有这么一个规定,就是五名直系亲属,包括双方父母到场,加上一名公务执法人员,宣布结婚,政府就认了。当时被称为 ‘五直四亲一公’,那是特殊时期的办法,当时没有推行婚姻登记的条件,所以就用这个土办法代替。

“可是,这个法令出台之后,一百多年从来没有被废止。现行的《婚姻法》只宣布废止了老的《婚姻法》,从来没有正式废止这个一百多年前的法令。一些地方的民众仍然在按照这个习俗结婚,也一样被视为合法。

“我当年办的那个案子,就因为有这个古董法令在,那个男的被认为结婚合法有效,保释成功,交了点钱就回家了。”

史今眼里闪光,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意思是说……”

“意思是说,这条法令仍然有效。我问了几个法律界同行,他们也认为是有效的。”

史今一拍大腿,兴奋起来,但脸上很快又浮现出一丝担心:

“还得要一名公务执法人员在场。你老同事都得罪光了吧,自己都离职去当律师好几年了,有人肯帮忙吗?”

老爸啜了一口茶:

“这你就不用管了。”

六数日后的夜晚,史今家的后院。

草被剪了一遍,平整如毯,上面用花瓣简单撒了一颗心形。老妈在树上挂了些彩灯,缠绕上五颜六色的气球。旧的烧烤台和灰水泥的火塘也用彩灯装饰了。

微风和煦,石蒜丛在轻柔地摇摆,偶尔有大朵的蒲公英被吹起来,离枝飞舞。

半旧的家用小机器人也被父亲修好了,此刻正歪歪扭扭地走来走去,放着音乐。

史今和小荣互相牵着彼此,手掌和触手相握,像是科幻片里的人类和外星人情侣。

草地上有五位直系亲属:有两对父母,一对是长着触手的史今的爸妈,一对是双手双足的小荣的父母,胸前别着的红花在风里微微颤动。还有一名坐着轮椅的老太太,不停抹着眼泪,是小荣的祖母。

一个五十多岁的警员端然挺立着。他精神矍铄,穿着严整的制服,灰白的头发根根树立,朗声说:

“我正式见证了你们的婚姻!见证人:陈大龙。”

“砰”地一声,彩花和香槟酒齐飞,在夜空里交织成一片,又四散飘飞下来,洒落在雪白的头发上,落在灰白的头发上,落在黑色的新人的头发上。音乐声更响亮了,小机器人一瘸一拐地蹦跳着,像是一种舞蹈。

史今的老爸仰头干了一杯香槟,正要再倒,妻子一触手卷走他的酒杯,压低嗓子,忧心忡忡地说:

“你这样骗孩子,穿帮怎么办?根本就没有那个规定。”

“规定规定。呵呵。我问你,是先有事实再有规定,还是先有规定再有事实?”

“好好说话!”老妈低声喝道。

老爸一把抢过酒杯:

“骗都骗了。你管它呢!”

老妈无奈离去。老爸抬头,树梢之间,只见繁星点点。“他们会幸福吗?”他问自己。

我不知道。内心深处,传来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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