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父亲的工地最早是新安江。他们的工地原是在松花江,那里有丰满电站。新安江电站开工,他们从北国搬进江南。我开始记事儿,已是新安江了。
新安江电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建造的第一个水电站。当年这样的提法、这样的认识,在他们水电建设工人那里,曾激发出怎样的热情,今日怕已是难以想象了。父亲拉着我的叔叔,两兄弟一无它顾报名南下,和多少“建设者”一起,由东北而江南,为“建设新中国”,直接开进浙西的峻岭崇山。
后一年,母亲带着我也到了新安江。刚到了几天,就赶上“来了电影”,就在工地居民区——我不记得“刚到了几天”,只记得看电影:一个露天广场,站满了人,我们是在靠后面的地方,父亲抱举着我让我看。周围都黑着,屏幕那么亮,上边有山有水,还有人?我一下来了劲儿,要爸妈抱我“到那上边”,指着一劲儿挣着要,让周围看电影的大人们笑了又笑。
那小时候的工地居民区,是一个小山坳,朝新安江的那一边稍微平展开一些,剩下的围圈,全是足高的大山,近近地围着,山口望出去也还是山。“野旷天底树,江清月近人”,后来读那诗句,跟我童年的新安江印象可连不起来。住地坝外有条小江汊,靠住房区这边,有一处小小的沙滩,刚好还围了几棵大树,便是印象中最景色的地方了。特别是盛夏,滩软树荫风细水清,小鸟蝴蝶蚂蚱蜻蜓,周边还有无尽的草莓杨梅。是我们一众毛孩儿天天消磨时光的好去处。一个大早就去,浅水里玩儿了岸上来跑,咿咿呀呀嘻嘻哈哈,被叫回家吃了饭又去。忽然就聚了起来,雄赳赳排成一长队,开上住地小街道上,一条街一条街漫轧过去,起劲跺脚走,起劲大声喊:“苏联老大哥,帮我开火车;苏联老大嫂,帮我摘豆角……”
那时的父亲,真的就是“一心扑在工作上”。先别说那时响彻云霄的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也别说那时全国“轰轰烈烈”的大跃进热潮,直到晚年,每一说起,父亲都掩不住留在心底的当年的那自豪和骄傲:他们那是在实现着从没有过的建设。“新安江水电站,是头一个,是真正我们自己搞的…我们要干出个样子来给世界看看。” “大干三年发电!”父亲就总会提起他们当年的这个口号;一说到这个口号,他就掩不住早年的那份激动。那不是一句口号,新中国的建设史上,真的有那辉煌的一笔:新安江电站,真的就是大干三年发电。对当年他们那些实干的工人们来说,那更不是一句口号,那是真正的他们的“当年”;是他们倾注了全部的热情汗水和心血的整个人生的“当年”。晚年的父亲回想那一段总是说:那时候真是干得热火朝天。人们真是恨不得把浑身的劲儿都使出来,人人都是拼命干。那时候年轻,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儿,你干得多,我想着法的比你干得更多。都恨不得不睡觉,人人都那样。——都恨不得不睡觉,那也不是一句话。父亲自己说得清楚:那时上下班坐工地的通勤小火车,晚上坐十一点的火车回家,第二天一早火车的开车时间是凌晨四点,只睡三个小时!再后来,干脆一个铺盖卷儿在工地,没日没夜地滚在那里。而且,他们是在自觉地“为国家做贡献”,用那时他们的话说,叫做“不计报酬、不计时间”。没人去多想想工资、去多想想挣得多还是少。——说这些总想多说一句,当年那些“建设者”们,曾是那样地为了国家不计自我,献出了全部的汗水筋力,最初的“新中国”就是从他们的“贡献”开始;国家“厉害了”以后,怎么也该为当年的那些“建设者”们多想想啊。
实地看见父亲他们的工地,第一次却是我给闹了去的。那次爸爸从家里走,我非要跟着去,爸爸不让;我就管自己先朝火车站跑起来。妈在后边追,我也不回来,后来爸爸只好带我去。
就是那叫做朱家埠的地方。厂房离江边不远,有一大丛一大丛的长草,长得墙那么高。近厂房有一处洼坑,堆了好多锯末,边上有冬瓜秧,叶子那么大那么绿,好几个冬瓜鼓在那里,大极了。一进厂房,看见红纸的大标语从上到下贴在墙上,我就念出来认得的字,“三面红旗万岁”中的“三”和“万”,爸爸很吃惊,你认得?又让我念别的,我认出了另一幅中的“火车头”三个字——后来我记得那标语是:“政治是一切工作的火车头”。那让我的父亲很是惊奇:他多长时间才回家一次,给工作忙得别的都顾不上。
父亲匆匆地把我带到他们的工间休息室,忙忙地把他们平日记东西的小黑板拿下来,给我在小黑板最上一行写了一些字,让我按着一个一个往下写,就出去工作了。爸爸是怕我到外面乱跑。后来我写完了,还是忍不住悄悄儿地溜了出去。那一下,让我看到了大电锯,大电刨,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大电锯,就是那种带子锯,上下两个大圆盘,套上大大的圆圈带子锯条。说来简单,那时候在我看来,简直是太神了。大木板从上边推过,嚓地一下就分成了两块。大电刨,就更奇了:光说那么高那么大的一个机器站在那儿,就够让我看半天的了。一块大大的板子这头送进去,那头出来的是四面都刨好了的成材。而且,那声音多好听,没有刨板的时候,是嗡嗡的轻声,一点儿杂音都没有;一刨板,咋地响起,咋咋咋咋咋咋……机器起了清脆的刨料声,刨花儿在一侧不停地喷泻出来。后来父亲讲给我,那是从苏联进口的先进刨床,全国只有那一台。“…一台四面刨,等于一百二十个刨板工人。那机器开起来,真是痛快极了。”——父亲自己的手记,
让我不忘的是那味满厂房的木香。后来听爸爸说过,当地的杉木松木,外地的黄花松,甚至远自东北的红松白松,工地都有过。电锯一开,锯末像小溪一样飞泻;电刨动起来,刨花像白花花的棉团往外卷滚。那锯末刨花给出的是第一时间的新鲜,于是空气中充满了那第一时间的木的清香。后来见过的种种厂房、车间,哪怕是最干净的绘图工作室,单就空气味道来说,都会有让人不愿多想的东西,唯有那木工厂味道,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谁不喜欢原木的清香呢?原木破开,木的味道才一下子释放开来,又是那么大量、那么快速,想不出有第二个地方能有那么浓郁的原木清香了。
那天到天晚,玩累了,躺在了一大堆刨花儿上,后来就那么睡着了。快下班,父亲忙忙地把我从刨花堆里拉起来,让我站那儿别动醒一醒,等他们最后清理完下班。不知道那是多晚了,到处都是很亮很亮的电灯,照得眼睛半天挣不开。劳累了一天的工人叔叔们忙忙地在打扫车间,把大堆大堆的刨花锯末推到厂房外面去,外面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记忆中的新安江时期,父亲带我们出去玩儿,似乎只有三两次。有一次是去抓鱼。那抓鱼,不是撒网不是钓,是——电!
从工厂到大坝,要走个把小时,路上走着,父亲特别讲给我说,“打鱼摸虾,耽误庄稼。是老家人们的话。迷上了,就耽误种庄稼、耽误干正事,你要听清楚喽!”
不记得哪年哪月,不过那一定是电站发电正常运转以后了。是面对大坝的右侧翻上大坝的,大坝背后怎么没有人呢?沿水边,有几块大水泥条板,随便放在那儿。父亲说,按他们说的,应该是这儿。就去找那电鱼杆。竟有个旧水泥棚,找到了!电鱼杆!一根长长的木杆,最头上,伸出一个大笊篱样的东西,外圈显然是细钢筋,中间,是带了胶皮的细电线。细钢筋的两端头,就接上了足够粗的绝缘电缆,电缆是绑在木杆上的。那电缆的另一端,是一个看着吓人的插刀电闸,很粗的电缆从电闸下伸进地去。父亲说,这下面是接着大坝电厂的。盯着那电鱼杆,父亲思量了好一阵,说:这是动力电,太危险,不是弄着玩的,咱不弄了吧。我在旁边看,想要是有鱼,用这笊篱一下网上来就行吧?父亲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又忙忙地转回去,仔细查看好电源确是断开的。回来说:好了,你盯着鱼。他这才端起那鱼杆。我站在水边大石头上,逞强地睁大眼睛盯起鱼来,“那儿一个!”,父亲立刻顺着我手指把那杆插过来,只是不及鱼快;又盯到一个大的,还是被跑了。再后来,还是那么盯着,却盯不到鱼了。过了一阵父亲说,太晚了,有鱼也看不见了。我这才注意到,四下真的已经黑下来了,大坝上的电灯显得亮起来,看着好像一下离了那么远。爸爸说了,就放回电鱼杆,拉着我匆匆翻过坝来,深一脚浅一脚摸回到小路上,不再说话,大步大步地带着我赶回工地住地。—-那次以后再也没去过。
想童年时的新安江,有个小场景总忘不下:父亲得到过工程局的许多奖状,叔叔也是。不见得是兄弟俩一起得了奖状的某一次—-他们的奖状贴满了好大一片墙的;也许是过年节?总之,有次父亲和叔父都回到了家里,很高兴,是庆祝什么,都喝了点酒。我在旁边守着,时不时地吃口小菜之外,我最愿意听他们讲大人们的话。就听他们一个说了一个忙着说,大声嚷嚷:钢铁,肯定是把英国赶过去了!明年,就看能不能超过美国了;没有做不到的,明年,一定能超过美国佬!把美国超过去,咱中国就真地强大了!谁也不怕了,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了!我大概也被感染得很有些样子,他们干脆就直指了我说:等孩子们长大成人,那时候,咱中国,肯定就共产主义了!两兄弟一起举着酒杯,是那样地奋发、激动、真诚,那样地(后来的报纸用语:)“豪情满怀、信心百倍”—-
2019.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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