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前文)
十八 烟雨酒楼风暴狂
1966年六月初的一个下午,她忽然心有所感,上完两节课后,独自漫步到多年没有涉足的虬玉桥。天色逐渐阴沉,午后还阳光灿烂,现在飘来许多乌云,遮蔽了北方半个天空。她站在石桥拱顶,远望宝带河水依旧缓缓流淌,江流依然浩荡东去,不禁想起十一年前,她与郭正平在此初度相会。她不再泪流满面,只是怅然若失,当时惘然,嗟叹一生之中,究竟能消几个黄昏?
“云箫,你好!”她忽然听见一声亲切熟悉的问候。
虬玉桥是郭正平的地盘,他下班后闲来无事,几乎天天在这里驻足片刻。他现在是舟徙县一手遮天的土皇帝,虽然只是县委副书记。原书记栗树村已去市委上任,之前他推荐郭正平接替。但市委领导层不放心工作能力出众却胆大妄为的郭正平,从舟扬县特地调来机械厂的党委书记张宏文,以制衡郭正平。郭正平是地头蛇,张宏文上任后一直被架空,有职无权,县委所有重要岗位都被郭正平的人霸占。张宏文是秀才遇到兵,何况郭正平也是半个秀才,因此他根本不是对手,什么都听郭正平的。
郭正平乘着那几年国家政策宽松,大幅度增加了农民的自留地,鼓励发展工商业,甚至默许一些私营性质的经济成分。舟徙县自唐宋以来在太平时节一直繁华富庶,万顷良田市镇如烟,江上舟摇楼上帘招,商旅遍及五湖四海,不到五年时间便恢复了活力,一派欣欣向荣。工农业的快速发展使郭正平有能力改进全县教育系统,而县高中是他的五年计划的重点,他把那所学校里低矮的教师宿舍,全都扒掉盖起楼房。孟校长非常感激这个校友,请他在毕业典礼上讲话,他找出各种理由搪塞,死活不肯去。
沈云箫诧异地转过身,望见郭正平剃着十分精神的小平头,一身灰色中山装,胸前口袋上插着一杆银色钢笔,手里抱着个黄色文件袋,正微笑着与她打招呼。
她客客气气地向土皇帝问好:“郭书记,你好!”
郭正平不满地摇头,躬身拜道:“沈老师好,学生给您老人家请安了。”
两个人开怀一笑,竟解去心中无数愁结和郁闷。
自从县医院短暂相聚,七八年来他们虽然都生活在一个小小的县城,但只相遇过四五回,随便说上几句话儿就匆匆分手告别。今日相见,都不理解从前为何老想着回避对方,不能云霁雪开,总是陷在凄风苦雨中难以自拔。
他们从容话语,备极寒暄,若五月春风拂柳,九月白云过溪,只作表面文章,不提心中所想。沈云箫正欲告辞回家,郭正平道:“云箫,我们去烟雨楼喝一杯茶,好不好?我有重要的事情想对你说。”
她紧张兮兮地跟在他身后,几乎要逃掉,却又舍不得。
两人在楼上一张空屋木桌前对面而坐,窗外可以眺望千年不朽的虬玉石桥和万载长流的宝带河荡漾的碧波。小二上茶来,水汽腾腾的两盏绿莹莹的碧螺春,中间隔着一把青花白底瓷茶壶,恍若身在唐诗宋词里的茗酒田园。
那时尚早,饭店客人稀少。郭正平一贯喜欢直截了当,直入正题:“云箫,北京现在形式大变,516通知已经秘密下达到省级,文化大革命就要开始。”
她长吁了一口气,心道:还好,他只是对我说了件无关紧要事。
她感激道:“正平,谢谢你总是这么关心我。我一直没有机会,感谢你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送来一袋子米。”
郭正平摇头道:“一袋子米,不值得你记挂着。”
沈云箫道:“正平,我一直好奇,你怎么知道我们当时快饿死了?”
郭正平道:“那天有人在粮站,看见你把粮食分给别人,都夸你仁义,消息传开了,自然就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大吃一惊,那点儿定量,不饿死就不错了,怎能再分给别人?我就找栗书记商议,要打开贮备粮仓赈济灾民。栗书记是个好人,就是胆小怕事,当年他可是个传奇英雄。他死活不肯,我一没权二没武器,没得办法。要是发生在今天,我肯定开仓放粮,就是被拉去枪毙,也值啊。”
他曾幻想着干完这英雄壮举后,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枪决时,肯定会在人群望见沈云箫为他悄然落泪,得到她发自内心的宽恕。那般去死,何其快意!
沈云箫竟想象到了同一幅画面:她端着一杯烈酒,在大江岸边的刑场,给郭正平壮行。当时风萧萧兮江水寒,壮士含笑向九泉。
他当时暗自叹息:“要壮烈一次也没有条件啊。”
她现在暗地称赞:“我果真没有看错他。”
郭正平接着说:“过了几天,我只好和你的学生谢峰治一起,深夜去储备粮仓偷米。得手以后,我乔装改扮,混进学校打探你的住址。我晓得你不愿意见到我,特别是在学校。晚上我潜进学校,摸到你们家门口,正发愁怎么才能不叫醒你们,同时把米送进去,随手一推,你家的窗户竟然不曾关严。”
沈云箫听得泪水快要流出来,柔声说道:“正平,我们一家人都原谅你了,你不要老是心里愧疚。”
1962年夏她在北京,不仅购置了大量文学书籍,而且买了一本《圣经》。读到《路加福音》23章24节:“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如释重负地说:“正平,我原谅你了。”她心中遗憾,没有早点读《圣经》。
郭正平摇头叹道:“你心里其实一直不肯原谅我。不然怎么会在那么危难的时候,也不来找我帮忙?要不是小阎告诉我,你们可就饿惨了。我当年糊涂,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懊悔莫及,引起的后果,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好了。”
“正平,你不要这么想,其实我打算第二天就去找你,不料你在当天晚上就把米送来了。我不是恨你,而是,而是……”她不知话该如何说,急切间举起茶杯,饮下一大口,狂赞道:“好茶!真是好茶!”
郭正平道:“这家百年老字号,虽不是什么高档饭店,但酒、茶、江鲜远近闻名。”
他们忽然听见两声彬彬有礼的问候:“沈老师,你好!”
沈云箫抬头一看,原来是班上的学生欧阳鸣龙和李啸虎,有些尴尬地说:“你们也来这里吃饭?”
李啸虎答道:“欧阳鸣龙预考全校第一,请我来这里喝杯酒。”
欧阳鸣龙忙说:“沈老师,你们在这里喝茶,我们就不打扰了。小虎,走,我们到楼下吃饭去。沈老师,再见!”
他们下楼后,郭正平笑道:“他们两个不会到楼下说我们的坏话吧?”
沈云箫摇头道:“欧阳鸣龙和李啸虎,是我的毕业班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一个是学习委员,一个是班长,品德和学习都没得话说,可不会像十一年前,聂志远和姚同书那样胡说八道。”
他们愉快地回忆起,十一年前第一次在这里,品新丰陈酿、清蒸刀鱼和红烧河豚。他们正在饮酒论诗,忽听邻座传来声音:“聂志远,你说我们班哪位女同学最漂亮?”
郭正平和沈云箫一怔,相对一笑,便不说话,侧耳倾听这般有趣的话题。
聂志远道:“我觉得是邱梦华,大眼睛高个子,脑门亮亮的,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可神气了。姚同书,你说呢?不过她太高傲了,我们班的男生没有人敢跟她说话。你的梦中情人是哪一位啊?”
姚同书道喝下大半碗黄酒,说道:“自然是苗禾秀啦,你知道我暗恋她快两年了。眼看就要高考,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考上同一所院校。”
聂志远也饮下一碗酒,说道:“你们俩成绩最好,肯定都能考上大学。我不行,中下游水平,怕是考不上。”
姚同书酒壮怂人胆,对聂志远小声说道:“其实她俩都比不上教我们语文的沈老师。沈老师那气质风度,我们班的女生都没法比。”
沈云箫听得耳朵根都红了,深恨这两个可恶的学生,居然胡扯起自己。郭正平大笑难禁,一口酒喷到地上。
聂志远笑呵呵地说:“我觉得也是。那你小子究竟暗恋谁,苗禾秀还是沈老师?你不能两个都要吧?”
姚同书道:“你可别瞎说,我可没暗恋沈老师。你没听说她最近有了男朋友,整天开心地跟个小女孩似的?我们学校的年轻老师,明里暗里追沈老师的可不少,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聂志远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的男朋友不就是人武部的郭部长吗?那真是美女配英雄。上次郭正平来作报告,我们都听了。他那英武之气,我们班的男生一个也比不上。”
郭正平洋洋得意地看着满脸绯红的沈云箫,两人目光相遇,忍不住开心一笑。但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那两个家伙酒喝得太多,旁若无人地一边开怀大笑,一边顺嘴瞎扯,渐渐有点不像话了。他们并无恶意,只是青春期荷尔蒙过剩。
沈云箫又羞又恼,但她涵养好,不与学生计较,站起身拉着郭正平就要离开。他们吃喝完毕,本来还想再坐一会儿,观望夜幕降临的长河两岸错落有致的灯火。
郭正平想训那两个口无遮拦的学生几句,又担心让她难堪,只好跟她走。他一边想着,一边迈出一大步,正撞着小二身上,一盆油炸黄鳝羹两碗鲥鱼豆腐脑三盏甲鱼杂碎汤洒了一地,四只穿着大红官袍的螃蟹急不可耐的跳将下来,在一只母螃蟹的率领下,横行霸道地低头享用。酒徒食客饭桶茶囊们哄堂大笑,包括聂志远和姚同书。不过两个人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当他们看见沈云箫正给小二道歉,郭正平蹲下来帮助小二收拾,一个劲儿说要赔偿损失。
郭正平和沈云箫想起当日的情形,依然笑得喘不过气来。
“正平,我听说聂志远毕业以后去了县宣传部,是不是?”
“是的,他在赖大富手下,做了一个干事。”
“你和赖大富后来在江边大战一场,真是惊天动地。我们学校没有人不知道,都说县人武部和宣传部为我大打群架,羞死我了。”沈云箫满面绯红,不知是害羞还是激动。
“我们两个当时都挨了处分,差点都被开除了。还好,栗书记宽宏大量,不跟我们计较。哎,好久不打架了!”郭正平提起往事,豪情不减。
“那个赖大富被你痛打了两次,肯定恨你,不睬你了。”
“没有,他被我打服了,不敢再去找你,却老来巴结我,特别是我做了副书记后。他想去组织部工作,今年初正好老唐离休,我就遂了他的心意。”
沈云箫思忖道:“正平,你还是得小心这个人。我以前对他没有什么恶感,即使他在气头上打了我一下。但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他是个小人。”
郭正平自信满满地说:“他能把我怎的?云箫,你不需要为我担心。”
郭正平回到主题,正色说道:“这次文化大革命非同小可,我听说北京、上海中学生、大学生都贴出了大字报,批判学校老师和领导,甚至大打出手。”
沈云箫这才有点害怕,忙问:“正平,那我们该怎么办?”
郭正平道:“少说话,少出门,多看报纸了解形势,见机而行。别人干嘛你就干嘛,哪怕是最最愚昧可笑、荒唐透顶的事情,只要不伤害别人,都要积极主动去做。哎,我晓得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没得办法。你们如果遇到危难,学生或者别人,找你们两个的麻烦,千万不要不好意思来找我。”
他心想:我在舟徙县,现在也是个土皇帝,谁感惹你,老子揍扁了他。
“正平,我答应你,如果有事,一定去找你。”
她被他的坦诚直率和殷殷关切深深感动,略略停顿了一下,就想对他讲起,九年前他把她骗得好苦。
忽然窗外电闪雷鸣,江上河上暴雨如注,一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狂风猛吹过来,把她面前饮尽的茶杯推倒,骨碌碌滚向地面,郭正平伸手一捞,却没能抓稳,手心汗水一滑,茶杯掉在地面砸得粉身碎骨。
十九 学生辱师丧天良
文革第一年,小小的县城闹腾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赖大富领导的造反派和郭正平支持的保皇派斗得水深火热,两派一时都无法彻底搞垮对方,只得打持久战。而文革的先锋是大中学校的红卫兵,文革就是从学生痛打老师开始的。舟徙县高中的红卫兵,在学校里没有敌手,把他们的老师几乎斗了个遍,拳打脚踢极尽污辱,让老师见了学生犹如老鼠见到花猫,避之惟恐不及,几千年的师道尊严荡然无存。
1966年九月初,县高中红卫兵头子汪宵雨,组织批斗孟校长和三位副校长。他们先把孟校长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剪光,然后痛打一顿,她立时头破血流。这位北师大毕业和蔼可亲知识渊博的优秀教育工作者,被迫一边在地上练习狗爬,一边敲着个破脸盆高喊“我是牛鬼蛇神”,不然当场就得毙命。另外三人被他们戴高帽子、往身上泼黑墨、敲簸箕游街、挂黑牌子、在碎石头上下跪、强迫挑重担子之后,又用带钉子的木棍毒打,甚至用开水和烟头烫,整整被折磨了三个小时。
学校所有老师都被叫来参加,坐在第一排,以免他们闪闪放光的近视眼看不清楚。老师们都明白,下次将轮到自己饱受羞辱。赖大富声势浩大的造反派正规军拿人,好歹给个理由,而汪宵雨的红卫兵土八路,虽只百十来条狗腿,气焰却更为嚣张,想斗谁就斗谁,随便贴个标签便往死里狠揍。有个心理脆弱的老师,见学生蜂拥而至,以为要斗她,便跳楼身亡,其实造反派是去她家隔壁揪教导主任。教导主任仲郓边刚烈无比,抄起板凳迎敌,打翻高呼口号的三个未成年地痞,无奈寡不敌众,被五花大绑吊起来打得失去知觉。晚上才被同情他的学生们偷偷救下来,送到县医院抢救,却回天乏术,当晚去世。
沈云箫和高崇德吓得肝胆俱裂。参加过批斗大会后,沈云箫暗藏了高崇德的一枚未开封的剃须刀片,以备不测。
那年中秋节,已经毕业的父亲到县城办事,路过中学,便去班主任沈云箫家问候老师。他上前敲门,却半日无人来开。他以为两位老师都不在,转身想走,却见高崇德轻悄悄把门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地问:“你找谁?”
父亲喜道:“高老师好!”
却听沈云箫在里面说:“崇德,他是李啸虎,快让他进来。”
高崇德教过他高一英语,记不清楚了。而沈云箫跟班三年,每个学生都印象深刻,尤其是作为语文课代表和班长的李啸虎。
父亲走进老师家里,发现与以前大不相同。原来那抵得上半个学校图书馆的典籍书册和满桌稿纸都不见踪影,家里顿显空荡。文革开始后,沈云箫停止写作,和丈夫一起动手,烧掉了绝大部分藏书,却舍不得毁弃以数年心血换得的还未完成的手稿。她想总有一日可以继续写作。他们把手稿仔细在家中藏好,剩下的书籍也统统扔进床底。
沈云箫陪父亲落座,高崇德沏来三杯茶水。那时已是午后两点半,沈云箫便问:“李啸虎,你吃过午饭没有?”
父亲没有吃过,他把饭钱车钱和一点零钱,买了一盒四块精美的月饼。他原想买本新出版的书,送给嗜书如命的班主任,却发现新华书店被红卫兵扫荡一空,只剩下毛选。父亲不想麻烦老师,便说吃过了。
他心情苦闷,平白无故被剥夺了高考,本想和老师倾诉,但一进学校就被满墙满树满栏的口号标语大字报震撼了,上面写的全是打倒某某老师,砸烂某某校领导的狗头,胆小的当场就得吓出神经病。
他关切地问:“沈老师高老师,你们没有被批斗吧!”
高崇德道:“现在暂时没有,但也快了,估计下次就轮到我们。”
父亲气愤地说:“他们凭什么批斗你们?”
沈云箫叹道:“我们也不晓得。那个汪宵雨是红卫兵司令,你认得他吗?”
父亲摇头道:“不认识这个畜生。我回头去找住在县城的罗立本,还有跟我同住一个村子的欧阳鸣龙,组织一下我们班的学生。要是他们来斗你们,我们就一起过来。汪宵雨看见我们人多,可能就不敢下手了。”
他心里没底:这恐怕救不了老师,反把自己也搭上,担他觉得理应如此,心中更是恨透了那伙流氓。
高崇德感激道:“多谢你了。但你不要为我们担心,不要被卷进去。他们斗一斗就算了,现在哪个老师不被批斗?我们忍忍就过去了。本来我们害怕被羞辱,但人人如此,唉,也就不难堪了。到时闭起眼睛,随便他们怎么斗吧。”
沈云箫赞道:“你们都是好学生,老师真的很欣慰,下次被斗的时候,想起你们,我们两个人就不那么伤心了。李啸虎,你回去不要丢下学业,我相信有朝一日,国家肯定会恢复高考。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一个国家把人才全部糟蹋了,今后怎么办哪?!。”
他们闲聊一阵,三人黯然无奈。父亲起身告辞,递给沈云箫那盒月饼,说道:“今天是中秋节,我作为班长,代表高三二班全体同学,祝两位老师节日愉快!”
沈云箫无比感动,把父亲送出门外,细心的她发现父亲的手微微颤抖。父亲身材高大饭量惊人,当天早上却只喝了一碗照得见人影洗得了人脸的稀粥,便奔波县城,早已饿得发慌。父亲家贫,唯有生产队的工分换钱,他还得走三个多小时回家。
沈云箫便说:“李啸虎,你不要骗老师,究竟吃过饭没有?我看你的手都饿得哆嗦了。不要不好意思,快进来,吃顿饭再走。”
望着囫囵吞枣狼吞虎咽的李啸虎,沈云箫流露出母爱,她本想今年领养一个小孩,但局势突变一时没法实现。她又想起郭正平,心道:郭正平都不一定吃得过李啸虎。
话说汪宵雨清理教师花名册,还剩一半正好十九位臭老九急需他来摧残折磨,正欲掷骰子决定下周批斗大会的受害者。这时他手下一名爪牙章建奇,跑进来说道:“县委副书记郭正平,请汪司令到虬玉桥上一会。”
汪宵雨纳闷,这郭正平是造反派的大敌,叫他去准没好事儿。他叫上四个喽啰,斜叼着烟卷歪戴着军帽哼哼着《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前去赴约。他们胸前都别着许许多多毛主席像,尤其汪宵雨,远看好像一个功勋卓著的纳粹元帅,整个胸部都挂满了希特勒颁发的各种勋章。
那是下午,桥上只有郭正平一人,站在桥顶沉思,连烟都没心思抽了。
老百姓在这剧烈动荡的年代,生怕惹祸,没事都在家里躲着,只有造反派横行,四处夺权。县委领导层利用保皇派,竭力想保住自己的权位,与造反派的疯狂斗争已近白日化,哪管普通人挨不挨斗。他们渐渐自身也难保,因为毛主席高度赞扬各地的造反和批斗,不断给每个地方的夺权胜利发去贺电。赖大富深受鼓舞,正在酝酿对县委更猛烈的冲击。
当时造反派和县委还没未彻底撕破脸皮,双方主要是暗斗,不过全面战争已迫在眉睫。郭正平非常后悔,没有听从沈云箫的劝告,在文革爆发前把赖大富调到公社。现在他明白自己处境危险,被赖大富斗倒死路一条。他只得和张宏文联手,勉强抵挡造反派越来越嚣张的攻势。昨天他听到心腹谢峰治给他汇报教育系统的形势,不禁心寒齿冷,如此暴打污辱师长,翻遍中国历史也找不到,即使是异族统治的元清。他已无力保护所有的学校老师,但沈云箫他不能不管,便叫了汪司令前来,他要训话。
汪司令客气地说:“不知郭书记请我们来,有什么指示?”
郭正平不客气地说:“你们这帮小畜生,竟敢打你们的老师。他们怎么得罪你们了?”
汪司令火了,叫嚣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动。我们这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打倒臭老九,批倒批臭臭老九,他们知识越多越反动!”
郭正平不屑一顾地说:“去你妈的汪宵雨,喊什么口号?老子在战场上玩命的时候,你个狗日的还没出生呢。你娘老子不管,只好我来管管你们。你们还有没有人味了?老师辛辛苦苦教你们,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反过来折磨污辱他们,真是猪狗都不如。”
汪司令大怒,吐掉嘴里的烟屁股,三角眼像毒蛇脑袋那样狰狞好斗,却不敢一涌齐上去打人。郭正平是县委副书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造反派打倒。五个中学生掂量了一下,觉得不一定打得过他,他在江边一战威名远扬。完全没把他们五个放在眼里,如果动手,说不定被郭正平一个个丢进宝带河里。红卫兵欺软怕硬。学校教体育的蒋老师,长得五大三粗国字大脸褐色面庞,宛若持铁板唱大江东去的关西大汉。他从体育器材室搬回家一些器械,扬言要是汪宵雨敢斗他,他就要和也教体育的老婆一起,拼个鱼死网破,先砸烂汪宵雨的狗头,再一人踏上一只脚,两只脚踩下去,汪宵雨的狗头大概要爆炸。红卫兵便暂时放过了他,先记在账上。
汪司令哼哼两声,说道:“郭正平,你胆敢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对毛主席,我们誓作中央文革的铁拳头,打倒你这个土皇帝、黑军阀、走资派。”
郭正平头也不回,望着远处的江流,一字一顿地说道:“汪宵雨,你今天给我听清楚了。你们斗别人,我现在管不了了,将来找你们算账。你们识相的话,从现在开始就不要再斗老师了。你们要是敢动一动沈云箫沈老师夫妻两个一根汗毛,老子立马从人武部派人过来,打断你的狗腿,打折你的狗爪,然后扔进宝带河里头,看你还能不能游得上来,游得上来算你狗日的运气好。”
二〇 批斗游行梦魍魉
沈云箫和高崇德见周围的老师已快被斗了个遍,红卫兵却饶了他们两个,返回头再斗别的老师,心里暗暗吃惊。沈云箫猜出里面的原因。风起云涌血腥暴力的文革头一年,他们居然风平浪静平安无事。就在他们深感侥幸之时,沈云箫的家乡榆岭镇所在的稻谷县,爆发了骇人听闻的大屠杀,是十年文革中最恐怖的事件之一。
1967年5月,横贯稻谷县的啸水河面漂浮着一具具浮肿的尸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赤身裸体,有的仅剩丝丝缕缕挂在身上,有的被铁丝反绑双手,有的骨骼折裂,肢体残缺,鱼群已把他们的面容肢体啃得糟烂。稻谷县各地遍布“斩尽杀绝黑四类,永保江山万代红”的标语口号,到处是“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杀人布告。各个村头、渡口,岗哨密布,荷枪实弹或扛着土制武器的民兵日夜盘查,稍有异常,便攥紧大刀或拉动枪栓,喝问:“干什么的?”“什么成分?”查路条,搜身,盘问,随便捆起来刑讯逼供。
沈云箫的两个弟弟沈浩磊与沈浩轩,因出身不好,正与几十个地富分子及子女一起,被关押在公社政府。前一天沈浩磊见大势不好,杀戮将临,便跑到公社党支部宣传毛泽东思想:“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试图说服那些丧失理智的干部们,结果惨遭殴打拘禁,连他的弟弟也被绑来。
半夜时分,沈浩磊和沈浩轩被“最高法院”的刽子手们叫出来,五花大绑押往啸水河边。鸟铳响了,沈浩磊身上射满铁砂,倒下后仍在高声朗诵毛主席语录:“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同志们,你们这样做要犯错误的呀!”一个民兵不耐烦了,冲上前手起刀落,砍下沈浩磊的头颅,接着又砍下沈浩轩的头颅,两具尸首被踢进湍急的河水,随波逐流不知所终。
沈云箫得知两个弟弟惨死,顿时晕倒在地。幸好高崇德在家,紧紧抱住她,心惊胆战地等她慢慢苏醒。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高崇德就陪着她哭,直到两个人眼泪流干了,血液凝固了,心跳熄灭了,思维停止了,只剩时间推动着昏曦变幻,狰狞地在天空纵声大笑。高崇德生怕她寻短见,一个星期都没离开她半步。他的嘴都磨破了,好容易劝住她,准备第二天去榆岭镇料理后事。忽听外面人声鼎沸,还没等他从卧室跑到门口,造反派已把他家的门砸烂,十几个绿油油的流氓打手闯将进来,抓捕“现行反革命”沈云箫,理由是她的一首诗作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
沈云箫的诗作、散文和小说,几乎不曾拿出来公开过,因为害怕招惹麻烦。以前郭正平读过她的诗作,她和哥哥沈浩宇有文字交流,直到他成了右派,不便邮寄,于信中只谈家庭琐事,每年夏天跑去清河农场与哥哥论字谈文。但1966年夏天,文革爆发天下大乱,在和平时代,诺大一个中国,第一回全方位有系统地瘫痪了,她没能去成清河农场。当时她诗文的唯一读者、评论者是高崇德。
她在舟徙县高中工作的第二年,发起成立了一个文学社,希望丰富学生的业余时间,让他们不要整天一门心思只有课本和高考。她是每次活动的组织者和首席评论员,却总也不肯展示自己的大作。有一次社员们嚷嚷着非要看她写的诗,她只好选了一首五律:
忆昔端午日,阖院庆良宵。
幼弟斫鹅颈,长兄脱彘毛。
龙舟碧玉粽,烟火翠花桥。
明月照榆岭,银辉万里遥。
这首诗回忆她早年在故乡榆岭镇,与家人一起欢度端午。那日兄长和弟弟,非要帮家里的佣工们杀鹅宰猪。他们下午观龙舟竞赛,向水里抛洒粽子纪念诗人屈原,晚上赏月看烟火。她最怀念父亲,原稿写了父亲饮酒,但临时修改成这样才拿出来,只因她父亲是被镇压的恶霸地主,还戴着反革命的帽子。她从来不敢提父亲,连回忆也只好偷偷摸摸。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首小诗将带给她灭顶之灾。
1967年5月末,舟徙县造反派,因得到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精神的大力支持,终于扳倒了保卫县委当权者的保皇派,把县委一干反对造反派的大小领导们,统统抓起来批斗、坐牢,想出花样狠命折磨。造反派头子赖大富,亲自动手痛打县委副书记郭正平,逼问那个于大牙住在什么地方,却一无所获。他恶狠狠地想起当年羞辱拒绝他的沈云箫,便要一起报复,问计于他的狗头军师聂志远。聂军师当年也曾加入文学社,他向赖司令递上一纸投名状——他抄录的这首诗。
赖大富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上看下看斜着对角看反过来对着眼看也没看出来什么问题。
军师道:“鹅指的是苏俄,她要消灭苏联。”
赖司令道:“现在苏联成了苏修,取代了美帝,成为我们头号敌人,这个不好抓她。我们刚刚打倒了一个农具厂的反革命曾永旺,因为他散发了一张《向北方》的油印小报,你不记得我们给他定的罪名是他一心向着北方的苏修。”
军师道:“哦,我倒是忘掉了。但下一句更反动,彘者猪也,‘彘毛’就是猪毛,她是在讽刺谩骂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有朱总司令!”
赖司令大喜:“对啊,我怎么不曾看出来!”
军师又道:“她在题记里说写的是回忆解放前。她把万恶的旧社会写得这么好,又是烟火又是粽子,还杀猪宰鹅庆祝。”
赖司令也深受启发,说道:“对,我们走的是社会主义金光大道,她却念念不忘地主老财的银辉世界,一心想复辟。”
军师得意地说:“不管沈云箫写什么,只要她写了,我就能看出反革命来。”
赖司令立即下令抓捕反革命沈云箫,并将军师连升三级,变成聂副司令。
造反派冲进来后不容分说,先挥拳打倒了目瞪口呆的高崇德,然后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与沈云箫一样整洁优雅的家,立刻变作垃圾收购站。
他们意外地发现,沈云箫正撰写一部“反动小说”。
县市几大造反组织都十分重视这个案子,他们严刑拷打日夜逼供,用可怕的一千瓦大灯泡不让她睡觉,用两万分贝的高音喇叭不让她思考。沈云箫为保护一起被活捉羁押的丈夫,一口承担了所有责任。
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她只恨判决太轻,“为什么不是死刑啊?”她在宣判时昂头质问,换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拳脚。
赖大富冷笑着说:“老子想判你几年就几年。你想死,是不是?老子偏不让你死!我派人整天盯着你!”
她被押解去参加赖大富组织的舟徙县有史以来最具规模的批斗游行大会。
县委二号大头领郭正平也在场。只见他衣衫头脸血迹斑斑,裸露的颈上勒着一根细细的铁丝,吊着一块超过十五公斤的大门板,上面红红地叉着“打倒走资派郭正平”。铁丝深深嵌在肉里,好在他脖子粗硬赛过花岗岩,不然脑袋肯定要被铁丝慢条斯理地切割下来。
沈云箫披头散发,满脸黑墨,青肿的眼睛被画上两个笔力雄健的黑圈,鼻孔嘴角鲜血崩流,口内牙齿缺了好些,衣服破裂凌乱的胸前挂着“打倒现行反革命沈云箫”。
造反派头子赖大富指点着他俩,不怀好意地说:“你们以前不是相好么!”
然后指挥他的虾兵蟹将:“快把他们拉到一块儿,让他们好好叙叙旧。”
他俩在哄笑声中被推推搡搡,紧紧靠在一起。
郭正平痛心地望着她,说道:“云箫,你受苦了。”
沈云箫低声说道:“正平,我求你一件事。”
“云箫你说,只要我不被他们打死,一定替你办。”他十分惊讶,沈云箫从没求过他。
“正平,我求你设法拿回我的文稿,送给我在北京的嫂子,让她妥善收藏好,等我哥哥回来交给他。”
“我记下来了,你放心。”
“谢谢你,正平!不然我死不瞑目。”
郭正平像被电击了一下,赶忙劝慰道:“云箫,你们学校的老师、我们县委的干部,被批斗判刑的多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沈云箫身旁站着低头认罪的纪悠鼎副校长,一位爱咬文嚼字的老先生。有一次学校组织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他指出这句话会产生歧义,加个逗号意思就清楚了。为了这个逗号,他给揪去开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批判会,打成现行反革命。
而郭正平身旁是大头领现任书记张宏文(打成“工贼”)和老头领前任书记栗复村(打成“叛徒内奸”),以及一干大大小小的领导们,个个皮开肉绽,神情呆滞可怜兮兮,全无往日的神气和威风,只是脖子上悬的牌子没有郭正平的那般沉重。
沈云箫在被抓的时候,早把那枚刀片,偷偷藏进衣服贴身的口袋,心知落到赖大富一伙手中,生不如死。她凄然对郭正平说道:“我死以后,你要好好活下去。”她不担心清醒理智的丈夫,却害怕激情冲动的郭正平寻死。
“云箫,你不要这么想,熬一熬就过去了。”
“士可杀不可辱!我们中国人太喜欢赖活着了。你不知道赖大富他们是怎么污辱我的!”她痛哭失声。
郭正平想象得出,但他不敢想。他为自己的癞皮狗思想脸红:“那好,等我先收拾了这帮畜生,就陪你去死。”
沈云箫摇头哭道:“我死之后,就是死也轮不到你,我有我的丈夫,你听见没有!”
她哭着气他,报复十年前他笑着气她。
郭正平不曾想到死也需要资格,无奈地说:“云箫,你不让我为你死,我就向你的父亲自杀谢罪吧。”
沈云箫摇头道:“我们都原谅你了,这不是你的错!”
郭正平心中暗自叫苦:想死却也这般难。
一个造反派走近面前,一个耳光打得他五彩鲜艳的火星子乱窜,嗤嗤地燃放起国庆节的烟花。“闭嘴!我们赖司令要讲话了。”
他打得手滑,抬起来要打沈云箫,被郭正平一头撞倒,腰咯了一块小石头半天爬不起来。旁边的造反派如狼似虎,把他打晕在地,又一盆冷水浇醒。
沈云箫泪流满面,不顾一切紧紧靠在他身上,随即就被粗暴地拉开,狠狠地按住丝毫也动弹不得。
赖大富扬眉吐气地站在主席台中央,庄严宣告:“舟徙县批斗大会胜利闭幕,下面游行开始!”
那天午后舟徙县城大街的阳光,灿烂得让人打不起精神、睁不开眼睛。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举着红旗扛着标语,喊着口号唱着歌曲,无数牛鬼蛇神头顶戴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高帽子,脖上挂着五颜六色变化多端的大牌子,跟随规模宏大气势磅礴的忠字舞语录操的步伐,整齐划一地走向前方,仿佛阅兵的方阵举手通过卐字旗后,开进一个魑魅魍魉的世界。
那里矗立着一座阴森可怖逶迤数里的万鬼殿,各式奇形怪状龇牙咧嘴的大鬼中鬼小鬼们列立两厢,中间站着无数将要被恶鬼们吞食掉的人类,他们被捆成一串串的糖葫芦。台上端坐着十来个青面獠牙的巨鬼,面前都供着一个大碗,碗里装着些吃剩的人骨头人杂碎。忽然间鼓乐齐鸣,管弦齐奏,臃肿胖大的鬼王升帐,无论是吃人的鬼,还是即将被鬼吃的人,都像着了魔般歇斯底里地齐声高诵:
“众鬼之王,法力高强。
赫赫扬扬,日出东方。
恩情浩荡,赛过爹娘。
光芒万丈,无限敬仰!”
鬼王一摆手,大殿顿时鸦雀无声。他指着身边那个靠得最近整日介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秃着脑袋长得酷似蚩尤的鬼说:“他想篡位夺权,谋害寡人。”
几十个红色肌肤的小鬼马上蜂拥而至,高呼口号恶狠狠猛扑上去,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嗷嗷乱叫的蚩尤鬼揪下来,一顿暴打骨断筋折鼻塌眼肿,然后扔进一口烈焰沸腾的油锅里。蚩尤鬼转眼变成油炸鬼,乱蹦乱跳哭爹喊娘,激起狼烟滚滚,浮出一块块焦炭般炸酥的骨头,被众鬼们捞出来,就着人心人肝分食净尽。
一个戴着圆圆眼镜身穿长衫的大头鬼向鬼王奏道:“启禀大王,通向人间的密道,原被天书符籙镇住,无法通行,今日却被一个姓马的大胡子无意间打开了。”
鬼王大喜:“小的们,咱们现在就去人间享福,如何?”
众鬼齐声称颂英明伟大的鬼王,表示要坚决按照鬼王的指示办事,即刻赶赴人间。
鬼王问:“但你们一个个满脸横肉面目狰狞,如何混迹人间?”
众鬼回道:“不用大王操心,我们每鬼都已制成画皮一张,披上就成人面人形。”
话音刚落,各式人皮就在大殿挥舞,好似旌旗烈烈,而以灰色和草绿色居多。
鬼王一声令下,只听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一声巨响过处,一道黑气从地底下直冲到半天空中,散作千百道金光,朝着四面八方飞去,而那颗最大的魔头星直奔西南……
郭正平从噩梦中猛然惊醒,窗外的明月早已杳无踪影,唯有几颗星子半落,嵌在黎明前黑暗的天空,仿佛死者身上再也无法愈合的弹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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