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妙霖:赛珍珠与《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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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作者赛珍珠(Pearl S. Buck)

前几年我看完赛珍珠的《大地》(The Good Earth),写了如下感想。

王龙成功了。因为他酷爱土地。骨子里,血液里,举手抬足间,他嗜地如命。他踏在他自己的土地上,异常幸福。他也因此热爱种地,昼夜盘算着种什么,怎么种,会有什么天灾等问题。收获的时刻,他莫名地感动。财富给他带来了快乐与成就感,他把银元用于购买更多的土地。最后,他从一个小农成为一个大地主。而原来的大地主黄老爷,因为沉溺于吃鸦片、玩乐、享受,对于种地经营毫无兴趣,把事情全权委托给管家,家业迅速败落。黄家的地到最后几乎全部到了王龙的手里,而黄家大宅最后也变成了王家大宅。因此,什么是败家? 吃喝玩乐,把事业托付给管家,也就是职业经理人。什么是创业成长?努力劳作,亲力亲为,永不止息。

我读《大地》,有一种亲切感,因为我出生于农村。农村的天地人物印刻在我的细胞里。什么是天? 小时候,我躺在农田里,看着天,我站在麦田里,看着天。天就是巨大的一个盖子,盖着大地,有如灶头上的釜冠盖着铁锅。因此,我在《半世乡愁故乡味》中说我”梦见大地上空如盖的天穹”,不是什么文学的妙笔生花,说的就是我的人生体验。

《大地》里让我刻骨铭心的一个人物是阿兰,主人公王龙的老婆。

阿兰是塞珍珠杜撰的吗?对于我而言,不是。阿兰就是无数任劳任怨的中国劳动阶层的妇女。在我小时候,海门乡下的妇女就是阿兰。阿兰白天在地里干活,早晚伺候全家,还要打扫屋子院落。她甚至在养孩子的当天还在地里干活。海门的女人们也是一样的勤奋,一样的节俭,一样的默默地为家劳作着。她们像阿兰一样护着家,因为这是她的家。家就是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地,她的房子,她的猪羊。我刚刚过世的小伯年轻时嫁到通州后,石家就是她的家。她偶尔回娘家,也从不住宿,因为她总是说,她要回家喂猪喂羊。从阿兰的身上,我看到了我母亲,我小伯,以及许多我熟悉的海门的农村妇女。

阿兰是黄老爷家的丫鬟,受尽了有钱人家的欺压。当她被卖给王龙当老婆后,她有了一种解放的释怀。这是一种自由,于她而言,弥足珍贵,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奴仆了。嫁给王龙再穷,她也是自己了,自己可以支配自己的身体。因此,一走出黄家大院的大门,她就如同飞出鸟笼的小鸟一样欣喜。不过内敛的中国人的性格使得她没有表现出”欣喜若狂”。

阿兰就像其他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一样,对于自己的人生而坚信不疑地认命。她的人生结局并不美满。她为王龙养育了儿女,给了王龙一个大家,王龙待她并不好,而她最后死于癌症。在男权社会里,这是中国女人的宿命吗?

赛珍珠的《大地》出版后轰动世界文坛,并于1938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她的小说被好莱坞拍成了电影。可能是英语语言的问题,演员都是好莱坞的。高鼻子蓝眼睛的王龙,洋妞的阿兰,颇为滑稽而有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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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国王为《大地》作者赛珍珠(Pearl S. Buck)颁发诺贝尔文学奖证书

一个令人不解的问题是,赛珍珠因《大地》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却受到了中国文坛的冷遇与嘲讽,认为《大地》写作平庸,毫无文学性可言。对于这个问题,我在这几年里偶有思考。我以为,中国的文坛不认《大地》可能有几个方面的原因。其一,《大地》是以英语写成的,中国的读者以及中国的文坛巨擘读到的是翻译本。我一向认为,文学作品不可翻译,翻译了就会失去作品的原味,读者读到的就如吃着别人在嘴里嚼过的食物。翻译家再”直译”"意译”,也是在他嘴里嚼,然后把嚼过的食物给读者吃。其二,中国被广泛认可的著名小说写的都是上层社会,有权有钱的人家。从前作家都是读书人,而读书人基本上是有钱人家出生的。有钱人家出生的作家写有钱人家的事,当然得心应手。他们写底层百姓,写穷苦人,皆是从上层人的角度俯视下等人。他们眼里的穷苦人就是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老舍写了《骆驼祥子》,但是他若出身车夫或者出生于车夫的家庭,我以为,他写出来的《骆驼祥子》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以祥子的视角写底层百姓,以祥子的视角看社会,看有权有钱的人。中国的作家不写底层百姓,非不欲,是不能也。从这个点而进一步说,当年中国的文坛不认甚至讥讽《大地》,与文坛中人的出生有关。他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焉知底层百姓家! 但是,传教士家出生的赛珍珠却广泛地与中国的底层民众交往。她在皖北还居住了许多年,对于中国底层百姓心怀同情与慈悲,深入他们的生活,仔细地研究他们,因而有了人文主义情怀的《大地》。她成功地刻画了王龙、阿兰等中国底层的农民。而王龙、阿兰所代表的农民构成了中国的主要人口。他们微不足道,任人欺压,而他们却是支撑起中国社会的主要力量。在王龙的眼里,过日子就是种田,他王龙是一把种田的好手,而政府、军阀、土匪、革命党就是扰乱百姓生活的一群人。写王龙与阿兰,就是写中国,一个于西方人而言神秘的国度。故而,《大地》一出,世界文坛轰动。不过,让中国文坛嘲讽的《大地》,却让我产生共鸣。因为,小说描写的某些天地人物就是我小时候的天地人物。贵文坛以及备受尊敬的大家认为写得不怎么样,不是小说的问题,而是你们看不懂小说。也许,你们在忧国忧民,在救国救民,无暇顾及中国社会的肌理。第三,国民党政府对于《大地》的压制,使得中国文坛只得沉默不语。

赛珍珠(Pearl S Buck )于1892年出生在弗吉尼亚。父母是美国的传教士。1900年她与父母一起加入大清国的国籍。因为她批评民国政府压制民主、限制自由,甚至批评蒋介石,政府拒绝派人参加她的诺贝尔颁奖典礼。她的颁奖典礼演说题目是,”我的两个祖国”,留给中国许多赞美。她在美国为中国抗日战争募集了几百万美元。抗战胜利后,内战比抗战还要激烈,她再也没有回到中国。1972年,尼克松访问中国,赛珍珠希望回到中国,给她的父母兄弟扫墓。她满怀热情地给中国政府写信。中国给她的回信是,考虑到长期以来你赛珍珠采取歪曲、攻击、谩骂新中国及其领导人的事实,我们无法答应你访问中国。1973年,赛珍珠病逝。赛珍珠对于中国的歪曲是,“红卫兵文革的悲剧是,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无知的统治者们命令年轻的中国人,一代一代人去毁灭他们自己所承袭的宏伟的积淀。中国值得夸耀的,是他们几千年历史所形成的自己的文明。眼下最严重的罪孽,是拒绝、甚至摧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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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的赛珍珠

“大地”真实地描写了中国传统文化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逐渐走向衰落,中国人在淡漠了传统价值体系和伦理道德之后精神萎靡、陷入迷茫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人的精神境界和人格不断堕落,最后陷于悲催境地。

二十世纪的中国作家,喜欢日子平安,活得舒坦,于是逆来顺受,不批评时政,不反抗强权。因此,出不了优秀的作家。赛珍珠则不然。她生长在中国,生活在中国。她以中国人自居,热爱中国,热爱中国人民,面对不公与腐败,奋起而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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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珍珠墓碑上的篆刻汉字。赛珍珠对中国文化极为精通,据说这个几个篆字是赛珍珠自己所写。赛珍珠临终时,特意嘱咐其墓碑上只镌刻上这三个汉字。

别了的司徒雷顿已经回来。尘封的《大地》以及它的作者也应当回到中国,回到中国人民的心中。

2018年12月14日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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