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前文)
十五 火红年代铁炼钢
我看过一部老电影《火红的年代》(又名《钢铁洪流》),讲述1962年,上海某钢铁厂的工人阶级坚持走自力更生的道路,与白厂长依赖进口合金的保守思想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最后炼出了争气钢。实际上刚刚吃饱肚皮的1962年根本火红不起来,1958年才是真正“火红的年代”。据县志记载,那年春天农业大跃进,社员们十天十夜不睡觉,想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点子,把亩产从几百斤火速提高到几千斤。夏天工业大跃进,全民大炼钢铁,又将钢产量火速提高了十多倍。秋天全县人民便火速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实现人民公社化,顺便把尤塞恩·博尔特跑路的速度记录也提高了十多倍。
单说炼钢。8月21日晚8时,舟徙县举行广播誓师大会,县委书记栗树村作报告,号召“苦战4个月,产量翻6番,全民大炼钢铁、大办人民公社”。9月中旬,钢铁指挥部成立,他亲任总指挥,在全县建了1000多个土高炉,将近一半坐落在县城北面的江岸,以便船只把附近山上的各种矿石运来。一时间全民上阵风餐露宿,不分昼夜烈火熊熊,把能见着的树全砍了烧火,把能收集的铁器全部炼钢。这是由于本地的矿石含铁量太少,无法炼出一块生铁,为了完成指标,只得让老百姓献出所有含铁的器具。
12月中旬,大决战的时刻到了。栗书记六天五夜没合眼睛,装上两只长耳朵就活脱脱一只兔子。他压力山大。舟徙县在历次运动中都非常落后,被几次批评。在“镇反”中邻近几个县都抓了几百个反革命,他才抓了几十个;“反右”的指标是5%,他完成了不到1%;“农业大跃进”中,别的县亩产都在万斤以上,本县最高才三千斤,就连后来在大饥荒中饿死的人数,竟也比邻县少出许多。
在战争年代,栗树村是我们县的传奇英雄,打日伪除奸细送情报,多次护送陈毅、粟裕、陈丕显、谭震林等新四军领导人纵横江南江北。现在他却深感力不从心,这次炼钢如果不能赶上邻县,他就得靠边站。今晚是最后的疯狂,省市领导明天一大早就要来验收钢铁产量,他把县城里能喘气的都召集来了,包括郭正平和沈云箫,要大干快上,他恨不得自己跳进炉子里好多炼几公斤钢交差。
郭正平是炼钢指挥使之一,站在人武部的高炉旁,望着大江两岸火光冲天,把江水都煮成了钢汁,好似孙猴子调来一柄假芭蕉扇,扇得遍地大火,把猴屁股上的毛都烧光了。他学过高中化学,清楚这是瞎胡闹,炼不出一块合格的钢。自从九月中旬,农村青壮年全部拉去炼钢,地里的庄稼没人管,明年一个个都吃什么?难道啃他们炼出来的牛粪一般的铁疙瘩?他忧心如焚,却无能为力,这个时候谁敢反对炼钢,岂不要被批倒斗臭大卸八块?他也好几天没睡了,刚躺下就被一阵锣鼓和鞭炮惊醒——宣传部长赖大富率领秧歌队,正在鼓舞士气。
他想起一年前大概这个时候,他收着沈云箫一封短信,告述他哥哥被打成了右派。他慌忙北上探望大哥。郭正东面黄肌瘦,眼镜子几乎覆盖了他半张脸,但精神状态尚好。郭正东告述他,多亏了沈云箫的哥哥沈浩宇照顾。然而一年后,郭正东因为罪行极其严重,被押往大西北服刑。
郭正平见过沈浩宇。于是他探视完自己的哥哥,又见她的哥哥,深表感激。
“沈教授,多亏了你仇将恩报,照顾我的哥哥,不晓得怎样谢你。”
沈浩宇摇头道:“这没什么。我现在是你哥哥的学生,向他请教古典文学,算是执弟子之礼。我问你,你和云箫现在怎么样了?”
“我临走才晓得,她和他的同事高老师正在谈对象。”
“我知道你念念不忘云箫,可惜了一段大好姻缘。”
“谢谢你不记恨我。”
“哎,要说不恨也是撒谎,但我现在恨的不再是你。等我出狱,若有机会,我们要像上次那样尽情一醉!”沈浩宇慨叹他和妹妹那轰轰烈烈的初恋,竟都悲情谢幕。
“干嘛要等出狱?咱们今天就喝个痛快。”
郭正平一溜烟跑到农场外面的市镇,买回一瓶二锅头,一袋花生米,两只酒杯,还有一条红牡丹,塞给看守。看守便好说话了许多。
“沈教授,今天先让我敬你一杯!”
“好,我也爱酒。今天我们在狱中一醉方休,与尔同销万古愁!”
看守所外面,鹅毛大雪铺天盖地,一会儿就吞没了整个农场。
郭正平从清河农场回到县城,一直闷闷不乐,有时候心痛得真想找把解腕尖刀,把它给剜出来扔进宝带河。他发现沈云箫恋爱之后,不再去虬玉桥观望大江。于是那里成了他的地盘。冬去春来,有一日他得了优秀干部勋章,奖品是一瓶红酒。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居然和那个雪月之夜他俩喝的一模一样。下班后他漫步到石拱桥上,望着宝带河无言地汇入滔滔江流,举起酒瓶,独饮昏黄。
突然身后响起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正平,你在这儿喝酒,也不叫上我。”
他回头望见秦晓菊河水般秀美生动的笑容。几个月来,她数次去人武部找郭正平,他却不好意思面对她,躲了起来。
他尴尬地对她笑道:“晓菊,你好!过两天我请你喝酒。”
“真的?你几个月都不睬人,可我晓得你最近心里头不好过。”
“我对不住你。我是个下三滥的骗子,这两个月,我真的没脸见你,只好躲着,你肯定恨死我了。”郭正平心想:我为什么老是遭人恨哪?
“嗨,有什么对不住的。”晓菊真诚地说:“正平,上次我很伤心,却不恨你。我等你,直到有一天你可以忘记云箫姐。不忘记也不要紧,我只要你心里头的一小块地方,其他的还归她,好吗?”
他被秦姑娘感动了,认真地注视着她,惊讶地发现她的长相、身材,甚至那盈盈笑意,都和沈云箫颇为相似,自己从前怎么一点都没留意到。
“正平,我们下周末去金山寺逛逛,怎么样?不要老是愁眉苦脸的像一只去年吃剩下来的番瓜。过去的事情就算了,老想着它做什么。几天前我看见云箫姐,开开心心地和高老师拉着手逛店。”
“好,我答应你去金山玩,干嘛不这个周末就去?”郭正平爽快地答应。
“太好了。这个星期天不行,我要去扬中走亲戚。不早了,我要回家做饭,再见。”
秦晓菊灿若云霞地转身迈开大步就走,却想起他原是个骗子,便不放心:“正平,你不好再骗我。上次我都伤心死了。”
郭正平羞愧地说:“晓菊,我要再骗你,你就把我捆起来丢进江里喂鱼。”他考虑得周到,若是不捆上,他能从江里游到东海去,把宝岛台湾夺回来。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郭正平举起酒瓶,一口饮尽。他凝视空瓶子良久,然后把它抛进宝带河内。酒瓶张开嘴巴咕咚咕咚地饮下一肚子河水,便沉入河底的淤泥。
那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两天后秦晓菊坐的轮渡,因为严重超载,遇上江面暴起的风浪翻沉,只有不到十名幸存者,其中不包括她。郭正平站在出事地点不远的江边,像一块饱蘸江水的乌黑冰凉的礁石。从此他不允许父母再找媒人。
现在接近子夜,郭正平困得脑袋嗡嗡乱响,好似一大团蜜蜂稀里糊涂地错把他的头颅当作巢穴了。他正要躲进高炉后面的草地打盹,忽闻他安排在不远处的县高中的高炉群一阵大乱——沈云箫出事了。
那天婚礼,她好生矛盾:既盼着郭正平来“抢亲”,上演一出逃婚大戏,那肯定会轰动整个舟徙县;同时又怕他真的跑来,她却不肯背叛高崇德,也无法每天面对杀父凶手。直到进了洞房,她还在犹豫,把已经喝得东倒西歪的高崇德,再灌上几碗黄酒。他便烂醉如泥,开心地躺在婚床上呼呼大睡。
她红烛高照红袖飘摇地自斟自饮,提笔饱蘸砚台上的泪水写道:
今夜红烛垂泪,只为好花圆月。
双喜映窗格,同醉燕歌千阕。
声切,声切!枝头杜鹃啼血。
然后醉倒在床下。
婚后的生活,平静安逸,高崇德大概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了,细心体贴无微不至。她和郭正平在一起的短短九个月,好似凤舞九天,心却悬着,不知为何总感隐隐不安,连那个雪月之夜也无限伤感。而和丈夫在一起,人间所有的恩爱仿佛俱在手边眼前,今生若此,夫复何求?但“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莫名的忧伤,不时让她偷偷落泪。
春夏之交她怀孕了。他欣喜若狂,不让她做一丁点儿家务。大炼钢铁的最后几夜,高崇德和校长都让她呆在家里休养,反正学校不上课,炼钢也不少她一个大肚子孕妇。可是她的家庭背景使她常如惊弓之鸟:她不仅有恶霸地主父亲、右派哥哥,还有国民党少将叔叔、还乡团团长姨父、现行反革命的舅舅、共产党的叛徒堂哥、投机倒把的表哥、坏分子表弟,简直就是黑五类的集中营。
她实在害怕今后别人抓她的小辫子。学校里的好些知识分子,“反右”时批斗起人来手段高明,办法刁钻,纪校长都差点遭殃,让她不寒而栗。她觉得还有将近两个月才临产,应该没事,却不料累得动了胎气,流产在即。高崇德背起她就走,在几位老师的护送下,赶往县医院。但学校高炉距离县城超过四公里,他怕是背不动,也来不及。
郭正平揉揉惺忪的眼睛,连打几个哈欠,却见炉火照着沈云箫那已被汗水湿透了的苍白的脸,高崇德背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赶,四个老师跟着,周围人群议论纷纷。之前郭正平就预感到,如此不顾一切地野蛮炼钢,迟早要出事,因此他把县城高中的土高炉,安排在人武部的附近,远远望见沈云箫挺着大肚子作后勤,晚上都没得觉睡,心中暗自担忧。
这时他一下子睡意全无,冲过去大声问道:“高老师,沈老师怎么回事?”
“沈老师怕是要提前生小孩了。”一位女教师回答。
“你们等一下,我去找车子,司机小丁就在附近。”他慌急慌忙地推醒小丁,朝他们叫着打手势,好坐县委的吉普车进城。车子小,只能坐四个人,他和小丁在前面,大呼小叫地开路,高崇德怀抱妻子,焦虑万分地坐在后面。
一时医院到了,郭正平野兔般窜将下来,打开沈云箫一侧的车门,不管高崇德愿不愿意,背上她就跑,好似抢亲一般,小丁和高崇德撒开四条飞毛腿都撵不上。沈云箫两只剧烈颤抖的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脸靠在他的肩膀上,汗水和泪水沾湿了郭正平的衣襟,而殷红的血暗地里汩汩流下。
她想起那年秋天,他们去登中山陵,爬了一半,她只顾和郭正平说笑,竟把脚崴了。他二话不说,背上她就走,轻快地登上墓区,比滑竿还要平稳高速。她抱着他的脖子,四处眺望,指挥他东南西北地随意乱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怕他累着,建议休息一下再走。他吹牛道:“你身轻如燕,背着你跟不曾背没得什么两样。”
他们抢劫犯般杀进医院,却以为误入夜半三更的火葬场,不见一个活人。原来今晚是会战的最高潮,栗书记一大清早便亲自跑来动员,把医生、护士、病人全给拉去炼钢了,除却太平间的死人:他们实在是去不了了。栗书记让赖大富吹拉弹唱地鼓噪宣传了半日,他们竟还是无动于衷,气得赖大富差点将他们挂上牌子批斗。
三人如掐了头的三只节肢动物四处乱转,却寻不见一个医生护士,最后郭正平只得把沈云箫放在病床上,盖上几条被子。高崇德把妻子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沈云箫迷迷糊糊地望见丈夫,还有郭正平。她痛苦地笑了,很想对他们说:“今晚就让我死在这里,多么好啊,你们究竟有什么好难过的?我的一生实在是太长了。”
她望见郭正平想走,便从被窝里伸出手来,遥遥地用力想拉住他,好让死亡来临的时候,郭正平也在自己的身边。
郭正平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地说:“高老师,你看好沈老师,千万别动。我这就去找人,我晓得县医院的炼钢炉在哪个地方。”
他恨死这些无比丑陋的高炉了,恨不得把它们的狗头全都砸烂。郭正平叫上小丁转身就跑,一不小心正撞着挂盐水的铁架子,摔得四脚朝天,滚出去老远,把墙壁凿开一个大洞,脑门便高高肿起,仿佛小雷音寺的亢金龙。
十六 惨绝人寰大饥荒
沈云箫的命保住了,却失去了生育能力。回到家,她对高崇德歉意地说:“你没个兄弟,只有姐妹,我不能给你们高家传宗接代,以后可要断了香火。你才三十岁,重找一个还来得及。”
高崇德恼怒地说:“你说的是什么胡话!你如果不想跟我了,就对我直说。你现在后悔了,想嫁给他,是吧?我成全你们好了。”
沈云箫流着泪道:“崇德,你误解我了。我如果想嫁给他,还会等到今天?他开枪打死了最宠爱我的父亲,我都恨死他了,一辈子都不想见他。我真实替你们高家考虑,你的父母没法抱孙子孙女了。”
“这你不用担心,我的父母对于传宗接代没有那么在意,他们不会为难你和我的,你放心好了。”高崇德十分后悔刚才失态,无缘无故竟勃然大怒。他和沈云箫很少争执,即使二人为了琐事吵架,他总是迅速地退避三舍。
沈云箫心知,她刚才并非仅仅考虑老高家的香火,虽然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二人沉默片刻。她遗憾地说:“崇德,我晓得你特别喜欢小孩子,这七个月来你开心地准备各种婴儿用品和衣服,现在都没得用了。”
“那我送给妹妹丽文,她最近又怀孕了。其实没有孩子也好啊,我们有更多时间,出门旅游走遍中国,怎么样?”
“好。谢谢你,崇德,现在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云箫,你老是这么伤感。你不是喜欢写作吗?我们没有孩子,业余时间可就多了。”
沈云箫自小就爱写作。她上小学就开始写诗,自然只晓得押韵不知道平仄、对仗还有意象、意境。她父亲酷爱古典文学,愉快地指导女儿,从小学到中学,他们像一对诗友,常常切磋斟酌词句,练就了沈云箫的诗词基本功。而年长她两岁的哥哥沈浩宇,也爱写诗填词,读大学后兴趣转向现代文学,与妹妹常有文字交流。
她在大学时代就意识到,现代人写作古典诗词,终究无法跳出唐人和宋人樊笼。她每次作得一首自以为绝妙的好诗,最后总是失望地发现,自己的诗句只是唐宋诸位名家的回声,毫无原创可言。她叹息道:写作古典诗词只好自娱自乐,李杜苏辛等人把那极其有限的写作空间,差不多全给填满了。
她不喜欢现代诗,因为她只读过五四时期的作品,徐志摩的“不带走一片云彩”让她无法忍受,郭沫若的诗很像举着标语喊着口号游行,她唯独欣赏艾青的《我爱这土地》。若是迟生二、三十年,她或许会在1986年诗歌大展中独树一帜。
她开始写作散文,回忆童年、故乡和父母亲人,自然还有她铭心刻骨的初恋。她用文字把不复存在的东西,重新收聚起来,研制成岁月遗赠的珠宝,然后用泪水把它们逐一打磨抛光,渐渐生出温润的光泽。
许多深夜何其安静。高崇德已经熟睡,从黑暗里发出低沉的鼾声,宛若一个婴儿。台灯下面不断延展的笔迹,仿佛那一年风中雨中她飘拂的秀发,挺拔、清晰、幽婉,从星空透过玻璃窗向她吹来。她想,生命多像一条长河,穿过江南江北的大片平原,最终汇入月明珠泪的沧海,或者流进零雨其濛的山麓。她说:“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一个人的悲伤是多么容易忍受。当黄鸟鹪鹩翔于鹿野,淇水汝河流向朝歌,她独自扣舷抚箫,衣裙寒冷,长发萧萧如歌,眺望两岸细雨朦胧中的残碑断石,荒城废垣,萋萋烟树,蔼蔼云雾。北风把渭水吹入泾河,明月磨砺考槃在涧的村落,任她在雨雪其霏的空谷幽林,星辰瞻望弗及,舜华泣涕如雨。
噢,写作!那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烛火,纤细弱小却持久恒定的微焰,照见她和高崇德相依为命,得度一生中最艰难的饥荒年代。再度丰衣足食的一个清晨,她在一张宣纸上反复练习书法: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蚕头燕尾一波三折的汉隶,占满整个长长的纸页。她的隶书终于练成了。
她无法忘记1960年春某日午后,高崇德正要去粮站兑现粮食,突然发现他口袋里的粮食本不翼而飞。他惨叫一声,浑身颤抖发软,吓得沈云箫连问出了什么事。他说:“粮食本丢了,我们两个的命也丢掉大半,现在即使有金山银山,也买不着一粒稻米。”
她哆哆嗦嗦地镇定下来,问道:“粮食本是什么时候弄丢的?”
他详细回忆了一番,说道:“昨晚睡觉时,粮食本还在口袋里,今天我一直在家。”为了减少能量的无辜损耗,他们不到万不得已足不出户。
她冷静地分析道:“如果粮食本在家里丢失,那么肯定是今天早上来我们家的人给偷走了。”
高崇德大吃一惊:“难道是丽文偷的不成?”
高丽文是高崇德的妹妹,嫁到县城南面相对贫困的樟杉村。他还有两个姐姐,都不在附近。他妹妹家里早揭不开锅了,上午被迫跑来向哥哥嫂子求援。他们自己也快饿死了,哪有能力救她?高崇德只得把自己的晚餐,一只红薯,给了妹妹,而沈云箫奉献了另外一只,准备晚上同丈夫一起挨饿。两人都比较耐饿,一顿不吃大约死不了。高崇德高度精密的计算,让食物总是可以撑到月底。
高丽文向哥哥嫂嫂千恩万谢,欢天喜地地用一块土布包好红薯抱着回家了。
二人都不愿相信,但那天上午高丽文是唯一来过的客人。他对她说:“如果真是丽文偷走了粮食本,她一定会到粮站去,我们赶紧动身去那里堵住她。”
他们来到粮站,累得气喘吁吁,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情况。工作人员看见他俩疲惫可怜的样子,便答应下来:如果有人来冒领粮食,他们立刻把他扣下。他们呆在粮站的办公室里,整整两个小时,心里期盼着找回粮食本,更希望那个小偷不是高丽文。
突然,外面传来工作人员与一名女子的大声争执。高崇德一脸煞白——那女子竟真是自己的亲妹妹!他们无奈地走出来,高丽文看见两张苍白浮肿的脸,便羞愧地背过身跌坐在地上。高崇德走上近前气呼呼地质问:“丽文,你怎么这么狠心,这不是要我们两个的命吗?我们把今天的晚饭都给你了。”
高丽文捂着脸,一言不发,不敢看哥哥嫂嫂。她本想取出一点粮食给两个小孩吃,然后偷偷把粮食本还给他们。
沈云箫身心俱疲地对高崇德说:“崇德,算了,我们找回粮食本就好。丽文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高丽文听见,再也忍不住,抓着哥哥的手撕心裂肺地哭道:“哥哥嫂嫂,你们骂我吧,打我吧,我真不是人啊!可是我的两个小孩三天没吃饭了,就快饿死了。我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
他们便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痛哭,一个比一个伤心。
沈云箫没和高崇德商量,就把当月的粮食分了一半给高丽文带走。高崇德明白,这个月他俩凶多吉少,怕是都熬不过去了,却又不忍从妹妹手里再把粮食要回来。
他心中暗想:也罢,我们一起饿死吧。
他们回去后,高崇德把原来的定量减半,好缓缓饿死。三天后饿得实在受不了,高崇德便说:“云箫,剩下的粮食你吃吧。两个人都饿死,不如活一个。”
沈云箫摇头道:“崇德,我们死活在一起,你知道我绝对不会一个人活。反正要饿死,不如饱餐几顿然后等死,好过慢慢饿死,实在太难受了。”
于是他们饱餐了两日红薯粟米等物,然后静静等待死亡降临。但饿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她不想死。可到哪里去弄粮食?学校的老师们个个饿得就像幽灵似的,白天都见不着了。她忽然想起郭正平,虽然很不情愿去求他,但总不能让她丈夫也一块儿饿死。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不愿找他:他会羞辱她?他令人生厌?他是个恶棍?她不欠他什么,倒是他欠她一条人命。她决定第二天去人武部。一想起郭正平,她竟伤心得不知所措,远远超过饥饿对肉体的残酷折磨,简直想饿死自己算了,又舍不得让高崇德陪葬。
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越想越难过,任凭眼泪哗哗流淌,就像那日洪水滔天,她好容易游上江岸,爬到那棵老榆树上,举头四处眺望。那贼秃追将过来,他的金钵让她绝望。她苦苦哀求老和尚大发慈悲,一朴刀剁下她的蛇头,不要将她镇在雷峰塔里永远受苦。
法海狞笑道:“你想死,是不是?我偏不让你死!”
雷锋塔底暗无天日,法海的诅咒让她求死不能。忽然一道雷电,雷峰塔碎成齑粉,原来郭正平杀到。他不知怎的学会了胜过法海的道术,把她变回人形。他深情地望了她一眼,转身便走。她不顾一切冲上前,眼泪汪汪地扑进他深色对襟袄的怀抱。他们回到江边小村,男耕女织,诗词唱和,让鸳鸯羡慕神仙嫉妒……
忽然啪的一声响,惊醒了她的一枕黄粱。她正气恼时,却见窗户下面坐着一大袋从天而降的稻米。他们在深夜赶忙打开煤油炉熬粥,那久违的浓郁米香,让停止蠕动多时的肠胃重新热情洋溢地开起工来。他们更觉饥饿难耐,像两只灰头土脸的鼹鼠,眼巴巴恶狠狠地盯着沸腾的锅子。那一顿他们炙破了嘴唇、烫紫了舌头,连喉咙管都快成红烧肉了。
她想起可怜的小姑子,仿佛看见她的两个孩子正垂死挣扎。她连夜缝制了一个贴身的口袋,灌进去许多远比珠宝还要珍贵的米粒。第二天让高崇德给他妹妹送过去。她一再叮嘱,别在路上给饥民把米抢劫了去。
高崇德出离县城,来到我县饿死人最多的樟杉村。他看到村口的桥上躺着一个老人,奄奄一息地哀号,竟无人过问。不远处的村中大路,卧倒两名死者,身体像宣纸一样薄,风一吹就能把尸体刮上天空放风筝。好些农户门前青草茂盛,好似荒野墓园,偶尔传来几声垂死者的呻吟。从前的鸡鸣犬吠鸟唱畜喧全没了,整个村庄安静得仿佛在闹鬼,令高崇德心惊胆战、汗流浃背。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妹妹家,却见两个外甥早就饿死,尸体瘦缩得像两只干瘪的猫。高丽文轻盈地挂在门后一棵葱葱郁郁的大柳树上,随风起伏,仿佛年幼时与哥哥一起欢笑着荡秋千。唯有妹夫还剩一口气,像他和沈云箫昨天那样,躺在床上等死。
原来高丽文在回家的路上,那点粮食被人抢劫。她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给她两个小孩留一点。那人理直气壮地说:“我有五个孩子呢,已经饿死两个了。”
高崇德天旋地转,腿一软跌倒在地,张开嘴巴却哭不出声来。
十七 平生遭际入文章
高崇德回到家,就像一具活死人,吓坏了沈云箫。听完他的哭述,她泪水涟涟,几夜无眠。再读自己写的散文和诗词,她俱感过于纤弱细巧,无以承载这个时代、这个世纪连绵不断的苦难与波澜壮阔的悲怆。她放下稿纸,便听见血泪悲歌,如东去的大江奔流不止。她心生一念:要写一部长篇小说,全景式展现中国半个世纪以来的变迁,从清朝末年革命党人起义开始,包括军阀混战、国民政府、八年抗战、国共战争、土地改革、三大改造、反苏反右,最后的高潮是全民疯狂的大跃进和惨绝人寰的大饥荒,饿殍遍地哀鸿遍野,死亡人数以千万计。
她以祖辈、父辈、同辈三代人的故事为基础和线索。她的祖上有一个规模庞大结构复杂的家族,他们从事各行各业,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好人坏人、不好不坏、又好又坏的人应有俱全。她的祖辈有热血大义的革命党人,颟顸算计的清政府的官吏,富甲一方的商人,良田千顷的地主,还有毫掷千金的赌徒,醉生梦死的大烟鬼,声色犬马的纵欲者。她的父辈有国共两党的中高级将领,小军阀土皇帝,以及有黑帮老大土匪头子,在广袤的土地上生死角逐。而她的同辈曾并肩浴血抗击日寇,胜利之后便兄弟相残骨肉相煎,在和平年代亦然,杀戮更甚。而农人渔民贩夫走卒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一辈子默默无闻地生,悄无声息地死。
她几乎每个晚上或多或少都要写一点。高崇德愉快地帮助她整理、誊写,给她准备夜宵甜点,甚至帮她批改作业。他们讨论故事情节的合理发展,为虚构的人物担忧,因人为的悲剧掬洒清泪。有时候她把主人公的遭遇写得实在太惨,将全世界的灾难都集中起来使劲儿摧残他(她),特别是那些光辉灿烂的女性形象。高崇德义愤填膺,对她提出严正质问,以及强烈的愤慨和谴责。她被迫修改,让人物柳暗花明起死回生。
她不以为也并不追求自己的作品可以传世。她为自己而写。她梦见她的小说问世后,无人问津,在历史的长河里没有传出一个涛声激起一朵浪花,便如一根枯枝一枚败叶,无声无息地沉没于河底淤泥。她笑着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命运。
她却不满意自己的小说,越读越沮丧,最后绝望地把这一大堆白纸黑字的垃圾付之一炬。幸好动手的时候,高崇德正好回来,赶紧做消防队员灭火,抢救下那些黑乎乎的纸炭。
她说她不想写了。他问为什么?她说她的文字让她恶心。他便提出一个很不相干的建议:“云箫,今年你为何不早些去清河农场看望哥哥?”
她相当赞赏这个主意:“崇德,我怎么忘记了。去年夏天我们去农场和哥哥见面,我和他谈论了不少诗词散文。他读过的小说无数,我要去听听他的看法。”
于是他们在1962年七月初,带着高崇德誊写的手稿,探望沈浩宇。1962到1965是建国以来最宽松的四年,沈浩宇比从前结实了许多,开始适应农场生活。他的妻子不仅带给他食物,而且送来大量专业和文学书籍。他们深知学问乃是知识分子安身立命之本,任何时刻都不能放弃,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在会见室里,沈浩宇快速浏览了妹妹的全部手稿,然后仔细品读了开头和中间的一些段落章节。他凝神沉思了一会儿,便直言相告:“云箫,你不能把小说写成故事会,更不应该是诉苦会、批判会上的发言稿。”
“哥哥,小说不写故事写什么?水浒、三国的故事多么生动,红楼梦的故事性也非常强,虽然其中的诗词非常出彩。”
“我以为小说讲故事只是一种手段,不是目的。”
“那你认为小说的目的是什么?”
“小说和诗歌散文一样,首要目的是提供审美。优秀文学作品带来的不应该是快感,而是美感,让读者心里生出许多深挚的情感,比如庄严、深邃、豪迈、迷惘、忧伤、悲悯等等,尤其那种悲剧性的崇高感。”
沈云箫点头赞同,说道:“哥哥,我同意你的看法。这种美感以及崇高感,是不是要基于小说描写的真实性来表达?”
“对。我明白你说的是文学的真实性,也就是合乎情理和逻辑。但真实性本身并不一定直接就能产生美感。我以为在真实性的基础上,还要融进理想主义,超越眼前的世界,连通现实和梦想。”
沈云箫道:“嗯,你说得很好。《红楼梦》是我读过的最美的小说,的确写的是曹雪芹心中的理想世界,那个大观园。但他把大观园写得越美,就越发让我伤感。”
沈浩宇道:“是的,美的东西总是不能持久,像云烟过眼瞬息芳华,越美越是如此。这也是中国古典哲学的精髓之一。大观园最终诸芳散尽,千芳一哭,万艳同悲,只剩白茫茫一片净土。曹雪芹并没有一丝挽留之意,任其消散在读者面前。”
沈云箫现在明白,她和郭正平在一起的时候,为何总是伤感莫名。
沈云箫问道:“具体来说,小说应该怎样通过讲故事,来产生那样震撼人心的美感?”
“首要的是语言,你要在语言上多下功夫。目前你使用的语言,仅仅能够讲故事。而你的小说内容和主题,需要一种广袤苍茫平实厚重的语言,让我想到苏俄文学。你不妨在去北京看望你嫂子和侄儿侄女的时候,多买几本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萧洛霍夫等人的作品,借鉴一下。”
“这些苏俄作品,与中国古典小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我一直喜爱中国古典文学,外国小说读得太少了。”
沈浩宇沉吟片刻,说道:“中国古典小说最擅长的是白描手法,在水浒、红楼中几乎登峰造极,人物思想感情、人性的善恶美丑,以及作者要表达的哲学思想,与周围景物环境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诗意盎然,产生巨大的艺术感染力。比如‘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凸碧堂品笛感凄清’等。但传统小说欠缺心理刻画,人物没有立体感和层次感。一个人最复杂的是内心世界,就像一个海洋,缺乏细致的心理描写,人物就会流于简单平板,像京剧的脸谱。另外,传统小说很少涉及道德和哲学的思考、思辨和批判。比如《水浒》,作者津津乐道杀人放火,虽然反映了当时残酷的社会现实,但施耐庵藐视普通人的生命,令人齿冷,没有丝毫的悲悯,杀一个庄客和宰一只鸡没有区别。中国古典小说,唯有《红楼梦》悲天悯人,深切同情普通人的悲惨遭遇,思想上达到了哲学思考的层次。总的来说,传统小说过分重视故事性,结果快感远远超过美感,只有少数几部堪称文学精品,其他只能提供茶余饭后的消遣。”
“你认为仅仅使用白描手法,不再能够写出优秀的小说?”沈云箫问道。
“这倒是可能的,要看小说写的是什么样的内容和主题。具体到你的这部小说,我觉得你应该大力借鉴苏俄以及西方的文学,加入传统小说没有的元素,全方位多层次地表现你写的众多人物。写作技法和手法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语言,语言的优美精彩程度,往往直接决定了作品的高下。一流小说都有其独特的语言风格,产生独特的美感。”
“你认为什么样的小说语言才是最美的?”
沈浩宇笑道:“云箫,你不是诗人吗?诗歌的语言是最美的。”
“你是说用诗歌的语言写小说?”
沈浩宇激动地站起身来,说道:“太对了!虽然我没有写过一部小说,但我和好友深入探讨过这个问题。我不是说让你用唐诗宋词的语句来写小说,而是以一种诗意的语言来创作小说。这种语言应该简练而意蕴丰富,质朴而意境深远,平实而典雅深邃,稳重而生动流畅,苍茫辽阔大气硬朗,能够承载最悲怆的崇高。”
回到舟徙县,她先烧毁了所有旧稿,从头开始。这一回高崇德没去救火,而是做了纵火犯。她先花了半年时间阅读,然后边读边写。刚开始她写得很慢,常常一段文字修改几十遍还不满意,竟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句子。她很有耐心,从头再来,直到一个个闪光的语句从笔下轻柔地飘出来,光彩夺目却简单朴素,浸透了她的泪花。她的写作进程缓慢,一个晚上只能完成几段,甚至只有几句,因为教学任务繁重。她叹道:“写作是多么辛苦,劳而无功,不能从中获得任何好处。但我为什么如此痴迷?”
两年后她渐渐娴熟,风格初建,暑假最多时一天可写两千字。但要完成她的宏伟计划,至少需要十年的撰写删改。她莫名其妙地被笼罩于一层不详的预感:她无法完成书稿。
1965年夏天,她在探望哥哥与他进行年度文字探讨时,突然说道:“哥哥,如果我不能写完这本书,你答应我把它续完。好不好?”
沈浩宇吃惊不小:“云箫,你还不到三十五岁,怎么会写不完?不要胡思乱想。”
她固执而蛮横地说:“哥哥,我只是说万一。你今天必须答应我。”
沈浩宇从小便学会了忍让这个刁蛮任性却最最可爱的妹妹,无奈说道:“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给你续完。另外,我觉得你的创作计划过于庞大,我们对祖辈和父辈的生活环境不太了解,写起来困难重重。我建议你从三部一百万字,改作上下两部,各30万字左右。上部写祖辈和父辈,而下部写我们这一代人。”
他想偷懒:万一真要续书,工作量也须少些。
沈云箫接受了这个建议。她的上部基本完成了,而下部也完成大半。她总是担心小说不能完成,因此每部的开头都以不同形式隐晦地交代了人物将来的结局。她另外作了一份提纲,将故事梗概、写作意图仔细存好。尽管一辈子生活于南方,她将小说的主要事迹置于北方,因为华北和苏北平原的辽阔粗犷贫瘠荒凉,更切合主题。小说的上部是以祖父和父亲为中心的一群人物的群雄谱,有着类似于《水浒》的结构,最后抗日战争爆发,将所有这些人物的个人命运与国家的生死存亡,紧密连在一起。
而下部带有很强的自传性,类似于《红楼梦》,一号女主人公是她自己,郭正平是她青梅竹马、琴棋书画的表哥。二号女主角是她从小学到大学的一位女同学兼闺房密友,负责抢劫她的心上人。她把叔父的经历安在父亲头上,让他早年投身国民革命参加北伐,是身经百战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她描写了超过一百位人物,以郭正平和她的大哥的故事作为线索。他们同在一所大学读书,常在一起饮烈酒论诗文,热烈争辩国事和信仰。抗战后期他们先后投笔从戎。郭正平投了共产党,大哥参加了国民革命军。他们在抗战中几次于战场上相逢,都救过对方的性命。解放战争中大哥与郭正平多次厮杀,棋逢对手难解难分,从华北一直打到苏北,最终他们在碾庄对决。那日漫天飞雪长空凝泪,郭正平亲手打死大哥,冲进指挥所,活捉了她的军长父亲。父亲趁其不备举枪自戕,倒在一面青天白日旗上。她闻讯后,在南京当着郭正平的面,自杀身亡。
写到这里,她觉得不行,建国后的十二年才是下半部的重点,女主角不能在1949年4月就死啊。她不得不让郭正平在小说里抢夺她的手枪,尽管万般不愿意。
她在深夜搁笔,走出书房凭窗远眺星空。她想起今晚是七夕,牛郎织女一年一次鹊桥相会,他们正在跨越那条淡淡的银河。她问自己,十年过去了,为何一想起当日,还是伤心得就像狂风吹过秋季收割后的田野,生出没有任何东西能被吹起来的忧伤?多少次她独自坐在枯黄的田埂,不知期待着或忍受着什么。风把她没有约束的头发吹得很乱,几乎和她的肩膀平行。她问自己:这是我的苦难吗?她想如果有一天,这样的痛苦消逝了,就像秋季不再有狂烈的北风、凄清的白雨、枯黄的草木、叶面的银霜,那才是她的苦难。她抬头望见远处田野怀抱的舟徙县城公墓,被秋天的落霞染成黄金打造的殿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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