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吴西风:箫冷江河(5)

(接前文)

十二 燕园右派语国殇

不等她回到榆岭镇,沈母已经病逝,沈云箫没能见着母亲最后一面。她还没来得及从丧母的痛不欲生里缓过来,便收着嫂子的信,说哥哥沈浩宇被打成了右派。

90年代我在燕园读书时,有一次听我系白发苍苍的虞老院士,坐在烟波浩浩柳色葱茏的未名湖畔的长凳上,回忆当年:
“1956年12月31日的午夜时分,燕园灯光如昼,可容纳八千人的大餐厅打扫得一尘不染,主席台高悬着‘迎接伟大的一九五七年’,会场中心摆放着一株六米高的针松圣诞树,彩灯环绕,鲜花芬芳。马寅初校长、周培源教务长等校领导登台贺年,八千北大师生静听午夜钟敲十二响,然后我们一齐海涛般高呼:”
“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马校长等呼声暂歇,大声说道:‘兄弟我给大家拜年!’一位女生登台,献给敬爱的马校长一束鲜花。马校长率领学校领导,走下主席台与学生联欢。周培源教授从背后把双手搭在马校长的双肩,学生从周教授背后联上去,很快形成一条八千人的长龙,先在餐厅翩翩起舞,然后激动的马校长,摇头晃脑地迈着舞步冲出去,引领他的八千子弟来到冰封雪盖灯火辉煌的未名湖面,形成一个豪情无限青春激荡的漩涡!”
“可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啊,在1957和1958年,这八千师生中竟有1500人包括我在内,被打成右派。他们中的许多人被开除公职或学籍,发配到边疆荒野,有的尸骨无存。之后不到十年便是文革浩劫。国之精英,一网打尽,竟无一条完整的漏网之鱼。”

沈云箫的哥哥沈浩宇,就是那1500名右派之一,只因参与创办了一个“右派”刊物。他是北大化学系教员,却自小喜爱古典文学,在燕园始受五四新文学与西方文学的影响,开始创作现代诗。他受中文系的几位好友以及学生邀请,在1957年元旦创刊《博雅塔》。他们设计的封面图案竟是“山雨欲来”:羊群正悠闲地下山,而山上草木摇曳乌云翻滚。

沈浩宇在那一期上发表了一首诗作,题目是《自由颂》,最后四行写道:

在那里夜莺与蝴蝶掀动三月的春风,
吹拂心中冰雪消融后温暖流淌的小河,
两岸生出青草,一直蔓延到田野,
麦苗和野花醒过来,跟着蒲公英唱歌。

这是他被打成右派的第二大罪状:歌颂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和思想。

兄弟姐妹中,沈云箫与哥哥感情最深,收着来信痛哭流涕,觉得这个世界的苦难一下子都压到她纤弱的肩头,她哪里能够承受。深秋时节她请假坐火车北上,去天津西郊的清河农场探视哥哥。

沈云箫望见体健如牛酷爱运动的哥哥,虽面容清癯肢体消瘦,却凛然不屈镇定自若,坚信天理昭明日月可鉴。原本沈云箫前来安慰哥哥,却变成他温言解劝哭哭啼啼的妹妹:“云箫,你放心,我肯定能活着出去。我想做的好多事情还没完成呢。你嫂子经常过来探视,带来许多美味。我在这里干干农活也好,我们心里不都装着一个田园牧歌之梦吗?”
沈云箫心道:“田园牧歌也不是这般唱法啊。”却强作欢颜,点头称是。
“对了,几天前我遇见一个刚刚押解过来的大右派,名叫郭正东,是北师大鼎鼎大名的古汉语学教授。”
“他是郭正平的哥哥吧?”沈云箫非常惊讶。郭正平总提起他,但她从没见过面。
“正是他的兄长。”

郭教授在“引蛇出洞”时傻乎乎地中了“阳谋”,天真浪漫满腔热忱地给党和政府提出太多宝贵意见,多得以至于成了‘极右分子’,至今没有平反。如果沿着京沪高速北上,沈浩宇算是规规矩矩靠右行驶,郭教授大概把车已经开到了加利福尼亚。我不明白当时中国非要学英国只准靠左行驶,谁沾着那“右”字一点边,就要抓起来狠命批判。

沈云箫想起郭正平,怔在那里,心头乱糟糟的理不清思绪。
沈浩宇接着说道:“我和郭教授关押在一处。他比我年长十多岁,眼睛高度近视,身体也差,哎,不知他能否度过这一劫。我趁机向他请教古典文学,大有斩获,他不愧是北师大的名师啊。呵呵,打成右派也不全是坏处。我们也说起你和郭正平。他替弟弟向我们全家道歉,希望你能宽恕郭正平。”
沈云箫望着哥哥说道:“妈最后也让我忘记心头的仇恨,但一想起爹,我就做不到。我可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扈三娘。”
沈浩宇心道:妹妹想把郭正平改造成会吟诗的强盗头子林冲,却不料他是黑李逵。

“是啊,妹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他只是一款致命的武器,不是罪恶的杀人犯。去年我读《马太福音》,有一节说‘要爱你们的敌人’,深有感触。”
沈浩宇暗想:现在我们的政府对“阶级敌人”实在是太恨了,唯独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仇恨方能与之媲美。
“哥哥,你信基督教了?”
“恰恰相反,我反对基督教。但基督教并非一无是处,某些教义非常好。”
“那你为什么还反对?”
“因为基督教的一些基本教义,会导致宗教狂热。任何一种狂热的信仰,都会带来巨大的灾难。好的宗教信仰,应该像明月照亮山谷,星光拂动池塘。”
“就像我们读优秀文学作品,尤其古典诗词的感觉,是不是?”沈云箫问道。
“妹妹,你说得太对了!我认为可以用艺术之美代替信仰,而最美的艺术是诗歌。哥哥知道你自小喜爱诗歌、崇拜英雄。你在少女时代,曾幻想与一位辛稼轩式的诗人英雄,一起过书剑飘零的生活,不愿嫁给凡人。但辛弃疾在中国历史上也只有一个,现实要比美梦严酷乏味得多。”

沈云箫想起初见郭正平时的惊喜,而沈浩宇清楚,外表柔弱的妹妹,内心却有国人罕见的刚烈。他继续劝她:“郭正平虽然读书上学没我们多,但精神气质接近,我与他交往的时间不长,却感到一见如故。你不要再犹豫了,要么嫁给他,不要老想着爹。要么赶紧重找一个,把他忘掉吧。”
“那么你忘记岳一楠没有?”沈云箫问道。

岳一楠是沈浩宇大学时代的恋人,他们在北大社团集会时认识,相恋也不到一年。她是历史系岳教授的小女儿,1948年12月全家与胡适诸人一起,坐飞机离开北京去往南京,最后到达台湾。临别之夜,他们紧紧相依,站在未名湖畔,无可奈何地望着天上和水中的两个月亮,两个人差点跳进湖里去捞那浑圆明净的物事。
而远方不断传来枪炮声,整个北京城已被林彪统帅的百万大军重重包围,真好似“黑云压城城欲摧”,月光照甲鬼神惊。三十万守军龟缩成一团,面对空前强大的解放军第四野战军那几千门火炮,斗志全无,只等傅作义下令,好缴械投降。
老蒋在抗战中一直头脑冷静,与狂妄而强悍的日寇周旋八年,取得惨胜。但他在解放战争中却用人失当,昏招迭出,妄想一口吞掉对手,结果不到三年便惨败。

沈浩宇叹息道:“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他对妹妹说:“忘记又如何?不忘记又能怎样?我和你嫂子不是生活得很好么。”

30年后,他和岳一楠暮年重逢于未名湖畔博雅塔下。明月湖水一如当年,二人却已满头白发,儿孙绕膝。岳一楠走后,他心绪难平,写下几首诗,其中一首有这样几句:

谁在暮色里回首
谁就变成半截墓碑
守着墓床上永远沉睡的
冰冷的骨灰

他在另外一首中写道:

如果分别的时间不够长久
我们就没有资格重逢
最好是在弥留之际
望着彼此的白发入梦

十三 无奈秋夜问穹苍

沈云箫坐在回去的火车上,思来想去二十几个小时都不曾合眼,最后决定去找郭正平,以告诉他郭正东被打成右派为由。第二天她仔细梳妆打扮一番,穿上红底金花对襟袄,一头乌发盘成一个髻,插上一枚白玉镂雕如意簪,下午上完课后直奔县人武部。经过那片老街时,却发现郭正平拉着一位年轻女子的手,从供销社出来,说说笑笑地直奔烟雨楼酒家。

她是供销社的一位女售货员,郭正平的母亲托人把她介绍给儿子。自从他和沈云箫分手后,他的父母长吁短叹,问清原委后,老头子气得打了儿子一记沉重的耳光。两年后,郭正平已三十二岁,郭母只得到处托人打听,最后郭正平的姐姐物色到一个理想人选,姑娘名叫秦晓菊,是她丈夫的弟媳妇的表叔的小舅子的姨侄女的小姑子的一位表妹。郭正平无意婚姻,无奈娘老子死催,他只好去相亲,心生一个一箭双雕绝妙无比的下下策:他要让犹犹豫豫的沈云箫死心。国庆节前后他们开始约会,他常带她沿着县城大街和虬玉桥溜达,让秦晓菊心花怒放。那日他拉着她手一出供销社的大门,就感觉到了不远处的沈云箫正看着他们,心中一阵悲凉酸楚,咬咬牙故意大声说笑偏要气她。

沈云箫一点也没生气,只是慨叹命运如此不济。她失魂落魄地逃回学校,站在叶落净尽的桃树下,回想那年春天,“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而今“桃之落矣,其黄而陨”,连诗意十足的黄叶也被学生们清扫得不知所终。深秋孤独的夕光,浮在光洁灰白的树枝上,给枝头的鸟雀披上冷艳的围脖,好让它们停止歌唱。喧闹一整天的校园,逐渐寂静,预备黑夜降临。

她去食堂买回饭菜,却未感饥饿。她回忆起每次和郭正平吃饭,他总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恢宏的食欲博大的食量连饿死鬼也自愧不如。后来在大饥荒最难挨的1960年春末,她差点成了饿死鬼。那天晚上她饿得满天星斗,浮肿得像个雪人,恨不得把那轮月亮煎了当菜饼吞食。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不久,被啪的一声惊醒,月亮形状的一袋稻米,从她因为饥饿乏力而未关严实的窗户爬进来,重重跌坐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她起身跑过去,望见那个熟悉的背影,灵活地翻过学校的围墙。

她从书架拿起一本书,发现里面有张檀香木做的书签,上面写着“沈云箫是我老婆”七个笔力遒劲的墨字。这大概是他在她宿舍阅读的最后一本书。那年秋冬,他几乎每晚都来这里,她批改学生作业、作文,他阅读她汗牛充栋的藏书。时间滴滴答答的好生安宁,秋风萧萧瑟瑟的好生充盈。她一会儿回忆,一会儿幻梦,一会儿啜泣,一会儿笑容。她提笔却写不出文字,他在那儿大声朗读她写的诗词。她拿起箫管却吹不出乐曲,他默默聆听她吹奏《凤凰台上忆吹箫》。她打开围棋盒却摆不开棋子,他狰狞地笑着追杀她的大龙,浑然不觉自己黑压压的一大片棋只剩下不到两口气,也就是一口气。

再呆在屋里她只怕要精神分裂,只得披上浅蓝布袄走出宿舍。学校操场上升起月亮,照得整个世界晶莹剔透,漫无目的地陪着她一起辽阔地悲伤着。她叹道:江南秋夜竟是如此美丽!树木沾满水银一样的回忆,就静止了,风也吹它们不动。枯草怀抱水晶一样的泪水,就睡着了,蟋蟀也唤它们不醒。而灯火明灭,星空明灭,书籍里的文字明灭,史册里的兵燹明灭,一切恍如昨日。唯有河汉是黑夜清晰的裂缝,岁月的全部含义,让漫步者在秋夜漂泊随遇而安,直到慢慢走进生命流光溢彩的伤口,也就走进人生的黄金秋季。

她渐渐平息,望着残缺的月亮,心想苏轼为什么会写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他一生的遭际与我的大不相同啊,但这句词却仿佛为我而写。
她又默念:“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嗯,姜夔的身世倒是与我颇有相似之处。他的一生布衣飘零转涉江湖,诗词、散文、书法、音乐,无一不精,而我的隶书练了许久,也还没有多少气魄和神韵。姜夔一生念念不忘的那位合肥女子,不管她的身世如何,定然忧伤以终老,我却宁愿一辈子如此悲情,也要与他琴瑟诗酒相逢,哪怕只有短短半日欢愉。

忽听对面传来人声:“沈老师,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散步?”
那是教英语的高老师。他暗恋沈云箫两年了。最近她的愁苦烦恼,自然逃不过那双默默关注的眼睛。
“高老师,你怎么也还没有休息?”
“今晚月亮照得我睡不着,出来走走,碰巧撞见你了。”
“我也是。高老师,我回去了,明天见。”
“那好,明天见。”

他迟疑了一下,追上去说道:“沈老师,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说你最近一个月,上课恍恍惚惚的,老写错字答非所问。你是我们班学生最喜爱的老师,连我这个班主任都远远比不上。他们很关心你,让我询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需不需要他们帮忙?”
“对不起,高老师,我……”她忽然崩溃了,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年,沈云箫和高崇德准备在农历二月十五花神节结婚。二月初九他们发出请柬,遍邀亲朋好友。县城不大,几天后这消息被人武部的谢峰至,从他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亲戚那儿必然地偶然得知了,马上告述郭正平。

他如释重负,因为最近秦晓菊老是缠着他订婚。当晚他和秦姑娘见面时,一五一十全部告知。他虽问心有愧,但除了拉了她几次手,没占别的便宜。他等待暴雨雷霆,之前特意把脸颊洗得格外干净,生怕打脏了姑娘的手。可出乎意料,秦晓菊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虽然伤心透顶,却一点也没责备。回去后她左思右想,觉得该把实情告述沈云箫,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县高中。

郭正平望着洒泪而去的秦晓菊,万分愧疚,琢磨了一宿也没想出好法子来赔偿她的精神损失。第二天他吃过午饭,正和刚来人武部工作不久的谢峰至下象棋。他棋艺不算精湛,但杀臭棋篓子谢峰至如探囊取物瓮中捉鳖九拿十稳。不料谢峰至不知怎的功力大增紫气大盛,他怎么也看不住手里的车,老是被左抽一个右抽一个,眼见手下败谢峰至唱着得胜歌敲着凯旋鼓,连赢三盘,他急得两眼瞪得像牛卵子。这一盘他稳住军心,恢复了部分棋力,顿时大占上风。
郭正平拿起车嘿嘿冷笑着,正准备闷死谢峰至,却见沈云箫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指着他破口大骂:“郭正平,你这个混蛋,你干嘛骗我!”

下棋的谢峰至和观棋乱语的众人,赶紧一哄而散逃之夭夭,办公室里只剩下满脸臊得通红的郭正平和恼得通红的沈云箫。
他绵羊般温顺地低下脑袋,结结巴巴地道歉。
她抛下一句话就扬长而去:“明天我结婚。你若来,我便嫁给你!你若不来,我就嫁给他。”

十四 月圆酒淳枉断肠

郭正平深情地对着相框里的沈云箫说道:“云箫,我晓得那天你内心的矛盾,我怎么忍心再让你痛苦地抉择?我没得资格与你生活在一起啊!”
他钦佩自己关键时刻的理智,没被情感所控制。他打开一瓶在桌上陪着相框站了将近一年的洋河大曲,随意找来一只大碗倒入半瓶,咕咚咕咚地灌进喉咙,像在夏日啜饮井水。火辣的酒精沿着偾张的血脉,焰腾腾地窜进大脑,一通拳打脚踢,把他掀翻在床,终于产生些许睡意。

他许久没有痛饮了。沈云箫去世以后,他近乎滴酒不沾。而最后一次狂醉,是在她结婚的那天,他抱着一坛百年陈酿去找他的亲密战友于金强,我的舅爷爷,绰号于大牙。
那日于大牙正端着茶杯,吹嘘他无尚光荣的作战史。他的茶杯比一个药罐子还大,一次至少可以泡半斤茶叶末子。他喝了一大口比砒霜还苦三分的茶水,对着保卫科一干爱听他吹牛超过王少堂评话的众人,说道:

“你们看的什么鸟《平原游击队》,全是瞎说八道。鬼子那么容易打,他们能在我们中国横行八年?我入伍的头一年,跟鬼子狠狠打过一仗。那个辰光鬼子已经不行了,没得一年就投降了。但是他们照样还是蛮结棍的,他们手上有大口径的重炮,轰起来地动山摇,一眨眼功夫我们连的阵地就全被砸烂了。天上鬼子的飞机朝我们拼命扫射投弹,狗日的真个是肆无忌惮,欺负我们没得防空武器。我们人虽然多,但是在白天不敢进攻,守住阵地就不错了。”
“我们打了一天,就快黑了,小鬼子嚣张得一塌糊涂,居然在阵地上头杀猪宰牛,大吃大喝起来。鬼子走到哪里就抢到哪里,不像我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饿得要死都不跟老百姓要东西吃。彭团长火冒三丈,把四个营长都叫过来,跟他们商量,趁鬼子吃饭我们进攻。营长们一听,都开心地哇哇叫:‘今天夜里头老子就是把命送了,也不能让小鬼子舒舒服服地啃猪蹄。’”
“我们团立即冲上去,鬼子万万不曾想到,撂下锅碗拿起枪就反击,跟我们乱七八糟地杀在一起,打了一夜都不曾分出输赢。天快亮了,我们跟鬼子都吃不消了,双方稍微分开来一段距离,躺在地上休息准备再打。突然听见天上飞机响,鬼子士气大振,我们新兵都慌起来。彭团长拔出手枪来大喊:‘不要怕小鬼子的飞机,我们冲上去,他们的飞机就没得用了!’”
“我们爬起来又跟鬼子打。果然,鬼子的飞机绕着我们打转转,不敢投弹或者扫射,生怕打死自己人。我们的子弹早就打光了,只好跟鬼子拼刺刀。鬼子拼刺刀一味得硬气,从来不开枪,不像我们,刺刀、子弹、手榴弹最后牙齿、拳头、腿脚一起上。我们拼刺刀也拼不过他们,鬼子老拿活人练刺刀,伙食又好。当然了,我不怕他们,那天夜里头我戳死鬼子好几个。我们仗着人多,终于把他们打跑了。我们的编制全乱了,我和战友郭正平组织了一个战斗小组,开始有八个人,鬼子被打跑后,只剩下三个,又饿又累都要瘫了。正好发现鬼子炊事班烧好的猪蹄。这可不算违反纪律,就是违反老子也不管了。我们一人一个猪蹄,吃得太快差点把自己的手也一块堆啃了。”

于大牙端起药罐子又灌下一大口砒霜水,清清嗓子,正想接着吹,抬头看见郭正平,惊讶地说:“大平,你怎么来了?又找我去打架?上回打得太过瘾了。”
那一战他惨损两颗槽牙,后来到县医院补上了。
“不是,我最近买了一坛子好酒,特地搬过来跟你喝个痛快!”他高高举起比炸药包的体积还要硕大一倍有余的一坛子新丰酒。
“大平,你从县城扛过来?也不嫌累得慌。走走走,去我家,还是到郑瘸子那儿?”
“去郑瘸子那儿好,就我们两个。不过,我们还是先得给嫂子打声招呼,今晚肯定睡你们家地铺了,你再找几个准备抬我们回去。”
“好好好!醉死了都不要紧,我们干脆就睡郑瘸子那儿算了。”
于大牙抢过郭正平的酒坛,吃惊于它的重量,差点把他的手腕给弄折了。

当晚,二人把一坛酒喝掉七八成,冷盘热菜几乎没动。郭正平摸出一盒飞马,扔给于大牙一根,自己也斜斜地叼上,却半天也点不着。郑瘸子见了,一瘸一拐地过来给他俩点烟。
他用酒碗敲着酒桌,吞云吐雾地醉吟: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于大牙道:“大平,从前没见你还会吟诗啊。对了,有一回我们去打鬼子,临行前唱完了军歌,你自告奋勇唱了什么满地红,蛮壮声威的,至少让我们多杀了一百个鬼子。”
郑瘸子说:“那是满江红。青天白日才满地红。”
郭正平歪着头颅,荒腔走板地大声吼着: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于大牙叹息道:“哎,可惜秦桧害死了岳大帅,不然就把黄龙府给打下来了。”
郑瘸子道:“打下来又怎样,还不是兔死狗烹,都没得好下场。”
郭正平道:“说得对头得很。我们就应该死在战场上,省得现在‘借酒浇愁愁更愁’,可怜白发生了他妈的一头!”

于大牙和郑瘸子感同身受,便倾那坛酒来吃,抱着碗一饮而尽。再要倒时,酒却尽了。瘸子点着油灯到处寻酒。于大牙跑到院子里去呕吐。
郭正平望着黑暗的饭店,只有几支蜡烛替人垂泪,郑瘸子的老婆信佛,正给佛龛上香。他便举着空碗代替月亮,酒气熏天地摇头晃脑道:
“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
而今独自睚昏黄,行也思量,坐也思量。”

他想起那年冬月十五,舟徙县白日飞雪飘飘,晚间雪霁月明。最爱雪的沈云箫,早早叫上他,在宿舍对饮。
“正平,下周我们就订婚了,我真开心。敬你一杯!”
“娘子,该小生先敬啊。”郭正平一饮而尽,却嫌杯子甚小,喝葡萄酒太不过瘾。
“这九个多月是我在舟徙县最愉快的日子。尤其最近,每个晚上你来陪我改作业,我特喜欢看你读书的样子,好像跟书本苦大仇深似的,眼睛瞪得溜圆。”
“娘子取笑我了。你的书太深奥,有些字我不认识,又怕查字典,只好使劲儿猜。来,咱们喝酒,你一小口,我半碗。你在煤油炉上做的几个菜,口味真不错,就是锅子太小,才炒这么一点儿,几筷子就没了。”
“以后我买口特大号的铁锅,每个菜都炒上装尖一大海碗,随便你饕餮。”
“有劳娘子辛苦,谁让你嫁给一个酒囊饭桶。”

沈云箫乐了,便把酒杯饮尽。郭正平不甘示弱,他的酒碗立刻一滴不剩。
“云箫,你吃得太少。能吃身体才好。‘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你看,赵王试探廉颇,不是叫他举石担子耍大刀片子,而是先要看看他的饭量大小。”
沈云箫笑靥如花:“正平,你说得对。你的气场强大,原来是因为吃得多。看来那些气场宏大的诗人,个个腹为饭坑,肠为酒囊。”
“那是啊。吃饭吃得多,一般不好意思写,太俗。但他们都自豪地吹嘘自己是酒鬼投的胎。‘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肯定是酒鬼。”
“杜甫也是酒鬼,他说自己‘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这形象不大像忧国忧民的诗圣,倒像你了。”
郭正平便给他俩斟满酒,二人豪气冲天地喝起来。

“我的形象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那我的形象是:‘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郭正平调侃道:“不对,你的形象应该是:‘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
沈云箫笑道:“那你的形象应该是:‘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娘子妙极!去年我在老于那里,的确喝得松树下面醉倒,我抱着树就睡觉,连老于都拽不动。”
沈云箫笑得气喘吁吁,示意他歇会儿再说,她夹了雪菜豆腐正要入口。他却道:“娘子你要做大诗人,可别听孟老夫子胡说什么‘空乏其身’,而是要首先练饭量,比老廉颇还能吃。然后练酒量,赛过那李太白。”
她只得放下筷子,嗔怒道:“你还让不让人吃了?!”

一瓶红酒转眼没了。郭正平大呼不过瘾,沈云箫早已醉成了红霞杜鹃,拉着他出门赏雪。雪地月光古旧如陈酿白玉腴酒,弥漫着青松翠竹水墨丹青描画的醉意,几株红梅映着月光,睁开邶风般洵美的眼睛,瞻望生死契阔海誓山盟。雪从枝条飘落,粘着潮湿的月光,千万朵清寒便袭上他们的脸颊,又被流星吹拂于天际。而明月柏舟般以敖以游,耿耿不寐,他们真想泛彼柏舟,穿过雪地那片空濛如幻的小树林。

郭正平吟道: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沈云箫道:“今晚的雪月之景,最是配得上姜白石的这首词。古人说的风花雪月,都在眼前:北风吹着雪,梅花映着雪,月亮照着雪。”
郭正平道:“是啊,你看还有河水和柳树。”
沈云箫吟道:“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郭正平打油道:“明月携娘子,清风共赋诗!”
沈云箫笑道:“你这两句虽然有点打油,但平仄居然全对,和晏几道的那两句词,恰好凑了一首五绝。”
郭正平说:“跟着娘子这么久,我就是一只猴子大概也会写诗了。”
沈云箫明眸似朗星,笑靥如红梅:“你不是孙猴子,而是那个会写诗的豹子头。”

郭正平笑呵呵地说:“你太恭维我了,我也就会个打油,讨你开心。云箫,还是你来凑一首五言绝句吧。”
沈云箫沉吟片刻,便已有了:

(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明月琼芳婉,清箫玉岭凄。
霜星流皓宇,河汉漫银堤。
醉问瑶台夜,悲鹄何处栖?

郭正平道:“你这六句凑成五律了,写得真有气魄,只是让人有点伤感哪。”
沈云箫叹道:“每次我看到的景色越美,就越想流眼泪。”
郭正平挽着她的手道:“你啊,真是多愁善感的命。今后我天天陪着你,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吧。”
“你就不能让我总是开开心心的?”
郭正平便赌咒发誓:“云箫,今后我绝不让你伤心一回!”

郭正平再也忍不住泪水,望着饭店门外树梢上浑圆的孤月一轮吟道:

“林月冰洁,江南雪地思俦侣。
雁飞鹄伫,恋恋梅花树。

虬玉桥边,白水琼英渚。
涛声叙,苦情无数,过往人间路。”

这是在那个雪月之夜,郭正平离开后,沈云箫伏案灯下作的一首《点绛唇》。

郑瘸子找来一瓶酒,眯缝着眼在油灯下开封。于大牙呕吐完毕,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准备再喝上一遍。于大牙望着在回忆里痛苦不堪不能自拔的郭正平,拍拍他的肩膀道:“哎,大平,我知道你为什么今天找我喝酒。你和她怎么回事?她变心了,不要你了?”
郭正平用手臂支撑着脑袋望着桌面,摇摇头。
于大牙道:“那是你变心了,看不上沈老师了?”
郭正平的头摇得更厉害,跟拨浪鼓似的。
“妈的,你们两个家伙都不曾变心,肯定是老天爷他变心了吧?”

郭正平这才点点头,说道:“今天是她大喜特喜的日子。老子我特地跑来找你于大哥喝、喝、喝喜酒,知、知、知道吗,老于,这可是喜、喜、喜酒,喜酒啊!咱们祝贺沈云箫和高崇德白头偕老宝贵双全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多子多福儿孙满堂!”

说完,他像一面旗手被击毙的战旗,轰然倒下,酒水从口鼻喷泉似地涌出来,被泪水稀释以后,淹没了整个酒店的地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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