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前文)
九 土改杀戮种祸殃
当年冬月细雪飘零寒梅绽放时,他们热闹地订婚,在烟雨楼大排宴筵。他的战友同事、她们学校的老师,欢聚一堂都来庆贺,席间他们宣布来年五一结婚。
腊月下旬趁着学校放假,他们赶往路程遥远的南方某省会见她的家人。那时交通不便,路上花去好几天。她很少提及家庭,似有难言之隐,郭正平见她不愿说,也从未细问,直到临行前昔得知将要去的地方,竟是稻谷县榆岭镇,让他隐隐感到不安。五六年前,他曾在那一带剿匪,协助土改。
他跟随未婚妻,走进一所古旧安详青砖碧瓦的院落,望见堂屋正面墙壁,悬着她父亲的画像:他正是当年被郭正平宣判死刑、并亲手枪决的老地主。她的面容更多遗传自她那清癯轩举超拔湛然的父亲。她的家人并未认出郭正平。当时除了正在读大学的沈云箫以及她哥哥,他们全被羁押,好些天后才被允许去收那具头颅腐烂得像一株花蘑菇的尸体。而郭正平业已带着部队开往另一个县,继续镇压恶霸地主。
沈云箫全家人都中意郭正平,尤其准岳母,做了好些江南风味的菜肴,晚上欢聚一堂,给他俩接风洗尘。
沈母道:“她爹爹最溺爱云箫了,他要是看见你们两个,肯定开心。”
沈云箫顿时泣不成声。她想起小时候最爱在父亲怀里撒娇,父亲便教她许多诗词。有一次她生病,父亲不放心镇上只会开虎狼药的庸医,把她从家一直背到县城去找大夫,跟随的佣人阿福一个劲说:“老爷你也太惯小姐了,我背都不行啊。”高中住校每次回家,父亲总在路边等她,有一日她做功课回得晚,父亲从家跑到半道,月下二人携手同归。父亲把她千里迢迢送到南京读大学,她送父亲到车站,想不到那竟是永别。
沈云箫的哥哥沈浩宇说道:“妈,快过年了,不要再提从前伤心的事情。哎,过去的事情就算了。过两天,我们一齐去给爹爹上坟。云箫、正平,来,我们喝酒!”
郭正平和沈云箫各自勉强举起酒杯。
沈云箫的大弟弟沈浩磊气愤地说:“都是那个郭队长害人。那个该死的姓郭的,姐夫,我可不是说你。他派人凶神恶煞地把爹抓走,第二天就枪毙了。他们抢了我家的田地不说,还把房子也没收了。”
沈母接口说:“多亏了浩宇回来到县里去找人,说他的大哥浩天,在抗战中为国家牺牲了,是烈士,这才把房子要了回来。”
沈浩宇道:“大哥读书最好。大学四年级弃笔从戎,在常德会战中阵亡。他的未婚妻妻一直为大哥守孝,死活不肯嫁人。”
沈浩天是国军飞行员,在1943年11月的常德会战中,他先击落了一架日军轰炸机,但随即他的伊152被两架96式日本战斗机咬尾。他费劲力气始终无法摆脱他们,被迫冒险引诱日机靠近。两架日机中计,加速逼近。沈浩天估算他们就要开火前的一瞬,突然翻了一个筋斗,勇敢地同日军长机迎头相对。日军长机大惊之下连开火都忘记了,沈浩天果断打开机枪一通猛射,日军长机被击中起火坠落。
他的飞机却被日军僚机击中,伊152的油箱薄弱,经不起机枪子弹,顿时爆燃成一团大火。他只好跳伞。刚刚张开降落伞,就飞过来两架日机,不顾日内瓦公约对着他连续开火,沈浩天当场血溅青天,壮烈殉国。
当地农民见了,便也不遵守日内瓦公约,把三个跳伞逃生的日军飞行员,一锄头一个解决了,连个坑也懒得给鬼子挖。他们却用门板把沈浩天的遗体高高抬起,送到国军军营。
沈家人都不由回忆起沈浩天,沈母默默拭去泪痕。
沈浩宇说:“正平,云箫来信告述我,你也是弃笔从戎,去打鬼子的。”
郭正平说:“我哪能和大哥相比。我高中没有毕业,大哥是大学生。我们为他喝一杯酒,他是我们国家的大英雄。”
沈母道:“你们几个都会写诗填词,今晚为浩天写一首,再为他喝酒,好不好?”
沈浩宇点头道:“云笛姐云箫妹,还有正平,我们就凑一首七律吧。”
原来沈浩磊和沈浩轩不爱读书,写不了诗词,而沈云笛毕业于师范大学,也在中学教书。沈母大家闺秀,颇识文字,想看看小女婿才学如何。郭正平本来诗词水平有限,现在更无心思,便想推脱,却又不愿扫大家兴致,只得说:“我作得不好,不怕大家笑话,只怕配不上大哥的英雄壮举。”
沈浩宇道:“不妨,你没过门的老婆是大诗人,到时候让她帮帮你。”
沈云箫说:“姐姐你先来,然后哥哥、正平,我来结尾。”
沈云笛吟道:
遥望常德青草冢,当年日寇逞顽凶。
沈浩宇沉吟片刻,道:
书生投笔赴国难,壮士驾机夺雁空。
郭正平努力拼凑,一时也有了:
云际搏杀流热血,遍地花开漫江红。
沈云箫道:“第一句很好,第二句对仗、平仄都有问题,我改一下:”
云翼搏杀溅热血,尸骸昂仰立苍松。
然后她吟出尾联:
战魂慷慨动星月,英烈千秋为鬼雄。
沈母赞叹不已,让沈浩宇录写,烧祭于沈浩天的灵前。于是郭正平和两个准小舅子、准大舅子、准姐夫推杯换盏,竟以一敌四,豪爽地喝得酩酊大醉,让沈云箫有些害怕。他们订婚之日,那么多战友、同事劝酒,他也没喝今天这么多。不过,她只是以为郭正平和她的兄弟一见如故心情欢畅,并未在意。
而郭正平心里明白,这是他和他们最后的晚餐了。若不是在官场呆了几年练就的高超说谎本领与厚厚脸皮,他早就爽快承认自己就是那个郭队长。他很想一辈子隐瞒,于心却极其不安:当初他枪杀了她父亲,现在却来娶走他女儿。
当晚烂醉的郭正平却一宿无眠。第二天下午,沈云箫被中学同学邀走,他借口出门买烟,独自在人群熙攘预备过年的小镇,吐着青烟白雾孤魂野鬼般游荡。一名老者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对低头彷惶徘徊的郭正平说:“你不就是当年那个有名的郭队长?”
郭正平吃了一惊,抬头望见老头儿七十来岁年纪,长得好似聊斋里头的白胡子老道,但他自称是从前的私塾先生,在沈家教过书,是他未婚妻的启蒙老师。
老头儿道:“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了,便不怕你们来抓,当年憋在心里头不敢说的话,今天要对你好好说说。我要是编排一句,天打五雷劈我。先说你们当年剿匪,那是做了件大好事啊。以前剿了不知道多少年,土匪总是越剿越多。还是你们共产党厉害,三下五除二就给灭得干干净净。但你们土改杀地主真缺德啊,我们当地这些地主,他们哪一个的财产,是偷来的抢来的还是拐骗来的?你们像土匪打劫一样没收人家的土地钱产,也就算了,为什么非得把人也给杀了?尤其是沈先生,他一辈子可真没做过一件坏事。你去打听打听,当年他家的长工短工以及下人,谁不说他好啊!沈先生对他们客客气气,从不克扣工钱,逢年过节啊,总是好酒好肉招待。他是个热心肠,喜欢扶危济困,只要力所能及。你们公审的时候,哪个有良心的会黑了心肠揭发批斗他?还不是你们找来一伙懒汉加无赖,胡乱编造沈先生的坏话,把他说得跟凶神恶煞似的。他家好几代都虔诚信佛,怎么会做那些个伤天害理的事情!然后你们二话不说,就把人给枪毙了,真是造孽啊!”
老头儿问低头无语的郭正平:“郭队长,你知不知道他家两百亩上好田地怎么来的?”
郭正平摇摇头。他只管杀人,管他娘的田地怎么来的。有田便是罪恶,田地越多,罪恶越是滔天,超过一百亩就是恶霸地主黄世仁。他在部队打仗的时候,看过许多遍文工团演的《白毛女》,解放军为了穷人打天下,消灭一切剥削阶级天经地义。
老头儿道:“沈家原来从商,在镇上做布匹、丝绸、茶叶等买卖。虽说家底殷实,也不是什么巨富,田产不多。后来沈浩天阵亡,国民政府抚恤每位飞行员一百亩好地。蒋委员长听说他是西南联大物理系的学生,放弃到美国留学,上阵杀敌,特别追加了一倍。我们省的商会听说了,给沈家又买了两百亩地。但沈先生卖掉一半田地,捐给政府支持抗日。郭队长,你说说看,你们应不应该抢劫人家田产房产,枪毙沈先生?”
郭正平晃晃悠悠回到未婚妻家,扑通一声,半截墓碑那样直挺挺地跪在老先生的画像面前,让一大家子愕然。他光明磊落地说:“我就是当年宣判沈老先生死刑的郭队长,是沈云箫的杀父仇人,沈老先生是我开枪打死的。”
沈云笛想要骂他,却气愤得不知从何骂起,只得怒目而视。沈浩磊、沈浩轩抢上前来,几拳头就让他在头脸上开了油酱铺子和大染坊,只差水陆道场了。从愕然中惊醒的沈云箫,泪流满面地死死护住他,说道:“你们再打就把他打死了。”
她的二弟沈浩轩怒吼:“打死了我来偿命!”
她哭着说:“浩磊、浩轩,你们两个先把我打死,再打死他!”
她的知识分子哥哥带着姐夫缓步上前,摇摇头流泪叹息,使劲拽开了两个弟弟,说道:“你们要是打死了他,以我们这样的家庭背景,只怕全家要被枪毙。”
她的姐夫说道:“他虽然是我们的仇家,无缘无故地就把爹爹枪毙了。但我看他一点也不像个坏人哪。”
她的母亲悲哀欲绝,颤抖得像谙尽人间所有苦难的一支即将熄灭的蜡烛。好长时间后,她把嘴唇咬破了才稍稍止住,望着郭正平说:“这就是命啊,逃都逃不掉。郭队长我问你,她的爹爹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你非要一枪打死他?”
郭正平悔恨交加,无言以对。他镇压的可远不止沈父,还有至少二十个地主,但沈父是唯一被他亲手开枪打死的。
沈云箫跪在母亲面前抱者她的腿,失声痛哭。
沈母对她说:“我知道你和他的感情深,我不阻拦你们。但等我死了以后,你们再结婚,好不好?不然我死了,没脸见你的爹爹。”
“妈,你放心,我绝不会嫁给他!”
她母亲没到两年就去世了。她兑现承诺,没有嫁给郭正平。
十 车站分别雨凄凉
郭正平在黑暗中越回忆,就越睡不着。他拉开灯倒上一杯水喝,呆坐在卧室床铺附近的桌边,望着相框里他和沈云箫唯一的一张六寸黑白合影。那是他们的订婚照。
1955年,整个县城只有一家照相馆,却门庭冷落,摄影师老袁闲得慌,在照相馆的后院种满各式菜蔬花卉。那天细雪纷扬,院中十几株红梅绽放,让前来拍照的沈云箫赞不绝口,要和郭正平在院子里照相。他二话不说,与老袁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把那套体积巨大笨拙无比的古典照相设备,统统搬弄到后院。
“你们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再靠近些。画面真漂亮,要是能拍彩色照片就好了!”老袁钻进照相机里遗憾地说。他仅剩一只手还露在外面,高擎着闪光灯的按钮。
他们站在落满白雪的红梅旁,肩并肩靠在一起。郭正平身着一套从冯团长那儿借来的1955年现役上校草绿色军装,肩扛黄底三颗金星,上面两条红扛,头顶大檐帽,一颗八一红星闪亮。一年前,冯团长调到南京军区,郭正平和他常有联系。
沈云箫穿着大红狐狸皮裘,腰间系着一根翠碧如玉的绦带。她去南京读书之时,她的父亲特地请人定制了这套鹤氅,以抵御南京比家乡寒冷甚多的冬季。
他双手搂住她的双臂,她将头略歪,甜甜地笑了。这时闪光灯咆哮了一下炫目的亮度,被四柄镀银的大伞聚焦,将他们那一刻的亲密甜美化作永恒,封存在郭正平的桌面。
他想起那年车站分别之时,他也是这般紧紧搂住她的双臂,但二人心中无限悲伤。
那日一大早,他不顾鼻青眼肿的一张可怕的脸,提着晚上拾掇好的行李,灰溜溜地走出房门穿过院子,即将逃窜出门时,遇见她母亲,沉默地望着他。郭正平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将地面青砖砸出一团红色粉末。然后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她说:“郭队长,听我说一句话,你再走。”
郭正平停下来,掉头望着老太太。
“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死后,你在舟徙县要好好照顾云箫。她一个人在那里,我天天都记挂,每个晚上都求菩萨,和她死去的爹保佑她平安。”沈母认为她女儿最终还是要嫁给郭正平。她看得出来,女儿伤透了心。
“伯母,这您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会看护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实在对不起您,一辈子都没得办法赎罪,这时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哎,我昨天晚上一夜都没有合眼,老是看见她爹的尸首,惨啊,真惨啊!其实这件事怪不得你,你是替政府办事,又不是报私仇、故意杀人。你不说我们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我又怎么能让他最最溺爱的云箫,嫁给你呢?你莫要怨恨我活活拆散你们。”
郭正平诚恳地说:“伯母,多谢你这么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没得怨言,怎么会怪您。都是我自己不好。我走了,您多多保重!”
那天已是腊月二十七,喏大的长途汽车站只有他一个旅客。早晨天色就已阴沉,现在冬雨绵绵,连树木也忧郁起来。小镇灯火阑珊,狭窄的街道几乎没有行人,唯闻几声遥远的爆竹,像重病患者单调沉闷的咳嗽。有人正冒雨清除去年的对联,浅红的碎纸跟随雨水流入阴沟,转眼不见踪影。雨哗哗地越下越大,在房顶溅起雪崩的浪花,在候车室的玻璃上,流淌一条条伤感的小河。
他不喜欢儿女情长的伤感,净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人生天地间,唯有“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感伤,“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悲凉,“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的孤愤,以及“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的豪情。现在他想起来,连最豪迈的辛弃疾,也有“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而姜夔只一句“商略黄昏雨”,便让郭正平深陷不可自拔的悲怆、无奈与无尽的黑暗。
他几乎就要跑进雨里陪着雨水嚎啕大哭,把它们愁肠百结情深义重的哭声全给比下去。他泪眼朦胧地感到沈云箫站在面前,赶忙使劲擦去泪水,只见她浑身湿漉漉地颤抖着。要不是沈浩宇打着伞一路拉着她手,只怕她要在雨中的故乡小镇分不清东南西北,掉进悄然上涨一片浑浊的啸水河中。沈浩宇劝她忘掉郭正平,说今后你若和他在一起,脑子里总会出现爹爹,即使爹原谅他,你自己也万万不会。
一路上她想起父亲对她毫不掩饰的偏爱,惹得兄弟姐妹个个嫉妒,心如刀绞。她父亲是个书痴,遍读中国古典文史,她回想与父亲谈诗论文终日不倦,便如万箭穿心。
郭正平站起身,刚要开口,沈云箫伸手打了他一个清脆响亮却柔软无力的耳光,然后扑进他的怀中,失声痛哭。他被打得哑口无言,只嫌她手脚实在太轻,用刀子捅棍子戳才合他心意。他略犹豫了一下,便紧紧抱住她的双臂。却见沈浩宇转身离去,站到候车室门口,凝视潇潇风雨,喟然长叹。
“云箫,你别哭了。昨天晚上你不拦住浩磊、浩轩就好了。我情愿被他们打死,也不想看见你淌眼泪。”
郭正平惭愧地想起他曾愚蠢地发过毒誓:今后绝不让沈云箫哭哪怕一次。
“你昨天要是被他们打死了,我也绝不会活到今天。”沈云箫望着他脸上青花累累的伤痕,心痛而固执地说。
“你何苦这个样子,我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我罪有应得。”
幸好车站的售票员老顾离得远,没听见,不然他肯定要冒雨跑到镇上派出所,找穿着一身蓝色警服的公安员来抓捕郭正平。
沈云箫使劲摇头,却无法否定这个铁一样的事实:生死相许的恋人,的确无比凶残地杀害了她的慈父。她万般无奈地问:“我们怎么办?”
郭正平冷静地说:“我不能娶你了,我们分手吧!”
沈云箫竟哭着无厘头地说:“你不喜欢我了?”
郭正平抓紧她的双手,摇头叹道:“我现在才明白,人世间真的还有,比生离死别更惨的事情。云箫,如果现在我能为你死上一回就好了。”
长途汽车来了。分别的时刻,好似一别就是一生,再会无期,可是他们竟还将在小小的县城生活一辈子。他枯坐在只有三两个乘客的车上,隔着泪眼模糊的车窗玻璃,望见沈云箫站在雨中,她哥哥拽不动她到里面,只得打起雨伞。可是北风呼啸,雨伞又有什么用处?他担心起来,这么冷的雨天,他俩都会生病的。他想打开车窗,折腾了半天也没成功。他希望车子快点开走,可是穿着雨衣的司机爬到车顶,把许多东西扔下来,被老顾一一接住。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迟点上车呢。
一想到今后不能和她在一起了,郭正平又盼车子多停一会儿,但司机已气喘吁吁地登上座位,随手扔掉雨衣踩下油门,汽车便气喘吁吁地在雨中蹒跚,慢慢加速。它加速如此之慢,以至于把这撕心裂肺的过程,先拉长成一部黑白电影,再延伸为一部冗长的电视剧,主人公坐在开往除夕之夜的火车上,沿着漫长的铁路线絮絮叨叨地旁白。
火车徐徐进站,到处都是烟花爆竹,他垂头丧气,提搂着行李,走在空荡荡的站台,空得连一粒雪花都没有。
十一 故地重逢两凄惶
1957年春天,郭正平大姐的女儿订婚,他作为舅舅,准备卖点优质布料作为礼物。那天春光明媚,他想起恰好是两年前的今日,虬玉桥上遇见沈云箫,便去那处的店铺买布,顺便瞻望一眼那座千年屹立的石拱桥。
一年多来,他们不再相见,偶尔逢着点个头就走,难堪尴尬至极。他晓得她常来桥上眺望大江,痴痴呆呆地一站好久,变成固定的一道风景。因此他若去那儿,总不在桥上久立,生怕遇见她;如果她已在桥上,他便登上附近的烟雨楼酒家的楼上,一边喝黄酒,一边偷觑她一两眼。而目光免不了突然相遇,她赶紧回避,他匆匆付账下楼狼狈而去。后来他干脆避开石拱桥附近的地面,绕道而行。
郭正平心想今天她大概也会去吧。他一边走一边打定主意,准备和她谈一谈,不是求她回心转意,而是对她放心不下,九个来月的交往,他非常了解沈云箫。他大步流星走近,心头惴惴慄慄的,甚至想逃掉,下次再说吧,却听到桥面传来沈云箫与人争执的吵骂声。他大吃一惊,像只袋鼠两步就窜到桥顶,那儿已围了十几个最爱看热闹的中国人。
只听沈云箫怒气冲天地说:“赖大富,你这个无赖,老缠着我干什么!”
赖大富是县委宣传部部长,郭正平的校友,比他小几岁,高中毕业后参加舟徙县地下党,是栗树村得力干将之一,解放后栗树村推荐他到宣传部工作,不久前刚提拔成部长。有一次他去县城高中看望班主任季老师,遇见沈云箫,惊为天人。但季老师说,她正和人武部的郭正平恋爱。他只好放弃,没过多久,却发现他们不再来往。于是赖大富展开攻势,步步为营锲而不舍。沈云箫并不讨厌他,却没心思恋爱,那一年她恍恍惚惚的不知如何是好,几次都明确地拒绝了。赖大富却认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直没有放弃。他熟知沈云箫的行踪,尤其喜爱立于这座石拱桥上。今天他寻到这里,想继续努努力,而沈云箫适逢沈母病重,心情黯然,两个人话不投机,吵了起来。
赖大富姓赖,最恼人骂他无赖。他想不到一年的苦心经营竟只换得一个“无赖”,登时由爱生恨气急败坏,一时冲动失控,打了她一个耳光。虽然下手不重,她的脸上也隐隐现出几根红手印,众皆惊愕,包括沈云箫。赖大富打完立即后悔,正想道歉,他的脸颊早挨了两记铁锤般重击,顿时高高肿起,仿佛大饥荒时一口便偷吃了两个白面馒头却没法嚼咽。赖大富刚看清打他的是郭正平,早被他左手带住头,连肩胛只一提,右手揪住左脚,叫声:“下去!”便头在下,脚在上,落进水里,连声“哎呀”都不曾有机会叫出来。
沈云箫惊道:“你不要把他淹死了。”
“他死不了,就是扔到长江里头喂王八也淹不死他。”
果然,赖大富扑腾几下便已上岸,水淋淋地跑回桥面复仇,嘴里骂道:“郭正平,干你屁事!你他妈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他这个臭气熏天的蹩脚比喻,让路人掩鼻不屑。他也自觉失言,更加恼羞成怒,却见郭正平眼中露出唯有上过战场历过无数生死搏杀才会置生死于度外的亡命、凶悍和冷酷,哪敢与他拼命,悻悻而去。
但他吃了如此大亏,岂能善罢甘休。他回去找来四个酒肉知己,约战郭正平于江边。郭正平叫上亲密战友于金强,慨然赴约。芦苇地一战殊为惨烈,从陆地打进水里,又从水里打回陆地,七个人都挂了彩,好在只是比试拳脚,没动兵器和火器。他俩倒数第二次并肩作战,最终惨胜赖大富一伙。
有渔人见着,慌忙飞奔进城去县公安局报案。新官上任的骆水清局长一听,居然有流氓团伙胆大包天,在他眼皮底下打群架,立即带上十几位干警火速前去抓捕。但见鼻青眼肿嘴角流血的五个人,东倒西歪躺坐在芦苇滩。还有两个仍在翻滚厮打,一人左手紧紧揪住另一人的顶花皮,右手只顾打,被骆局长一把拉开,正要上铐,却发现打人的是县人武部的郭部长,被打的是县宣传部的赖部长。
赖大富走后,沈云箫低声向郭正平说个谢字,转身返校,头也不回。
他只得追上前去,说道:“云箫,我……我能不能送你回去?”
她点头答应,并不看他。两人并肩走过熟悉的街道,回想往日携手同游欢声笑语,而今无言以对,唯有抬头远望斜阳草树,缓步寻常巷陌。
街头的喇叭响起当时红遍大江南北的《九九艳阳天》: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儿转哪,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风车呀风车那个咿呀呀地个唱呀,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九九
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想把军来参。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哪,哥哥惦记着呀小英莲。风向呀不定那个车难转哪,决心没有下呀怎么开言……”
郭正平关切地说:“云箫,你不要因为我耽误了。”
她却流着泪道:“我妈妈病重,上午接着浩磊的电报,我已经买了火车票,明天一大早就动身。今天心里特别难受,就到这里走走,想不到生出事情来。”
郭正平劝慰道:“伯母不会有事的,去年我看她身体蛮好的。”
她摇头哽咽道:“今年过年她已经不大能起床了。我临走的时候,她用尽力气抓住我的手,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我。她还问起你,劝我不要再恨你了。”
郭正平忍不住泪水长流,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而残阳如血,黄昏悲壮,把小小的县城熔进苍茫辽阔的背景。
第二天她魂不守舍地坐在火车上,猛然间她透过不曾关闭的车窗,望见郭正平躲在站台的人流中。她便无助地哭泣。周围的旅客询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需要帮忙?她摇头说给母亲送终,心里悲伤难忍,别人也替她难过。
郭正平见她坐在车窗旁边只顾哭,只好扔掉烟头,硬着头皮走上前道:“这一路很远,需要换乘好几次火车和长途汽车。你这个样子,我不放心,又不好送你。你路上小心,不要误了车次,好早点回到家见你的妈妈。”
沈云箫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不停落泪,心乱如麻,简直不想活了。
郭正平见她如此悲切,就准备上车送她回家,哪怕躲在暗处也好。这时烟鬼似的火车忽然麻木地喷出一大口白烟,打个哈欠,拽着上千乘客转身就走,全然不顾有人正在依依惜别。她看不到他了。她的眼前只有往后迅速退却的大片大片麦田和油菜地,间夹着无数陌生的村庄。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枝头雀鸟惊起,怂身飞入云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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