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吴西风:箫冷江河(3)

(接前文)

六 虬玉石桥江间浪

五年后他已回到故乡,在舟徙县人武部任部长,有一天他被县城高中作为校友邀请作报告。郭正平擅于演讲,别看他平常少言寡语,作起报告来就像部队指导员,有条不紊层层推进,把社会主义制度、共产主义理想说得天花乱坠,像大年夜燃放的烟火那样璀璨生辉。舅爷爷也是天才的演说家,吹起牛来就像他手中那把最爱使唤的花机关,突突突突地没完。那天郭正平没有作思想政治报告,而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的亲密战友于金强在战场上的传奇故事。用不着添油加醋,他就让全校师生听得如醉如痴,不断发出一阵阵暴风骤雨似的掌声,尤其是坐在最前排的一位年轻女教师,给他的掌声最不吝啬,而让他终生难忘的面容似曾相识,但郭正平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几天后,他的母亲病了,吩咐他去药铺抓药。午后,郭正平在蒙蒙细雨中跑到县城西北沿河一带的老街区,掌柜的递给他四包带着苦涩香气的药,用布线扎成一串,上面用油纸蒙了。他近来心情烦闷,每天晚上打牌到半夜,还是惘然若失。

三年前郭正平出色地完成剿匪、镇反、土改的任务后,回到部队提成营长。他正踌躇满志之时,却收着一封家信,说父亲身体不好,需要母亲照料,希望他能早日转业回乡。他的哥哥在北京工作,父母死活不肯离开住了一辈子的江南去北方。他的两个姐姐都已出嫁,按我们当地风俗,她们负责赡养公婆,而不是父母。
他惦记父母也怀念故土,于是申请转业。十分器重他、了解他的冯团长对郭正平说:“你在部队前途无量,但不适合在地方政府工作。”
冯团长和郭正平都是弃笔从戎,他大学读了一年,眼见山河破碎倭寇嚣张,便义无反顾走上战场。他和郭正平的学历在当时的解放军,尤其是中低层,非常罕见,并且他们都不是政工干部,具备极高的军事素养,更兼身经百战,是军中重点提拔对象。

现在郭正平十分后悔,小小的县级官场也是勾心斗角乌烟瘴气。于是他在雨中漫步到店铺后面,望见那道古老的长河,在细雨中展开一条冉冉生烟的玉带,向北系住宽广的江流。河面点缀着些纽扣似的乌篷船,从篷里飘来一阵带着苦楝树果子味道的船歌。

据县志记载,我们县最早是周康王的封地,春秋时代属于吴国,后来吴灭属越,越灭属楚,楚灭属秦置县。汉景帝时刘濞发动七国之乱,兵败被杀于此。我们县在唐朝就已十分繁华。诗人李白曾随永王李璘军来京口,留下“南国新丰酒,东山不妓歌”的诗句。大历贞元年间诗人陈存有诗“再入新丰市,犹闻旧酒香”。新丰,皆指本县新丰镇。
北宋年间当地商贾出资,在县城西北的宝带河上修建了一座石拱桥,命名“虬玉桥”。桥两端各有一座精美宏伟的大理石石牌坊,纪念历代名人和英烈。桥基以浅灰色长方花岗岩石砖磊成,配上汉白玉桥栏,上面雕刻着骏马牛羊花卉草树,以及宽袍广袖生动飘逸的古代男女。远远望去,石桥宛若白龙出水长虹卧波,一千多年来,历经多次地震洪水和战火暴乱,屹立如初。

郭正平缓步上桥,站在拱顶扶着桥栏,眺望不远处细雨中的大江衔于天地之间,白茫茫的波浪若隐若现,没有过往船只的江流显得异常空阔浩渺,仿佛停止下来的古典的时间。他不禁脱口吟诵道:“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竟有人回道。

郭正平在剩余的一生里,老是追忆她对他说的这第一句话。那声音何其美妙悦耳,好似细雨催开的蔷薇,披满鲜艳透明的液态水晶,摇响一串串星斗灿烂的风铃。他转过身,只见一位身材纤弱个头中等的女子,约摸二十四五岁,有轻云流雪之姿,桂芝柳叶之态,春霞秋月之容,幽兰寒菊之颜,手打一柄丹青水墨布伞,朝着他笑语盈盈。她的眉毛、眼睛、鼻梁和嘴巴生得恰到好处,并非绝美,却灿然生光笑靥生春,余韵无穷见之忘俗,正是当日他在县城高中一见倾心、想找却又不大敢去的那位女教师。

她接着说道:“想不到著名的战斗英雄郭部长也喜欢杜诗。”
郭正平受兄长的熏陶和教诲,年幼即开始刻苦攻读史册典籍,可以倒背四书五经、随口吟诵唐诗宋词。十一年前从军以后,他虽一直鲜有时间读书,但青少年时代啃下的名篇经典却还颇记得些。这一句中“间”和“兼”同音,读起来天然混成,音律谐美,明丽辽阔,乃是杜甫标志性的诗句。

郭正平谦逊地说:“班门弄斧,让老师笑话了。”
“我可当不了你的老师。郭部长在我校读高一时,我小学只怕还没毕业。”
“老师别叫我郭部长,我好像有个名字叫郭正平。请问老师尊姓大名?”
“我叫沈云箫。”
“箫管的箫?沈老师的名字起得真好听。”郭正平恭维道。

沈云箫身在异乡,不免思念亲人,唯独江南三月的雨可以置换乡愁。那空灵清丽的天地之泪,洒成碧草如丝绿柳如烟,从栀子花的暗香里,浮起一层朦胧如雾色、缥缈若鸿影的忧伤,穿过她整个一生。那天下午她很晚才有课,于是午后来到这里,站在这座历史悠久的石拱桥上观望大江。

沈云箫幽幽说道:“这是先父给我起的名字。他最喜欢杜诗,尤其这首《秋兴八首》的开篇。”
郭正平正欲追问她父亲因何过世,却见沈云箫面带愁容,眼中似有泪水,他便回到诗歌,想让她开心:“沈老师,你是教语文的?这首诗我也特别喜欢,气魄大得很,读起来心胸开阔,不去想那些烦人的琐碎事情。”
“郭部长说得对。老杜的《秋兴》是雄阔壮丽的孤独抑郁。我郁闷时也喜欢读杜诗,虽然仍旧郁闷,但心里郁闷的内容不同了,心情也就两样。我是语文老师。我在学校组织了一个文学社,请郭部长有时间也来参加。”
“老师真厉害啊,说起来就跟讲课似的。我也就附庸个风雅,其实大老粗一个,哪里会写什么文章,你们还不笑话死我。我猜老师肯定写诗填词。”
“嗯,我是写一点诗词。”沈云箫腼腆地说。
“沈老师了不起啊。诗词不是我们凡人能写的,就是挖空脑子,我也想不出《秋兴》里头的句子。”
“郭部长太谦虚了,说得我脸红。我写的东西,怎么能和老杜的比?杜甫可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
“我哥哥说李白和杜甫不相上下。”
“这是我的个人观点。中学时,这两个诗人我都喜欢,现在越来越偏爱老杜。他的诗,用尼采的话来说,是‘带血的文字’。我猜你可能最喜欢辛弃疾的词。”
“尼采是哪个朝代的?他的诗词我不曾读过。辛弃疾的词我确实喜欢。他老人家上马能打仗,下马能填词,我最佩服了。距离这里不远有座北固山,山上有座北固亭,他在那里写过‘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后面记不得了,好像有‘金戈铁马’什么的。你去过那座有名的北固亭吗?”

郭正平已感捉襟见肘,后悔这两年的业余时间全都打牌了,经常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没多读点儿诗词。他想:“打架要找老于助拳,诗词得请哥哥补脑。”
沈云箫笑道:“尼采是德国人。我去过北固亭好多次了。北固山不愧是‘天下第一江山’,雄壮秀丽,难怪刘备在那里招亲,辛弃疾写下那首怀古名篇。”
“老师最喜欢那个词人?我猜是苏东坡,或是李清照。”郭正平使劲儿搜刮着脑子里依稀一点存货,一时也就能想起这二位。
“这两位都是宋词大家,我都喜欢。但我最心仪的宋代词人,一个是辛稼轩,另外一个,却是王国维很瞧不起的姜白石。他的词尤其适合我的心境和风格。”
“我没有读过他的词。”郭正平遗憾地说,心想:回去我得好好读读这位江白石。

“郭部长,我要回学校上课了,今天正好要讲杜甫的《登高》。能和你谈谈诗词,我真开心。我的同事都是上好的教书匠,整天就想着学生的考试。”
郭正平舍不得她走,但人武部和高中不在同一个方向。无奈的他正要告别,忽然有了主意。“沈老师,我正要去你们学校附近办事儿,要不,我送你回去?”他厚着城砖一般粗粝的脸皮说道,心中充满撒谎后的忐忑和内疚。
“那太好了,谢谢郭部长,我们走吧。”
“沈老师,能不能叫我的名字?什么郭部长,我听得这么别扭。”郭正平边走边笑着说。
“那好,你也得叫我沈云箫,不许再喊老师了。”
“没问题啊,沈老师!”郭正平响亮痛快地答道,把沈云箫逗得直乐。

他们迈步走入街区,雨稍稍密了。郭正平一点也不在意,任雨水洒落衣襟。其实他向来惧怕让他浑身旧伤隐隐作痛的雨天,唯独那日例外,走在小城细雨中,就像走在家乡春天的艳阳下。沈云箫把撑开的布伞轻轻扛在肩头,露出额前青丝茂盛,湿漉漉地纠缠在一起,宛若山墙上面覆盖的青苔。脑后一条长辫挥洒,像雨中的马走进江南古镇。
雨水从伞面缓缓积下来,形成几道明亮的溪流,在青石板上轻快自在地溅起烂银碎玉。青石板两侧是人来人往的各式店铺,经历了百年沧桑,那些斑驳黯淡的时光,在雨檐下的木制窗格上,仔细镂刻古色古香的花纹。店门口的檐柱和华板,皆以上好木料制成,沉稳大气质朴无华,无数风侵雨袭之后,益发彰显坚韧昭荡。

他们一路闲聊诗词与工作琐事,很快便走进校园,望见学校大门附近那几株桃树,在紫燕乌鹊清婉明丽的呢喃声里,朝着他俩一瞬间落英缤纷,飘洒万千红蕤,那婚宴上的花瓣雨,又如苍茫暮色中,晚霞染成的红杜鹃。

“郭正平,再见!”她竟已习惯叫他名字,分别时,心里失落落空荡荡的。
“沈云箫,哎,我还是觉得叫你沈老师顺口。这样吧……”
他吞吞吐吐汗流浃背地说出刚才一路上的密谋:“这个星期天,如果天气好的话,我请你去乡下我家作客,那里紧靠江边,风景很漂亮,你肯定喜欢。你要有事就算了。”
郭正平明白,如果沈云箫说去不了,那她的心十有八九已属别人,自己只得撤了。他近乎绝望地等待着一纸判决书。
“太好了,不管天气怎样,我都跟你去!你什么时候过来?”
郭正平乐得差点儿把手里提的他老娘的药给扔了。
“九点钟,怎么样?我骑自行车过来带你。”
“一言为定,就在学校门口我们不见不散!”

郭正平见她去得远了,便手舞足蹈地哼着《敖包相会》往人武部赶,路过新华书店时,大踏步进去,不一会儿就哼着《我是一个兵》,抱着一摞儿书籍出来,准备回家好好补习。幸好那是1955年,还没破四旧,不然他只能买毛主席诗词。出得门来才发现还下着雨呢,便窜到一处店铺寻防水的包,也没寻着,只得买了点粗布,把书包做一团,抱在胸前低头挡雨,却见手里提着的药,给雨水泡得把五千年中医药暗黄的精髓全流了出来。

七 诗行纵横流大江

三天后一大早,他骑着人武部的那辆旧自行车赶往县城高中。他很少动用公家的东西,每天上下班都是走路回家,这次顾不得了,昨天下午就把它骑走,生怕给别人占用。他打算攥点钱年底到市里买一辆。八点将至,太阳打着哈欠爬到树冠接着睡觉。郭正平肿着眼眶倒也不困,只是等得心急又心悸,最后坐在树下背靠树干抽烟,把树上的鸟儿熏得忍无可忍,扇着翅膀不满地朝他鸣叫。

郭正平正在回想十几年前他在这所中学度过的高中三年,只见沈云箫走出校门。她身着一条蓝紫细格的布拉吉短袖长裙,衣领雪白,饱满的天庭上面扎着两根乌黑的麻花辫,两只蝶结五彩斑斓,振翅欲飞。
“正平,你什么时候到的?现在还不到八点半哩。”她连郭字也省了。
这几日她经常开心地唱歌,响彻云霄,赛过百灵。孟校长便逗她:“沈老师,下学期我想让你教音乐,你看怎么样?”羞得她吐出舌头跑了。
“云箫,你好!真巧我也刚到。”洁白衬衫草绿军裤的郭正平愉快地撒着谎。他羞愧地对自己说:“最近怎么扯谎的本领,无师自通青云直上,快赶上县委的栗书记了。”

沈云箫轻快地跳上他的坐骑,出离县城直奔东北六里之遥的朝云村。农历三月中旬,公历已近五月,金灿灿的菜花和绿油油的麦叶向他们涌来,被结满蚕豆开满野花的田埂,以及清澈见底昂首嘶鸣的流水,整齐地分隔。阳光从天而降,照得那些植物吱吱地发出生长拔节的声音,唤来盘旋飞舞的蜜蜂、瓢虫、蜉蝣和蜻蜓,跳跃爬行的蟋蟀、螳螂、螽斯和蝼蛄,水里游弋的鲫鱼、鲢鱼、黄鳝、白鳗,组成庞大的三军,还有两栖部队青蛙和老鳖,童年的郭正平骑在牛背上,娴熟地指挥着它们,进行攻防演习。

朝云村坐落江边,距村不远有座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长坂坡。郭正平得意忘形地冲下去,不料车闸年久失修,使出吃奶的气力也咬不住飞速旋转的车轮,只把大牙磕到地上也无济于事。在沈云箫凄厉的惨叫声里,郭正平连人带车一头扎进路边巨大的池塘,惊起一片凫鸭拍着笨拙的翅膀乱飞,像歪戴着帽子的蒋匪军,仓皇逃至孤悬水中的小小岛屿。

他慌了前蹄后爪子,不知她会不会游泳,便在水面高呼“云箫,云箫!”又一个猛子潜到水底乱摸,竟一无所获,只捞着些腐朽的斗笠和鱼篓。急得他都快哭了。
却听那个美好的声音,从岸边沿着绵绵细浪的纹路传递过来:“正平,我在这儿,看你急得!”
她笑得弯下腰喘气儿。在失控的一刹那,她敏捷地弃车逃生。

落汤鸡似的郭正平眉开眼笑地推着落水狗似的自行车,回到家,后面跟着纤尘不染的沈云箫。他爹他娘正在杀鱼剁肉,准备大摆宴席款待未来的儿媳,两个婶婶过来帮忙。
三天前的晚上,郭正平和他老娘一说,她一骨碌爬起来,病全好了,把那泡得跟烂茶叶似的药,扔到长江里让感冒的中华豚给煎服了。他爹近来身体康复,虽还不堪下地劳作,却也能陪儿子喝上几口黄酒。

郭正平跑进里屋换衣服。沈云箫便要帮厨,他娘硬是不让:“沈老师老远地跑过来,还要你做事情!”
他爹给沏了杯茶,不善言辞很是尴尬,到里面催儿子快出来。他们托人给郭正平介绍了几个对象,他一个也没看上,眼见郭正平今年三十了,急得他们团团转。

沈云箫和郭母闲聊几句,郭母正在对付飞禽,因为担心和郭母说话让她分心刀子割了手,沈云箫便站起身四下观望这座典型的江南天井小院。它由三面房屋一面墙组成,正屋三开间居中,两边各为一开间的厢房。堂屋是住宅中心,开间进深很大,与天井直接相通,光线充足清风习习。堂屋的后板是太师壁,壁两边有门通后堂,前面的几案正中供奉祖先牌位及香炉、烛台,两侧置景泰蓝细瓷花瓶和镶图铭文的青铜妆镜。堂屋正中央一张老榆木八仙桌子,环绕着六把木椅两把藤椅。
天井面积不大,宽度相当于正房中央开间,长只有厢房开间,里面种着一株杏树,花开如桃似梅,鲜红苞蕾,淡红萼瓣,而一地落英洁白如霜雪,让她看得痴了,想起元好问的词句:
“醉眼纷纷桃李过,一生心事杏花诗。”
而元好问的另外一首词,使她悲伤莫名,满地落英顿时成了千山暮雪,万里层云。

郭正平换完衣裳跑出来,望见她盯住一树杏花,走近说道:“云箫,我们到村里走走,顺便叫上叔叔和伯父过来吃酒。”

朝云村住着上百户人家,四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的户主姓氏大抵相同,乃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俱为五服之内的亲戚。郭正平也弄不清许多长辈该叫什么,也怕别人起哄羞他,便带着沈云箫去往人烟稀少的村子北面,眺望波光粼粼的大江,好似一条苍龙酣睡在渔船起伏渔网荡漾的苇丛草莽。黑鹚白鹳落在它的肚腹,让它在梦中开始潜入水中搜寻大型猎物,踩着江底无数被水磨光的黑白卵石。

郭正平想起上次沈云箫说到的江白石。他翻遍了几本宋词也没找着。这几日他一下班就急着赶回家,牌友们三缺一,匆忙间找了个新手,打得不欢而散。
几天来,他像儿时那样连骑在牛背上也孜孜不倦地读书,读得麦穗戴上了眼镜,向日葵眩晕了万千只复眼,柳眉儿掉光了,杏眼儿熬红了。他挑灯夜读,把家里的煤油全部用光,只好去田间捕捉萤虫,照得四壁熠熠生辉,竟比办公室的电灯还要明亮。
他的爹娘以为郭正平不愿当干部了,想在七月七日赶考。他们想:要不是那该死的鬼子,他肯定也会做个知识分子。

郭正平便问沈云箫:“请教老师,上次您说的那块江里的白石头,我怎么在书里没找到他的词?”
沈云箫笑得宛若江边卵石岸上的芦苇在江风里飘飘摇摇:“姜是生姜的姜,不是长江的江。他的大名是姜夔,别号白石道人。”
郭正平恍然大悟。他因为不认识这个古怪的夔字,便连他的词也跳过去了。现在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读过他的词,那首《点绛唇》他很喜欢,别的不大记得清了。
沈云箫接着说:“长江对岸是扬州,姜夔早年经过扬州时,写过一首《扬州慢》,最后一句是‘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郭正平道:“这句诗好像蛮伤心的,是不是写男女恋爱,男的死了或变心了,女的痴心不改,还在天天想念他?”
沈云箫摇头道:“这首词写的是战乱后的扬州,又破败又荒凉。但这一句倒可以这么理解。不单单是对方死了或变心了,两个人活着,也都没有变心,却不能在一起的多着哩。就比如姜夔,他一生对合肥的一位女子钟情,却只好写词来怀念她。”
“是啊,牛郎织女、许仙和白娘子也是这样。不过,这都是因为万恶的旧社会。”郭正平喜欢总结。

沈云箫望着浩浩荡荡的江水,轻声诵道: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郭正平沉吟片刻,说道:“这首词写得是两地相思的苦恼。我要是姜夔,不会就知道作些酸溜溜的词,而是不顾一切,先把她娶回来做老婆再说。你说是不是?”
沈云箫叹道:“世事不都像你想得这么简单。”
郭正平挠着头道:“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复杂的,诗人文人就是多愁善感。我更喜欢‘铁马冰河’,‘堂堂剑气’,多过瘾啊。”
沈云箫喜道:“你读过文天祥在南京写的《酹江月》?”
郭正平自豪地大声吟道:“‘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昨天我读这首词的时候,不住地回想当年跟老于一块儿打仗。那时候有今天不一定有明天,反而痛快得很。现在没得仗打了,心里头莫名其妙地郁闷,找老于喝酒又太远。最近跟你谈谈诗词,心里舒服多了。”

沈云箫心想她亦是如此,但却没说。她在南京时,曾结识了几个小有名气的文人。但他们文字的酸腐和谄媚,让沈云箫倒尽了胃口,心想,他们要有文丞相十分之一的气节和风骨就好了。大学毕业时,她很想留在六朝古都金陵,却被分配到舟徙县,开始很伤心,渐渐地她却爱上这里安详静美、春花秋雨的岁月。

转眼日近晌午,郭正平带着沈云箫回家,路上经过叔父和伯父家,喊上他们一起吃顿饭。他的父母已把八仙桌摆成了鱼池肉林,刀鱼、鲥鱼、肉圆、肴肉、排骨、蛋饺、炖鸡、烧鸭……多得我都懒得写了,省得想起家乡的美味只好口水四流望月兴叹。肉食之间点缀着些可口鲜嫩的菠菜、竹笋、秧草、荠菜、豆苗、水芹、青菜、韭菜,百叶、豆腐、香干、素鸡,足够沈云箫吃上整整一个月。
郭母道:“沈老师,没得什么菜,你将就着吃一点吧。”
沈云箫说:“伯母,您太客气了。您要是说有菜,最少要在桌子上再摞十层吧?”
全家人大笑,郭正平便陪父亲兄弟三个吃酒。郭母给她不停夹菜,她实在吃不下了,向郭正平求救。郭母道:“沈老师这么瘦,学校伙食肯定安排得不好。正平啊,你也不送点好东西给沈老师吃。”
沈云箫红着脸说:“我才认识正平不到十天啊。”

八 扁舟相依彩虹长

饭后郭正平驾着叔叔的船,趁着风平浪静去江上钓鱼。沈云箫坐过江上游轮,但那岂是身驾扁舟一叶、亲执桂棹兰桨击空明溯流光可比。身在水光接天的浩浩大江中,“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她直想扣舷长啸不知今日何日此生何世,惟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神游星云河汉宇宙洪荒。

她坐在船头观望江景浩瀚,随心所欲地胡思乱想。郭正平坐在船尾,像台冒着黑烟的柴油机,把两支撸在水里摇得心花怒放髓海生波。他们中间隔着半圆形的船篷,以竹片竹丝编成,嵌夹着青箬,烟煤粉和桐油拌搅涂在表面防水。小船沿着杨柳芦苇岸轻快地穿行,一滩鸥鹭低低嘶鸣着掠过明净的水面,嘴里衔起大大小小的银色鱼儿。

沈云箫道:“午饭之前,你提起当年打仗,让我啊想起上个星期你的战斗报告,作得真好!跟说书的一样。但你怎么讲的都是战友?我觉得你自己的故事,可能更精彩。”
“老于是我最好的朋友,打仗比我更厉害、更勇敢,下次有空我们去他厂里玩玩。”
“太好了!我也想见见你的这位老于,听你的描述,他肯定像三国里的猛张飞。”
沈云箫望着长江对岸,接着说道:“六年前的渡江战役,你是不是从这里上岸的?”
郭正平摇头道:“这里不是战场。我们连队属于三野第八兵团,差不多正好六年前,我们在距离这儿西面不到10公里的江心石夜州登陆。”
“那次战斗是不是很顺利,跟摧腐拉朽一样?国民党肯定已经军心涣散了。”
“渡江的时候他们还不曾崩溃。我们的船队越接近南岸,他们的炮火就越密集,我听见子弹从面前不断嗖嗖穿过,船舷上全是洞,炮弹就在船边不停地爆炸,溅得我们浑身湿透。我们打前锋,伤亡很大,我差点报销了,老于那条船的人员伤亡达到四分之三。幸亏当时老天帮忙,刮着西北风,船速快。要不然,最少多死一半人。”

“你被炮弹击中受伤了?”
“不曾。我和三个战士站在船头,替船工挡子弹,两个小战士非要站在我前面,被我骂得卧倒在船舱。他们一个14岁,一个15岁。三个战士都被打倒了,两个掉进江里,马上另外三个战士爬起来就顶上去。一发炮弹落在后舱,把船工打死两个,两个重伤,战士也牺牲四五个,包括那两名小战士。都怪我叫他们趴得太靠后了。”
沈云箫听得心惊,掌心出汗,她爱惜地望着郭正平,明知他活着成了英雄,却依然为当日战斗的激烈而揪心。
郭正平接着说:“我只好掌舵,指挥战士和船工划船,好在离岸不远了。敌人看见我军的战船接近,就用火焰喷射器喷射,烧死好些人。我们不等靠岸,纷纷跳下水,向敌人阵地冲锋扫射,在航标灯塔附近登陆,进攻敌人的一排地堡。我前面的五名战士都阵亡了,我一边冲一边指挥后面跟进的连队,一不小心掉进堑壕里头,被四个敌人死死按住。我没得办法,只好拉响手榴弹准备跟他们同归于尽……”
沈云箫听得啊地叫出声来。

郭正平安慰她说:“没事儿。我现在坐在船上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却都被我干掉了。我一拉手榴弹,他们吓得松手就跑,我把快要爆炸的手榴弹砸向他们,炸死2人,剩下两个被我的冲锋枪解决了。滩头阵地拿下来以后,敌人就溃不成军了,大部分投降,小部分逃跑,我们兵团当天就解放了舟徙县。”
“那儿离你家这么近,你隔了几天去看父母的?”
“当天我们的部队一路开进,不曾遇到任何抵抗就进了县城。栗书记组织老百姓,夹道欢迎我们。得到冯营长的允许后,我带了两个战士就往家跑,老远就看见,在村口站着父母和两个姐姐。我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跑,跪到他们面前,抱着他们四个,一起放声痛哭。”

想起当日的情形,郭正平忍不住流出泪水,见到亲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并不爱惜的性命却是他们无价的宝贝。他掏出一根香烟点上,盯着江水狠狠吸了几大口,忽觉在沈云箫面前抽烟不太好,便随手扔掉转过头,却见她正以泪洗面。
“云箫,你怎么了?”郭正平关切地问。
“我在想,你若是被一颗子弹打死了,一发炮弹炸死了,或是跟他们四个同归于尽,你的父母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们在村口该多么失望。就那么一会儿,你们连十几位战士牺牲掉了,还有两个船工和四个敌人,他们的父母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她心里却想:“那我也见不着你了。”
“是啊,‘一将功成万骨枯’!”郭正平感慨道。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沈云箫脱口而出,说完了,感到有点不妥,便把头靠在船舷,避开他的目光。郭正平听着心里暖暖的,正要再说,忽见她闭上眼睛好似睡着了。沈云箫昨晚被地上翻来覆去的月光搅得心慌意乱,而哥哥送她的手表滴滴答答地对她说个不停:“现在还是深夜。”

此时阳春三月的阳光,照得连老槐树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了。郭正平怎么变作身穿深色对襟袄手执牛鞭的牛郎?他对她只喊了声“娘子”,她便嫁了给他。夏天,他在水田插秧,她在草舍织布;他劈柴担水,她做饭浣衣;他打渔捞虾,她渔歌唱晚。秋天一到,他们就有了四个子女,他两臂抱着两个儿子,肩膀上还坐着最无赖的,观赏满院火红的枫叶;她抱着女儿,眺望金色稻田。冬天最好,他们的子女早早入睡,面对窗外漫天飞雪,他们点亮几支红蜡,燃烧几块炭火,抚瑟吹箫,饮酒赋诗。他写的诗词平仄错得离谱,她含笑提笔,稍作修改,顿时珠圆玉润。

那个可恶的法海怎么找上门来?肯定是上个月她带学生去金山、焦山春游时,被他撞见了。法海非说他们卖的假药治好了周围村民的病,以致他的寺庙门庭冷落,没人来求他了。她觉得委曲,他们没有开药店哪。法海又说,她是个千年蛇精,专门害人。她更委曲:她明明是人,怎么成了妖精?法海三话不说,拿出个金钵,真就把她化成一条白蛇。

郭正平可不像许仙那般无用,他和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络腮胡须说话很冲的老于跑到金山寺要人。小和尚说老和尚在禅房昼寝未醒。老于一听火冒三百多丈:“这撮鸟还敢睡觉!老子去庙里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
法海怕他真把寺庙烧了,只好出来,说道:“郭正平,你家娘子是条蛇精,快点和她分手,不然,她会吃掉你的!”
郭正平说:“就是毒蛇我也不怕。便是被她吞吃了,我也心甘情愿。干你和尚屁事。”

他们谈判破裂,动手开打。
老于抡圆水磨禅杖,来奔老和尚。那贼秃仗着一条朴刀,只顾打来。两个在金山寺大门口放对,一上一下一来一往,五百个回合,不分胜败。老于杀得性起,跳出圈外甩去衬衫,浑身筋突赤膊上阵,来与老和尚决一死战。
郭正平见老于久战不下,便挺着花枪加入战团。只几个回合,那贼秃便遮拦不住,卖个破绽,拖了朴刀一路驾着跟头云,逃得无影无踪。
他和老于拱手作别,欢天喜地地抱着白蛇回家,边走边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白蛇吐着信子对唱:“绿水青山带笑颜”。
他接着唱:“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白蛇扭动细腰对唱:“夫妻双双把家还”。

法海哪肯善罢甘休,他偷偷地在长江里掀起滔滔大浪,向他们逼过来。郭正平驾着战船迎敌,摇旗鼓噪,手捻长髯提着青龙大砍刀,白蛇游到楼船上用尾巴击鼓助威。郭正平在鼓声中催动战船四面急攻,矢石如雨,与老和尚统帅的虾兵蟹将短兵接战,杀声震天。
眼看马上就可生擒贼秃,不料法海的咒语越念越响,江水越涨越高,一个巨浪袭来,把郭正平冲得无影无踪。法海狞笑着向她举起金钵,白蛇又急又慌,孤零零地在水里忽上忽下地乱窜,高声叫喊“正平!正平!你在哪里?”

“我在这儿钓鱼呢。”郭正平转过头看着她笑。她醒来,身上盖着些衣服。她害羞地抬起头,望见天空已被乌云覆盖,风起浪涌,转眼大雨滂沱。他们即刻坐进乌篷避雨,风急浪高,幸而他们离岸不远,也不惊惶。即便篷船倾覆,他也能背着她凫水上岸。
乌篷狭小,他趁机和她靠在一起,她并不躲避,亦不相迎,只是心砰砰砰乱跳。大浪及时涌来,小船猛地一摇,她便扑进他的怀里,他抱住她纤巧的身体。她羞得想躲,却又不愿;他紧紧搂住,说什么都再也不放。她落泪,快要哭出声来却怕他听见;他欢欣,几乎要跃入江中游泳。他想着与她白头偕老,她却认定了和他生死相许。
他们沉默地拥在一起,倾听江风呼呼地赞美他的勇气,江雨哗哗地羡慕她的果断,江浪啪啪地拍着江岸鼓掌,江雷轰轰地燃放烟花爆竹。

不多时潇潇雨歇,云开雾散天宇澄净。一道彩虹横架大江南北,连通被雨水淋湿的大麦田和油菜地,它们高擎整洁鲜艳的泪水,相依相拥,一直走到南方和北方碧朗的天边。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彩虹许久,说道:“这道彩虹多像那座虬玉桥。”
“是啊。幸亏那天我忽然想起杜甫的那句诗。其实啊,不怕你笑话,那首诗我只记得那一句了。”
“当时我心里正想着那句,就听你说出来,真是巧啊。”
“云箫,你说你也写诗填词,那天下午在桥上,你是不是有了好句子?”
她埋怨道:“对,我正在拼凑一首七律,被你打断了,直到现在也没写好。”
他赶紧道歉:“哎呀,不好意思。今天你在船上写,怎么样?我去钓鱼,不打搅你。”
她得意地说:“刚才坐在那里看彩虹的时候,我已经作好了一首。”
他迫不及待:“太好了,我想见识见识老师的大作,肯定精彩!”
“好的,不过你可别笑话我写得酸啊。这是一首七律,题目是咏虹:

江流冠冕聚烟萝,沃野长风鸣玉珂。
星宇半轮出汉月,海天一色起鲸波。
七弦错落阳关曲,五彩缤纷战地歌。
釉碗盛来琥珀酒,送君铁马踏冰河。”

“云箫,你这首写得太雄壮了!”郭正平激动地站起来,差点把乌篷顶通了,把小船掀翻了。“我还以为你的诗会学姜夔的风格,想不到你是女中豪杰啊!看你体重最多九十来斤,这首诗倒有老于膀子上水牛一样的千百斤力气。”
“多谢你的吹捧。”沈云箫非常开心。
“今后沈老师每写一首,我就吹捧一回,你看怎么样?”
“我才不稀罕呢。”沈云箫笑道:“今后再不许叫我老师。”
“行啊,今后什么我都听你的。”
“真的?”
“那还有假的?你就是叫我跳进江里喂王八,我也不说二话。”郭正平斩钉截铁。
“那你怎么还不跳?”

郭正平正有此意。他一个漂亮的泥牛入江,像一发炮弹,溅起雪白的浪花。沈云箫惊得站到船头四处寻找,却哪里见着人影,她急得直叫:“正平,正平!你快上来。”
岸边的鸥鹭听见,放下嘴里好吃的点心,飞到水面帮她搜寻。
好长时间也没动静,连水面的波纹也被熨平了。她慌得眼泪直往下掉。
郭正平像一颗水雷似的冒出头来,不解地望着满面泪痕的沈云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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