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同:别开生面的往事今宵

李大兴的《诗与远方的往事今宵》(北京出版社2019年4月第一版)是一部回忆性的随笔散文集,共收入了作者近两年写就的29篇文章。这些文章各自似乎独立成篇,但内在却有着紧密的关联,自成体系;不啻一部完整的回忆录,或者说是作者的一部自传、一部心灵史——生动而又细腻地展现了他五十年来的心路历程。

也许是出于某种偏见,我一直不太看好所谓的“大院子弟”。在我的印象中,“大院子弟”与“纨绔子弟”差不多是一个意思,所以刚收到这本书时,我并没怎么当回事;可翻了几页后,就发现书中并没有那种常见的出身于“豪门”的优越感。尽管其父是“三八式干部”,担任过中国人民大学的校级领导,外祖父家更是“叔侄五进士,兄弟两翰林”,外祖母的父亲不仅是前清进士,还于民国后官至省长、内务总长。然而,本书作者在涉及此类家族史实时仅限于客观表述,并无什么溢美和炫耀。最值一提的是他的母亲,就读于燕京大学,1946年就投奔解放区,可到50年代末,她竟然辞去了公职,由“革命干部”变成“家庭妇女”。母亲如此淡泊的生活态度,不可能不潜移默化自己的孩子;李大兴从小就成为“无业游民”,似乎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他七岁时即开始整天蹭公交车“到处乱窜”,十岁后就用哥哥的学生月票“在北京满城乱逛”,比起与“大院子弟”相对的“胡同串子”,他“串”过的地方恐怕要多得多——北京当年的公交线路他不仅全都坐过多次,“而且能够背诵所有的站名”。更没想到的是,他这“乱窜”“乱逛”一直延续了四十多年,从北京到日本到美国,从仙台到东京,从波士顿到芝加哥,最后索性在太平洋上空飞来飞去,跟儿时拿着哥哥的学生月票满北京城乱逛相差无几。

文革后恢复高考,这对天下学子绝对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可本书作者“从小学一年级到1977年,八年多一直辍学在家”,按年龄此时应该上高一了,不过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地降级去了初三”。之前几乎一天学就没上过,可第二年却以四门课总分376分——据说是全市最高分的成绩,考入了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高中。这真有点令人惊异,也不由得令人质疑,中国的学历教育究竟有没有用有多大的用?正因为他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北师大附中的,所以他的高中老师便对他“时不时旷课睁一眼闭一眼”。那可是中国正处在发生或即将发生巨变的年代,人人几乎都在“拼搏”,都在找回耽误的十年;可我们的作者呢,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行我素。写诗写小说,读《战争与和平》和《第三帝国的兴亡》,还不忘听录邓丽君的歌。我想,虽然天赋对于一个人成才至关重要,但是后天养成的认知方式亦不可小觑。儿时满城乱逛的习惯,似乎让他同时养成了在“书海”里乱游的癖性。父亲是历史学家,家中的书他尽可随便抽出哪本读哪本,连书写都从小习惯了写繁体字。最幸运的是,他所生长的大院是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日常接触的都是满腹诗书的学界耆宿,耳濡目染有时比在课堂听讲受益更大。他向冯其庸先生讨教古典诗词,拿着自己写的旧体诗去见林庚先生,有时还“去一位声乐教授家旁听他给学生私人授课”。

人们常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李大兴可不想让什么工程师去制造和维修,自始至终保持着自己独立的人格;他的灵魂似乎始终在“公共汽车”上流浪,他的思维与认知的方式从年轻时也就与他人迥异。当文化界言必称萨特和弗洛伊德时,他却钟情于马克斯•韦伯和加缪;80年代中期,当中国那些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纷纷把模仿《百年孤独》的开头当做时髦时,殊不知他十八岁时,对此就已经无师自通:“许多年以前,当我在H省的一个小镇上教书的时候……”(作者在1979年写的一篇小说《蓝星星》的开头)。纵观全书,他确实把马尔克斯式的叙述方式用得出神入化得心应手。当他年近花甲之时,再回忆自己经历过的半个世纪,其意识的流动不仅像他的脾性那样天马行空,而且其跳跃之大、变幻之莫测,往往令人目不暇给,稍不留意就连不起茬来。真不知这本书该归于散文呢还是小说,抑或说是电影分镜头剧本,可即使是电影,如此频繁地将镜头切换、推拉、闪回的,也不多见啊!全书29篇文章,既各自独立成篇,又相互有着隐秘的内在的联系,所记述的人物,貌似支离破碎,但一个一个细节又是那样鲜活生动,连缀起来就是一个血肉丰满的形象,且是那样的令人难以忘怀。

比如大家闺秀沈如卿,就读于燕京大学,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毅然奔赴了延安。为了“彻底断绝和旧社会的联系,坚决革命”,到延安后,她不仅把自己的名字,连姓都改了,自然也就与师兄兼男友,即后来在美国任教的文教授断了联系。她到延安“不久服从组织安排嫁了一位老红军,然而婚后感情不好,没几年就离婚了”,后来虽又找了个党内的知识分子成家,但出身于“大官僚家庭”的问题,始终是她身上无法卸掉的包袱。而她的师兄兼男友,十几载得不到她的音讯,直到1952年才决心留在美国并结婚生子。至于沈如卿最后是怎么死的,没人知道。作者写沈如卿是由1986年秋天他给文教授写信,请教去美国留学事宜引出的,可此篇第一节写的却是“七号大院”的巨大和神秘,写到大院西南角两三百米长的地道,尤其是“在地道里发现了一具白骨,已经腐烂得不可辨认。只是从衣着上看是一具女尸”。第四节则写到他去美国见到文教授谈起沈如卿,文教授依然记得1941年他在四川时,曾收到过一封寄自香港的信,没有抬头,没有署名,只有他熟悉的笔迹写的两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该是一个怎样凄美的爱情故事啊!然而“革命会吞噬自己的儿女”(维尔涅),悲剧的结局已不可避免。李大兴的母亲告诉他说“你还记得那年冬天地道里发现的白骨吗?有一种说法,说那就是陈阿姨”。

沈如卿的故事仅仅是书中记述的一个,还有很多。比如那个躲在深楼里弹钢琴的外国老太太,比如那个失踪的老三届苏以诚,比如那个在东京读博却最终归寂于浙西荒山古寺的莲清法师,等等,两代人的命运啊,一个个的人生轨迹无不令人喟叹,无不引人深思。人的记忆往往是碎片化的,尤其是对他人的印象,作者却极为擅长将这些记忆碎片往返穿越偌大的时空,连缀成相对完整的个体传记。当年国内对“异化”闹得沸沸扬扬时,他“却更愿意用‘荒诞’去描述人的状态与人生的过程”。苏以诚的儿子打电话告知他“爸爸不在了”,“开船出海,遇上飓风失踪了”。然而,在12月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却忽然“收到一个从苏以诚账号发来的微信:‘老四,你好吗?来自基多的问候’”,之后,这个老三届就真的失踪了。

自本世纪初起,本人就几次撰文谈过“抢救记忆”,希望健在的老人们将自己的真实记忆如实地留存下来,这些记忆将是历史的蓝本,不可或缺的历史的注脚,自然也将是十分宝贵的“遗产”。老一辈历经劫难,他们这一代就轻松了么?已获美国教育学硕士,并又念了神学院的如茵,丈夫要回国发展,她却坚决不回北京,以致离婚。原因是她“曾经目睹她的父亲倒在地上被拳打脚踢”,“等再一次看见父亲时,是躺在门板上已经没有呼吸了”。这刻在心灵深处的伤痕,什么时候才能抚平呢?李大兴天命之年后,即开始梳理这些“往事”,且与“今宵”交错辉映,再现一幕幕鲜活的历史场景,实在令人感动和钦佩。尽管心中始终有着“诗与远方”,可历史依旧变幻莫测,人生依旧扑朔迷离,就像该书结尾所提醒的:“钟声忽然又响起,不知为谁而鸣。”

发稿:中国,青岛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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