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纪念6/4三十周年而作
张艺谋导演作品《归来》曾经是公众话题,大家从多个角度解读其中意义。令人印象最深的一幕是电影结尾:两鬓斑白的老人陆焉识陪着失忆的妻子婉瑜,在大雪纷飞的火车站,等待着自己的归来。经历文革遭遇,老人虽然身已归家,但妻子的心魂却离他远去。历史留下的伤痛还在,心魔还在,血泪还在。电影以“归来”为题,引人深思。人已归,心却已远。没有对过往真相的追讨,没有对郁郁悲愤的释怀,我们的身心何以疗愈,我们怎能从梦魇中归来?
陆焉识得知婉瑜的心病可能由方师傅造成,他最初的反应是愤怒,然后拿着凶器——一把勺子冲进方师傅家进行报复。没找到方师傅,却看到他家境艰难,于是作罢,悻悻离去。愤怒,无奈,然后怀着感伤的情绪继续活下去,这是我们大部分人对自己遭遇的态度。陆焉识不敢或不愿去追究:当时方师傅曾代表组织掌握着自己的生杀权,但为什么自己罪责当死,却一直能够侥幸活命?为什么婉瑜把唯一的女儿赶出家好几年?婉瑜到底为自己做了什么?而方师傅又对婉瑜做了什么?是什么样的经历和刺激导致了妻子的失忆?还有,女儿的出卖差点让自己丧命,革命道德何以能冲破家庭伦理?面对女儿的道歉,父亲只说了一句“我知道”,言外之意是我不怪你。沉重的过往就这么轻易地被放下和掠过了。电影浓墨重彩,渲染婉瑜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的悲情,但对于方师傅却着墨甚少。这也许就是我们对于历史事件的一贯态度:不去调查,追责,抚恤和反省,只笼罩在悲伤的情绪中,盼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一天可以忘掉这一切。就像噩梦,忘了就好了。然而,电影结尾的一幕告诉我们,这样不会好。
那怎么治疗婉瑜的病?香港岭南大学许子东教授用“重回现场”的概念,提出了一个方法,就是让当事人回到现场,再次看到发生的一切,因为这是造成婉瑜心灵创伤并导致其失忆的原因。揭开真相也许会引发痛苦,但沉默将导致更多的伤害。对许多历史事件的 处理都印证了这个规律。
台湾东华大学民族事务暨发展学系教授施正锋在“加拿大的原住民族真相和解委员会”一文中写道,加拿大从1870年开始广设“印第安寄宿学校(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直到1996年,至少有十五万名原住民族孩童被迫在这些学校就读。孩子们除了被灌输同化教育,身心也遭到严重摧残。十几年后,为了解决幸存者的集体诉讼,加拿大政府被迫在2008年成立“原住民族真相和解委员会(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采取四项措施:政府承担责任,制定疗愈计划,采取另类争端解决(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机制,辅以司法途径。委员会的工作历时六年,听取了6700人作证,于2015年完成并公布了调查报告。报告中详细记录了一共有多少个孩子从家里被抓走,多少因身心遭虐致残,多少死于疾病或饥荒。受害者通过特别机制,接受道歉,获得补偿。
施教授在研究了加拿大真相和解委员会的工作后,提出了一个转型正义的概念架构:通过示范效果,在原住民抗争提告和国际社会的压力下,政府进行相应的妥协,与原住民达成协定,成立真相委员会,经过深入和广泛的调查,获得真相。在真相面前,行凶犯罪者道歉,受伤害方给予理解和原谅,最后双方达成和解。和解并不是基于简单的原谅,而是双方共同的缅怀、反思以及达成面向未来的共识。
施教授框架中提到的所谓“示范效果”是指历史上发生过的相似案例,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南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的成立和它在民族和解中发挥的作用。冷战结束后,南非执政的国民党因其血腥的种族隔离制度受到国际社会的批判。时任总统德克勒克曾说:“我们当然还能执政五十年,但那是毁灭之路。和谈的时刻已经到来。”其后,南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全面地调查了自1960年3月1日至1994年5月10日,在这段南非历史上最为黑暗的时期,国内发生的各种严重侵犯人权的事件。委员会让受害者讲出真相,恢复其公民尊严,并给予救助和补偿。对因服从指令而犯下侵犯人权罪行的坦白者予以大赦。众所周知,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改变了南非的历史,让南非人看清了自己和自己的国家,抚平心中的怨恨,为南非今天的稳定奠定了基础。1993年,国民党人德克勒克与非国大党人曼德拉共同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这就是人类运用理性和智慧,将耻辱变成光荣的历史“示范”。
真相如果被遮蔽,伤害就会持续。不回到现场,仇恨不会消弭,裂痕不能弥补。只有在真相中,我们才能反思,一个人的暴虐其实就是整个人类的暴虐,而一个人的受难,也是整个人类在受难。说出真相,可以让个人的经历成为人类共同的经历。在很多情况下,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只是受害者。因此,受害方在控诉的同时,也检视自己,进而宽恕他人。宽恕不只利他,对己也可抚平伤痛。在施暴一方,说出真相,坦白罪责,这是忏悔的开始。所以说真相是一种正义,通过揭示它,社会可以扩大共识,族群可以重建互信。
南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示范效果非常显著。感佩于斯,从1995年起,许多国家成立了类似机构,如前面提到的加拿大“印第安寄宿学校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清华大学秦晖教授在“从种族两党制到左右两党制 (2013)”一文中列举了更多类似的机构,如阿根廷“被强制失踪者全国委员会”,哥伦比亚“国家赔偿与和解委员会”,波兰“民族纪念研究所”,菲律宾“真相调查委员会”,韩国“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乌干达“侵犯人权调查委员会”,乌克兰“国家纪念研究所”,美国“格林斯伯勒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等等。
发生在台湾的二二八事件的解决过程,也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在台湾威权统治期,“二二八”曾是禁忌话题,不能公开讨论和流传,政府对民众实施强迫性遗忘。然而,几十年过去,伤痕不但没有弭平,反而成为社会紧张的原因。由于历史遗留问题没有得到妥善的面对和处理,社会不断因过去的阴影而产生新的冲突。台湾知识界曾对照国际社会的做法,检讨自己的政府在真相与和解方面努力不够,措施不力,指出如果执政党延宕直面、反省和纠正以往的过错,将会直接导致反对党的崛起。后来民进党获得执政权的事实直接印证了这个预言。
回到现场,揭开疮疤,对于受害方是残酷的,对施暴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时要经历挣扎与煎熬。面对自己的黑暗,需要强大的理性和勇气,个人如此,一个政府,政党更是如此。然而,除了直面难题,我们别无选择,因为历史经验证明逃避和强制遗忘不会解决问题,甚至会导致政权的覆灭。现在我们要回答的问题,已经不是要遗忘还是要记忆,而是如何记忆,如何透过记忆达到和解。
鉴于台湾知识界的反省为我们建立了“示范效果”,反思自建国以来,我们从未对众多事件进行过全面的调查和叙述。如果我们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后代不会知道这些事曾经发生过。《归来》电影的主人公叫“陆焉识”,可能寓意“路怎样识”。无论是来路,还是去路,焉能不识?对一个孩子来说,看见自己是人生的开始,对一个民族来说,看见自己过往的真相,就是疗愈和自救的开始。没有历史真相,未来无从构建。因此,我们提出大陆应该开始启动真相与和解的进程,对建国以来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进行调查。希望执政党通过这项事业的努力真正为后世留下政治遗产,也可以说有价值的“党产”:
1. 首先,停止拘禁和迫害独立和民间的社会调查组织及人员。允许公民调查,把他们视作政府的协作者和援助者。
2. 鼓励个人或组织为还原历史真相,贡献自己的那块拼图。从个人真相达到社会真相。在这方面,历史学家高华,沈志华,李丹慧,杨奎松,教育学者谢小庆,独立调查者谭作人,艾未未,高耀洁,艾晓明等等,都曾或正在凭借一己之力,凭借一颗良心,为还原一个事件或一段时期的历史真相,不懈地做着繁复的,细致的和负责任的工作。章立凡先生在“没有真相,就没有和解”(2004)一文中提到由民间志愿者组成的调查小组,比如刘进、叶维丽、冯敬兰等校友自发组成“八.五事件”调查组,调查文革中北京师大女附中校长卞仲耘被学生殴打致死事件。对历史学者和民间调查组织,政府应该公开档案,为他们的工作提供资源而不是设置屏障。
3. 民间活动规模毕竟有限,也缺乏执行的公权力,所以最终需要由政府成立由迫害者和受迫害者共同组成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举行公开听证会,回到现场,解决历史问题。
为什么此时重提真相与和解,因为也许这是一个历史契机。将近百年前,鲁迅先生就在“论睁了眼看”一文中写道:“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在事实上,亡国一次,即添加几个殉难的忠臣,后来每不想光复旧物,而只去赞美那几个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过之后,也每每不思惩凶,自卫,却只顾歌咏那一群烈女……沪汉烈士的追悼会中,活的人们在一块很可景仰的高大的木主下互相打骂,也就是和我们的先辈走着同一的路。”百年过去,国人对于历史事件的态度,并没有改变。
为什么我们惧怕重回现场,因为这对于施暴方和受虐方都有风险,都有可能付出代价。当一切谎言被揭穿后,我们也许会发现周围只剩一片废墟。但如果不回现场,风险和代价会更沉重,伤害还会继续,我们留给后人的永远是一片废墟。因此,不管发生过的是一场浩劫,还是一个伟大的实验;不管是一个必经的弯路,还是为了今天的繁荣打下基础;不管谁是弄潮儿,谁又充当了实验品,牺牲品;我们都不能假装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否则,无数的婉瑜会一直失忆下去,民族会失忆下去。孔子说要“以直报怨”,“直”就是用正义的方法。古今中外的精神传统和政治遗产都在告诉今天的中国人,对于我们所经历过的苦难,在复仇与遗忘之外,还有第三条路可选择,这条路是唯一通向未来的道路。
2019年6月4日于美国
参考文献
施正锋,“加拿大的原住民族真相和解委员会”,2016
秦晖,“从种族两党制到左右两党制”,2013
章立凡,“没有真相,就没有和解”,2014
维基百科,南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
附1:加拿大总理Stephen Harper的道歉文(2008)
https://www.aadnc-aandc.gc.ca/eng/1100100015644/1100100015649
附2:澳大利亚总理陆克文(Hon Kevin Rudd,MP)的道歉文(2008)
https://www.australia.gov.au/about-australia/our-country/our-people/apology-to-australias-indigenous-peop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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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第一四七二期(cm0619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