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邺:书边人生(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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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毛泽东全集》(1—4卷)大约是我唯一没有写购买日期的书。那时不敢在这本书的任何地方写任何字。为什么不敢写?说来话长。

文革初起那阵子,各地红卫兵阶级觉悟“高”得出奇,常常在完全没有料到的地方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1966年到处盛传人民币的花纹里有“反标”(反动标语的简称),弄得人心惶惶。记得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王瑶先生文革时发生的一件惨痛的事。他家保姆没在意,把一张报纸垫在痰盂下面,不幸的是红卫兵正好这时来抄家。警惕性极高的红卫兵把痰盂下面的报纸拿出来翻看,发现报纸另一面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照片。这还了得!立即把王先生抓起来,问这张报纸是怎么回事?王教授说不是他垫的。但保姆坚持说就是王教授垫的,她亲眼看见!红卫兵当然相信受压迫的劳动人民的话,立即把王教授押到红卫兵司令部,打得死去活来。

这类的事听得多了,也见多了。

我们大队后山上有一座寺庙, 1949年以后寺庙里还有两个和尚,他们被分派到山下的生产队,成为小队社员。一个和尚人称“二师父”,大约以前是寺庙的主持,被划为富农阶级,另一个和尚划为贫农。他们两人进了生产队以后,还住在庙里,算是一家人吧。二师父我见过一面,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讲话声音很低、很温柔,也很懂礼貌。他们家堂屋正中间挂着一张标准的毛主席像,山上风大,二师父担心风会把像吹落,就用红线将像固定,红线呈米字形。这一善意的举动,被警惕性特高的红卫兵发现,二师父遭厉声斥责,说他居心叵测,把伟大的领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用绳子捆起来!必须在他身上踏上一千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红卫兵还宣布:当晚二师父到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批斗,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罪行。可怜的二师父吓得面如死灰,全身发抖。晚上斗争会上没有见到二师父,气得嗷嗷叫的红卫兵急忙赶到山上庙里去抓他,却发现他已经上吊死了!

我们大队大畈有一位姓黎的右派大学生,从武汉师范专科学校地理科毕业以后,在红安一所中学教地理,后来被划成右派后回老家务农。他在自己的一本《毛选》扉页上写上自己的名字黎启俊,名字右下方还写着“购于某年某月某日”几个字。这事儿不幸被与他同塆子的大队民兵指导员发现,结果惨遭批斗。

这位民兵指导员姓王,文革之初还不是指导员。红卫兵闹事时期,他到处没收五类分子的东西,我家的一把老虎钳,还有一把很好的金属钉锤,都被他没收走。我向他讨要,他说:“这些东西只有公家才有,你肯定是从公家偷来的!仅仅没收都便宜你了,还想要回去!?”我不敢与他争辩。

也许因为他表现积极,被提拔为大队民兵指导员。这下他更来劲了。他偶然发现黎启俊在《毛选》上写名字,好像天大的事,立即召开五类分子批斗会。在会上他指出这个右派两大罪状:一是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书的第一页,排在伟大领袖毛泽东之前,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你们这些牛鬼蛇神放老实点!二是,伟大领袖的红宝书只能“请” ,这个右派分子居然胆敢说“购”,这是滔天的反革命罪行!说完他带头举起手高呼:“打到黎启俊!我们革命人民要踏上一千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在这样的形势下,我哪敢在红宝书上写下哪怕一个字?

谈到黎启俊,他们塆子传出不少关于他的善意笑话。

这位大学生到农村也改不了他固有的书卷气。有一天,他在晒麦子,一只羊偷吃麦子。他明明看到了,却无动于衷,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路人提醒他,羊在吃他的麦子。他回答说: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去赶走它呢?”

他说:“我知道赶鸡用什么喊声,赶猪用什么喊声,但不知道赶羊该怎么喊。”

这个故事是听他们塆的人讲出来的,但我不大相信。不过有一次我与他在水库工地劳动,发现他真的挺有趣。我们山沟农民抽烟,找一根细竹竿,用烧红的铁丝将竹节捅开,然后在竹竿一端装上金属烟锅,就可以抽旱烟了。抽了一段时间后,会把烟杆子在地上猛磕,把塞在烟锅或烟杆里的烟屎、烟油磕出来。那天他正在猛磕烟锅,结果把烟锅磕掉了,笑着对我说:“烟锅脱—落—了!”

我听了觉得好笑:“你果然文绉绉的呀!脱了就脱了呗,干嘛说脱落呀!看来你不会赶羊还真有其事?”他也不辩解,只是笑一笑。

再回头说说我那本合订本《毛选》。虽然时书上没有写一个字,但是我清楚记得是1971年夏天我姐姐寄给我的。姐姐在内蒙呼和浩特市一个邮局当会计,我在离家70多里路的檀树岗水库工地上理发。

水库工地设有一个指挥部,每个区组成一个团部,一个公社(即现在的一个乡)组成一个营部。营部有营长、会计等。我们营的营长是我们大队大畈村一位姓王的社员。他原先在区里当干事,为人很好。他当领导有个秘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不管他到哪儿,都会招一些女民工。他之所以被开除公职,是因为他在区里任干事时,与阳台山上一个寺庙的尼姑有染。这种事情在一般初犯的情形下,还不至于被开除公职,他犯事的时候恰好是检查落实宗教政策的风头上,活该他倒霉。以前夏天抗旱,我去过他们村开抽水机,他也曾到抽水机站与我闲聊。我问过他一件事:“为什么你被开除公职,却保留党籍?按我的理解,党籍应该先开除呀。”

他听了似乎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但回答不了我的问题。

那年正月初四,我和堂兄杨世骥一起乘班车到县里,再乘车到檀树岗公社。我们的营部就设在公社下面不远的一个村子,那儿有一个小卖部。营长知道我以前在大队理发,就让我为全营民工理发(总共有40来人,但住地很分散),同时负责每到节日给营部出一期墙报。

我不愿意理发,虽然这差事比较轻松。因为我不可能一直这么轻松,这儿施工完了,我还要到别的工地干出力气的活。我最喜打炮眼,虽然比较累,人却可以站着不动。抡一会儿锤子,休息一会儿,还可忙里偷闲看看书。初打炮眼时确实比较辛苦,12磅的铁锤一天甩八九个小时,胳膊酸疼半个多月。理发眼前确实快活一些,但半年以后还得甩铁锤,到时胳膊又要难受半个多月,我可不想这样。营长开始不理解我为什么不愿意,看他诚心诚意为我好,也就没再多说,还是干起了理发的行当。从正月到10月,我每天往民工住地跑,有时与各队的知青聊聊,都是武汉人,感觉很亲切。

不久就是五一,我得为营部出大型壁报。营部会计买来黑墨水、纸张和大小不等的笔。我对会计说:“只有黑墨水不行,还得有彩色。”会计说:“没有必要吧?”我回答说:“非常有必要。”他问为什么,我告诉他,壁报总要画红旗、天安门吧。会计说,那是。画红旗没有红颜色绝对不行。以前就有人因为没有红墨水,将红旗画成黑色,结果狠狠挨斗。这事要是搁我身上,那就不止挨一次斗,说不定被当做反革命抓起来。

会计说,那就买一瓶红墨水吧?我说,那不行,旗杆什么颜色?干脆买一盒6色颜料。

办壁报其实非常简单,每篇文章开头来一段毛主席语录,结尾再来几段毛主席语录,中间来个一二三四五的顺口溜就行了。我只需一天时间,就能办出3×4平方米的壁报,参加检查评比绝对不落后。

有一次晚上纳凉,几个女知青向我提出一个她们很不满、也很严肃的问题。问题的起因是我在壁报上表扬了一个名叫吴莉的女知青。那时在水库工地有5、6名知青,纳凉的时候喜欢听我讲故事。那天正好吴莉不在,她们问我:“你怎么知道吴莉心里怎么想?”

原来在表扬吴莉的文字里,我在写吴莉先进事迹时,还写到她心里是如何想的。我没有想到她们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语塞。一位男知青很潇洒地说:“都这样写嘛,又不是老杨一个人这样写,,大惊小怪什么呀!”

我也立即有了答词:“黄继光、董存瑞临死的时候,他怎么想的,记者或者报告文学作者不可能知道。作者们根据英雄们平时的言行举止,合理推测。”

好在知青们与我关系不错,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与我纠缠。吴莉出身贫寒,据说她父亲在汉口修鞋,家里儿女又多,所以她特别能吃苦。我见过吴莉多次,她不怎么说话,只顾埋头干活。我有些同情她,加上她所在的11大队带队的反映她很能吃苦,我就写了篇稿子表扬她。应该说这并不过分,只是当时有不成文的套路,大报小报乃至壁报很难逃脱,先进人物都是高大全。其他女知青不满意或者不服气,完全可以理解。

后来吴莉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到华中工学院读书。再后来我也到这所学校任教。真是世事难料啊!我没有打听过吴莉后来的情况,人间偶然相逢,也不必知道彼此。

我让姐姐寄一本《毛泽东选集》给我,与办墙报有关系。我原来有一套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但没有带到工地上来,回家去拿又太远。虽然我们大队的刘大队长在一次五类分子批斗会上,凶狠狠地说我没有资格看伟大领袖著作,我当然不认可刘大队长的话,不学毛泽东著作,我怎么改造自己啊?

办墙报少不了用毛主席语录,当时到处都有《毛泽东语录》,没有《毛泽东语录》应该没有问题。但是,用语录的时候我有时对语录前后说些什么感到好奇,因此萌生了看《选集》的想法,就写信给姐姐。姐姐一向关心我这个倒霉的弟弟,很快就寄来了一本红彤彤的《选集》,让我高兴好几天。其中的《矛盾论》和《实践论》我很感兴趣。

有一天,我在大队做饭的棚子里看《矛盾论》,讲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之间的区别,有一个矮胖矮胖的、黑不溜秋的汉子从公社办公室那排房子后面走过来。公社办公室后面是一条从红安通向檀树岗公社的马路,这条马路还可以直达河南的新县。后来我在大学任教,有一名河南新县的研究生就是走这一条路回家。马路前面不远就要上一个陡坡,拉板车的人到了这儿一般都要休息一下,缓口气,讨点水喝。我想这个汉子一定是来讨水喝的,也就没有特别注意他,继续看《矛盾论》。

不一会儿,一个声音在我耳旁响起: “看书啊,啊,看的是《毛泽东选集》呀……”

四川口音! 1949年我曾经在重庆两个中学读过一年的书,对此很熟悉。

我抬头看这位汉子: “你是四川人?”

“是啊,你怎么知道,口音听出来的?”

“是的,我在重庆读过一年书。”我没有讲什么学校,我估计他不一定熟悉。

这汉子讨了水喝,搽搽嘴,继续问:“哪所学校?”

“高中在南开中学读。”

“南开在沙坪坝,离市中心好远啰!”

“你熟悉南开?”我一下来了兴致,难得有相知的人聊聊。

“我有一个……不,几个弟弟在南开念过书。”

“你贵姓?”

“姓刘,但是我原来姓杨。”

“那我们同姓,我也姓杨。难得难得,是家门啦!”

刘汉子想必是一个爽快之人,对不熟悉的人能很快敞开心扉。他接下来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我是杨森的大儿子。杨森你应该知道吧?”

那还能不知道?1948年冬天我随叔叔来到重庆,我叔叔那时是国军联勤总部交通课上校课长。一到重庆,就看到许多墙上都写有很大的标语:“杨市长要做到……”后面都是杨森给重庆市民许诺的几大事项,具体是什么事项我已经忘记了,但那巨大的标语,我是第一次见到,所以印象很深。一听这汉子居然是杨森大公子,我惊讶的半天回不过神来。

“到过四川的人,还能不知道有几十个老婆的杨森?你是他的大儿子?……那你怎么姓刘?”

他笑了笑:“我随母亲姓。”

后来我从他的谈话中了解到一件几乎是天方夜谭的故事。

这位刘先生是杨森的大儿子,他接受了革命思想的熏陶,对父亲所作所为很不满意。据他说,他亲眼看见他父亲把一个姨太太害死,因为那姨太太是一个大学生,不愿意被抢来做姨太太,还与以往的恋人继续来往。杨森一怒之下,杀害了这个姨太太。据说杨森有30多个姨太太,儿女加起来估计有一个加强排。在南开中学读书时,就听说杨森有好几个儿子在南开念书。刘先生有几个弟弟在南开念书,并不奇怪。

刘先生还说,他到德国留过学,回国时与杨虎城将军同乘一只海轮。后来,刘先生加入了新四军,1948年解放军打到湖北时,他是连指导员,后来被分派到红安粮食局工作。1957年被划为右派,因是外地人,就留在粮食局拉板车。1971年我们相遇时,他在七里粮管所拉板车运粮食。

据他说,他一个弟弟任新疆军区副司令员(希望没记错)。杨森儿子很多,国共双方都有人,也不奇怪。

他看起来随遇而安,并不在意曾经的德国留学生,如今拉板车为生。我没有讲自己的经历,担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也许猜出我俩是同类,我自己没点明,他就不多问。他还告诉我,他工资不低,每月69元。这在当时确实不少,简直是一个大富翁。我不久前穷得没有办法,写信找外甥黎良堂借几块钱。他还真不错,立即给我寄来5元钱。

刘先生说他没有结婚,一个人过得很舒服,不抽烟,不喝酒,但吃的方面特别讲究和大方。他说:“吃好点,千万别把身体弄垮了,身体是最要紧的。”这句话他好像是说自己,也像是在提醒我。但是我平时没有一点零用钱,没有任何办法改善生活。刘先生的处境在我看来简直是天堂。

歇了大约半个钟头,刘先生才起身离去。

十年后的1981年,我调到武汉一所大学任教。记得有一天,《长江日报》上刊登一条消息,说杨森的大儿子被他的弟弟某某将军接到甘肃兰州居住。我一阵兴奋惊喜,高声告诉妻子:“看,这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位拉板车的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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