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人的《哲学、宗教和科学以及他们的关系》与韩家亮的《哲学、科学、宗教之间的关系》文章中涉及到了儒家算不算宗教的问题。本文是我对个人看法的进一步阐述（注意，只是进一步阐述，而绝非全面论述）。为写作本文又重温了以前读过的论著和新搜集了些相关的文献。
我的论点的概要：
宗教是人类生活中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宗教活动可能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后就一直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存在和传承着。但宗教学则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宗教学中很难对宗教进行定义。比较常用的方法是要素分析，靠罗列宗教的特征进行描述。但是要素分析同样可用于非宗教的世俗思想和观念。所以还要看每个要素里的具体内容是宗教性的还是非宗教性的。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循和定义的味道。但是其实一种认知体系是否有宗教性还是可以从超验、终极关怀、永恒、和理性等角度去评价的。
具体到“儒学是否宗教”，可以从儒家的历史及其作用和儒家学说的内容两方面来讨论。百家争鸣中的尊崇周礼和倡导仁政的儒家在汉初成了一枝独秀的官学。汉代的儒学吸收了道家、墨家、法家、阴阳家的思想。孔子的“仁”和“礼”被董仲舒强化了“天人合一”和加入了阴阳五行，从而增加了神学色彩。董仲舒还把孔子的“正名”思想，具体化为“三纲五常”伦理道德。由于道教和佛教的影响，统称为宋明理学的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使得儒学具有了更多的哲学色彩。纵观儒学在中国古代的作用，它实际上扮演的是官方意识形态的角色。
从我对儒家的了解看，儒学十三经都是极入世的政治理念和为人之道。那里没有对世界本源的探究，没有对先验和超越的外在的敬畏和信仰，没有对永恒的来世的向往。中国古人的立功，立德，和立言的“三不朽”追求只是局限在人类的俗世生活里。大陆学者黄玉顺和李零也类似的分析。
儒教源自南北朝隋唐以来的儒道释三教之说。但在中国的古代，儒教之教乃是教化之义。儒家的德政与教化的思想是非常世俗化的理论体系。“儒学是否宗教”的问题，历史上有利玛窦引发的基督教内部的争论；清末康有为为变法而主张儒学为“儒教”；上世纪五十年代海外的新儒家代表人物所强调的“儒家思想的宗教性”；以及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大陆，任继愈提出了“理学宗教论”所引发的“儒教之争”。在我看来，北宋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名言仍是儒学的中心价值所在。所谓“儒教之争”是中西文化冲突大背景下的民族文化自觉性和反思的一种反映。
基于韩家亮强调的要重视西方学者的观点的意见，我也对韩提到的两部著作，实际上我还加了两部，进行了分析。两部世界宗教方面的教材类作品（Warren Matthews的World Religions和Ninian Smart的The World’s Religions）或牵强或含糊地把儒学列入了宗教。福山的上下两部政治史力作（《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和《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并没有把“儒学是否宗教”作为其中的议题。但从福山对中国政治史的变迁的分析可以看出他不认为儒学是超越性的宗教，而他对儒学在法治发展上的作用的评价是与对超越性的宗教的评价完全相反的。这就让人觉得他的观点实际是不利于“儒学是宗教”的立论的。
我对宗教的定义是在我的认知系统的定义之下构成的。认知系统有如下特征：
1) 是有关世界的知识。
2) 有对世界本源的解读。
3) 有一套内在的逻辑系统和真值判断方法。
而宗教作为一种认知体系，它提供了人类对于永恒的未来与短暂的此生之间的联系的启示性的答案。宗教宣称对整个世界做了完整描述、对世界本源有明确解答、给出了人生的意义、提供了道德伦理的基础、还指出了灵魂升华的途径。请注意，我在这里对以前在《哲学、宗教和科学以及他们的关系》中的论述有所补偿和修改。
从我对认知系统的定义，进而对宗教的定义出发，结合以上分析，我认为儒学不是宗教。
读者如对引经据典不感兴趣，下面的详细讨论就可以不看了。
我的论证可以从几个方面来表述：什么是宗教？什么是儒家、儒学和儒教？为什么认为儒家不是宗教？。
1. 什么是宗教？
宗教学是弗·麦克斯·缪勒（Friedrich Max Muller，1823—1900）所开创。他认为不可能对宗教给出一个适当的定义或详尽无遗的描述，但有可能对宗教的特征进行描述。同时他又指出所有宗教的基本要素之一是既不能被感性所领悟，又不能被理性所理解的神灵的存在。宗教是领悟无限的主观追求，而无限称之为宗教的知识对象的模糊不定的、不可见的、超越的、超自然的、绝对的或神圣的特征【1】。
Britannica有关宗教的条目里也明确指出：
An acceptable definition of religion itself is difficult to attain. Attempts have been made to find an essential ingredient in all religions…, so that an “essence” of religion can be described【2】。
对宗教进行定义的难度并没有随着宗教学的发育和成长而变得更容易。Hillary Rodrigues and John S. Harding在《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Religion》【3】中如此描述：
A defining feature of many religions, which separates them from other deeply absorbing and meaningful activities, is their concern with powers or agents that are regarded as mostly existing beyond the grasp of the five senses or instrumental apparatus. These spirits, gods, or energies are thus “super-natural,” in that they transcend or are beyond the natural world. They are not merely unseen physical energies, such as certain frequencies of light or electro-magnetism, as studied by physicists. The religious individual conceives of reality as somehow larger than what is normally perceived or conventionally studied by the sciences. Furthermore, aspects of this larger-than-ordinary reality are often regarded as somehow set apart. Their special character is held to be sacred or holy, and thus to be approached or related to in appropriate ways that are generally differentiated from actions and attitudes appropriate for the non-sacred portions of reality. There are wide variations among people as to just what reality truly contains.
所以Hillary Rodrigues and John S. Harding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宗教定义，相反地，他们列出了数个比较有影响的定义。
学者们多尝试从不同角度去定义宗教：（1）从信仰层面；（2）从个人体验层面；（3）从社会功能层面；（4）从文化层面【4】。
在宗教学里“宗教要素分析”应该是最常用的定义方式【2, 3, 4, 5, 6, 7, 8】。但是Paul Tillich 提出的“终极关切”观念也得到学界的重视【2, 3, 4, 5】。宗教的定义也因宗教研究的领域的不同而不同：宗教人类学和宗教历史学（以宗教信仰的对象为中心），宗教社会学（以宗教信仰的主体为中心），或宗教心理学（以宗教信仰的环境为中心）【9, 10】。
宗教要素分析者多标榜其方法能提供balanced description or view，但具体到哪些要素时，也是风味各异。Warren Matthews【7】强调历史发展 (historical development) 和世界观 (worldview) 是其分析方法的独特之处。在世界观下，有如下十个要素(essential pieces of information)：
1) The Absolute,
2) The World,
3) Humans,
4) The Problem for Humans,
5) The Solution for Humans,
6) Community and Ethics,
7) An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
8) Rituals and Symbols,
9) Life and Deatch, and
10) Relationship to Other Religions.
Ninian Smart【8】则从七个维度 (dimensions) 来描述宗教的特质：
1) The Practice and Rituals,
2) The Experience and Emotion,
3) The Narrative or Myth,
4) The Doctrine and Philosophy,
5) The Ethic and Law,
6) The Society and Institution, and
7) The Materials,
大陆学者吕大吉则提出了宗教四要素说【10】：
1) 观念或思想（内在要素），
2) 感情或体验（内在要素），
3) 行为或活动（外在要素），
4) 组织和制度（外在要素）。
但Ninian Smart又同时指出七个维度要素也可以用来对世俗社会的观念或意识形态进行描述，如民族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实际上要素分析并不是宗教研究才独有的分析方法，它只是因为宗教从历史起源到系统流派都太复杂多样而难以给出一个简单明了的定义情况下的无奈之举。
但是不可否认，宗教具有几个基本特征【1, 9, 10】：
1) 建立在信仰的基础上；
2) 崇拜对象的超验与无限；
3) 追求来世的幸福；
4) 因其组织和仪式而成为重要的社会力量。
所以，对于宗教不要执意于某一个定义，关键是能从宗教的超越、来世（终极关怀）、永恒、和非理性的本质去理解它。
2. 儒家、儒学、和儒教是什么意思？
儒家与儒学
儒家是以孔子为代表的中国文化源流之一。孔子通过开办私学而创立了儒家学派。汉代的司马谈和班固对儒家的主要特征提到如下几点【11】：
1) 奉孔子为宗师。
2) 注重人伦教化，主张以“礼”来协调人际关系，以维护社会稳定。
3) 倡导仁义，主张实行德治和仁政，并宣扬“内圣外王”之道。
4) 尊重礼乐文化传统。
5) 研习六艺（“诗”、“书”、“礼”、“易”、“乐”、“春秋”）以弘扬经典文化。
由于从汉武帝时儒学成了官学，儒家著作也成了经典，从而经学直到清代也是儒学的代称。北京的孔庙里还存有号称《乾隆石经》的石刻十三经（《周易》、《尚书》、《诗经》、《周礼》、《仪礼》、《礼记》、《左传》（附《春秋》）、《公羊传》、《穀梁传》、《孝经》、《论语》、《尔雅》、《孟子》）。
儒学的历史发展大体可分为：先秦儒学、汉唐经学、宋明理学、现代新儒学（李泽厚的儒学四期说）。先秦儒学时期，孔子的关注点是“仁”与“礼”。孟子继承了“仁”；荀子发扬了“礼”并进而走向了“法”。由于“仁”在儒学中重要性和可传承与发扬，旅美哲学家李幼蒸甚至提出以“仁学”代替“儒学”【12】。到了董仲舒提倡“独尊儒术”时，就开启了汉唐经学。董仲舒还在儒学中强化了“天人合一”和加入了阴阳五行。还把孔子的“正名”思想，具体化为“三纲五常”伦理道德（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仁、义、礼、智、信）。汉代的儒学吸收了道家、墨家、法家、阴阳家的思想（李泽厚语、福山也有儒法结合成官方统治意识的意思。）。董仲舒无疑给儒学增加了神学色彩，但其主旨不是追求超越与来世，而是为现世的皇权服务。由于道教和佛教的影响，宋明理学使得儒学具有了更多的哲学色彩。但宋明理学又分为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前者强调外在的天理的至高无上，从而要求人们压制人欲以顺天理；后者则认为心外无物，万物实为内心投射所生。因此要“致良知”，良知即是天理，从而到达知行合一。宋明理学的目的仍是为现实政治服务和为当代社会立标。儒学到了清代则少有新意而沉溺于考据，但也为学术化的发展做了奠基工作。现代新儒学主要是在中西文化交流的环境下，试图重新发掘儒学的有价值的东西，以使其能对人类的文明进程施加影响【11中第三至第七节】。
儒教
儒教源自南北朝隋唐以来的儒道释三教之说。但在中国的古代，儒教之教乃是教化之义。真正的“儒教是否宗教”的议论，首先是明末天主教传教士利玛窦为传教策略计，声称儒教不是宗教， 从而引发了基督教内部的争论。清末康有为为变法而主张儒家为“儒教”。上世纪五十年代，海外的新儒家代表人物，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唐君毅联合发表的《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他们“为了与西方基督教传统相抗衡，拯救并弘扬儒学，着力强调“儒家思想的宗教性”及其在中国文化中的“宗教性教化功能。”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大陆，任继愈提出了“理学宗教论”，由此引发了一场“儒教之争”。这场争论不仅是历史上儒教之争的延续，而且影响还在发酵。从任继愈的论证看，他不是要提升“儒教”，而是要从宗教的负面影响来阐发“儒教对人们探索精神的窒息，也使得生产技术、科学发明的步伐迟滞。中国封建社会特别顽固，儒教对人心的牢笼应是原因之一。”这场争论实质上是有关“儒学、儒家或儒教的本质与作用问题”。讨论中自然涉及了宗教的性质、西方人对儒学是否宗教的回顾、儒学的宗教性、和如何看待儒学的历史变迁等议题。而随着争论的深入和扩展以及中外国力的变化，立儒教在一些人看来成了“复兴中国文化，重建中华文明，或建构中华民族意识的当务之急”，从而以“儒教文明”来回应当今西方文化的全方位挑战【5】。
在我看来，所谓“儒教之争”是中西文化冲突大背景下的民族文化自觉性和反思的一种反映。其与我从认知系统角度看待宗教相比，无论从视界还是深度都显得过于狭窄和功利了。
3. 为什么说儒家不是宗教？
先对儒家或儒学进行分析。
1) 我所了解的儒学
儒学十三经中有些并不是以阐发思想为主。其中
1) 《周易》是占卜之书，其外层神秘，而内蕴哲理。
2) 《尚书》是上古历史文件汇编，主要内容为君王的文告和君臣谈话记录。在历史变迁中多数遗失，而后来汉代还产生了《古文尚书》与《今文尚书》之争。
3) 《诗经》是西周初至春秋中期的诗歌集，内分“风”、“雅”、“颂”三部分，“风”为土风歌谣，“雅”为西周王畿的正声雅乐。“颂”为上层社会宗庙祭祀的舞曲歌辞。
4) 《周礼》主要汇集周王室官制和战国时期各国制度。
5) 《仪礼》主要记载春秋战国时代的礼制。
6) 《礼记》是秦汉以前有关各种礼仪的论著汇编。宋代学者把其中的《大学》和《中庸》篇单抽出来做为“四书”中的两书。
7) 《春秋》三传是围绕相传由孔子编订的《春秋经》形成的著作，《左传》重在史事的陈述，《公羊传》和《谷梁传》重在论议，其中有不少儒家思想观念。
8) 《孝经》为论述封建孝道的专著。
9) 《论语》是孔子及其门徒的言行录。
10) 《尔雅》训解词义，诠释名物，经学家多据以解经。
11) 《孟子》专载孟子的言论、思想和行迹。
《春秋》三传做为儒家经典是因为《左传》中含有据说是孔子修订的《魯春秋》，又叫《春秋经》，其微言大义，以一字寓褒贬为后世所重视；并补加了【传】的部分。《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则对《左传》中的事件从儒家观点进行评论和注解。
如《左传》中“桓公元年“有“【经】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三月，公會鄭伯于垂，鄭伯以璧假許田。【传】元年春，公即位，修好于鄭。鄭人請復祀周公，卒易祊田。公許之。三月，鄭伯以璧假許田，為周公、祊故也。”其中【经】相传为孔子所修订，【传】则补充了【经】。
而同一件事，《公羊传》则有” 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繼弒君不言即位，此其言即位何？如其意也。
三月，公會鄭伯于垂。鄭伯以璧假許田。其言以璧假之何？易之也。易之則其言假之何？為恭也。曷為為恭？有天子存，則諸侯不得專地也。許田者何？魯朝宿之邑也。諸侯時朝乎天子，天子之郊，諸侯皆有朝宿之邑焉。此魯朝宿之邑也，則曷為謂之許田？諱取周田也。諱取周田則曷為謂之許田？系之許也。曷為系之許？近許也。此邑也，其稱田何？田多邑少稱田，邑多田少稱邑。”的诸多评注。
《谷梁传》则有“元年春王。桓無王，其曰王，何也？謹始也。其曰無王，何也？桓弟弒兄、臣弒君，天子不能定，諸侯不能救，百姓不能去，以為無王之道，遂可以至焉爾。元年有王，所以治桓也。
正月，公即位。繼故不言即位，正也。繼故不言即位之為正，何也？曰：先君不以其道終，則子弟不忍即位也。繼故而言即位，則是與聞乎弒也。繼故而言即位，是為與聞乎弒，何也？曰：先君不以其道終，己正即位之道而即位，是無恩於先君也。
三月，公會鄭伯于垂。會者，外為主焉爾。
鄭伯以璧假許田。假不言以，言以非假也。非假而曰假，諱易地也。禮，天子在上，諸侯不得以地相與也。無田則無許可知矣。不言許，不與許也。許田者，魯朝宿之邑也。邴者，鄭伯之所受命而祭泰山之邑也。用見魯之不朝於周，而鄭之不祭泰山也。”
从我个人对《周易》、《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和《孝经》的学习与了解，我不认为这些体现儒家观念的著作符合我对宗教的定义。
被不少人说得神乎其神的《周易》，其六十四卦名皆为古人所认识的日常事物。其三百八十六爻辞也无非是古人对于趋利避害的哲理的总结。
《大学》是阐述“内圣外王”之道的。其中对“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一解释。但是有关“格物、致知”的文字遗失了。王阳明曾试图解开格物致知之谜而不果。
《中庸》认为君子要慎独立诚，情发中节。那就是尊天道，就是追随古代圣贤。
《论语》集中记录了孔子的主要思想，但完整的孔子思想需要从多个文献中归纳出来。仅就《论语》中的思想，主要体现了孔子的仁者爱人和克己复礼以求仁的思想。还展示了他勤勉好学的精神和灵活务实的智慧。
《孟子》大力提倡“仁政”。其中多方展示了孟子时时处处从各个方面对“仁政”思想淋漓尽致的发挥和鼓吹。在修身方面，孟子的养浩然之气的倡议也一直是古人所崇敬的境界。
《孝经》提倡由孝亲而至于忠君。在上以爱民施德体现孝道，居中者敬上和下，居下者孝亲尊礼，天下可治。
以上的儒家经典都是极入世的政治理念和为人之道。这里没有对世界本源的探究，没有对先验和超越的外在的敬畏和信仰，没有对永恒的来世的向往。中国古人的立功，立德，和立言的“三不朽”追求只是局限在人类的俗世生活里。儒家在创始时摆脱不了当时社会的对天和先辈的敬畏和礼拜，但其宗旨却是修身和复礼，提倡德政和社会秩序。儒家在依附了皇权之后，借助在儒学注入神性的内容以与皇权共享在俗世的的至尊地位；而不是成为侍奉至高无上的神灵的组织力量。儒家在开发了天理观念后，仍然关注于在俗世的行为有所遵循和制约。所以除去社会政治上的意义外，儒家只在提供道德伦理的基础和人生的意义上与宗教有交集。儒家的经典只有读书人才看，儒家的修身之道也是读书人的道德规范（是否贯彻了是另一回事儿）。而更重要的是学习儒家的经典是读书人在社会上进阶的主要途径。这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乃至大乘佛教的普及到芸芸众生大不一样。
2) 两位大陆学者的看法
大陆哲学家黄玉顺从对“超越”的分析，反驳了儒学是宗教的说法【13】。他提出“宗教的超越有三个前提：关于超越者（transcender）的个体性原则，关于超越物（transcendence）的存在论原则，关于超越方式（the manner of transcending）的先验性原则、或者非经验性原则。“从这三个前提出发，他又分析了哲学超越与宗教超越的不同。然后进一步把儒、释、道所谓”三教“的超越方式进行了分析。对于儒家他指出” 儒家固然承认那么一个超越性存在物，那就是‘天‘或者‘天理‘。这正是存在论原则在儒家超越方式上的体现。但是这种‘天理‘并不是人格神，而不过是类似于柏拉图’理念‘的东西而已。这是哲学的超越物，而非宗教的超越物。“对于儒家的”不朽“观，他指出” 宗教的思路就是’出世’：将自身投入到某种无限不朽的超越性存在物之中。儒家的思路则是’入世’：将个体溶入群体，就是将有限溶入了无限。…… 于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儒家为什么在’修身‘的’内圣‘之外，还要讲’外王‘的’齐家、治国、平天下‘了——所“修”之“身”也是速朽的，只有家、国、天下才是不朽的。但这种不朽，决不是宗教徒所追求的那种’上帝之城’的不朽。“
顺便提一下黄玉顺的“对于宗教来说，我敢说，一是对内在的个体自我意识或其灵魂的纵然是暂时性存在的信念，一是对外在的某种终极存在的信念，这两者是缺一不可的。“与本人的”宗教作为一种认知体系，它提供了人类对于永恒的未来与短暂的此生之间的联系的启示性的答案“有相同的两个元素。
北大教授李零在《丧家狗》里评论孔子的“敬鬼神而远之”时说到：“这是一种人文取向，它对中国文化的影响至为深远。中国文化，精英文化非宗教，民间信仰，对各种神，谁都可以拜，谁都不虔诚，是好是坏，大家可以思考。近代，中国挨打，有人归咎于我们没有西方那样的宗教，因而要把儒家思想改造成这样的宗教，我不赞成。” 【14】
再看一看西方学者对儒家是如何描述的。
3) 一些西方世界宗教教科书的看法
这部分也有回应韩家亮的成分，因为他在《哲学、科学、宗教之间的关系》文章中说：“一是世界宗教教科书一般收录儒教在其中（例如[The World’s Religions]）。仔细考虑为什么儒教被划入宗教。二是政治历史教科书[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其中政治历史是按照文明演进的，文明是按照宗教划分的。儒教也被认为是宗教。你的观点要在学术上站得住脚，你就需要认真考虑这两本书的做法，然后提出改进办法。”
我这里涉及了不止两本书，而是四本书：Warren Matthews和Ninian Smart介绍世界宗教【7, 8】时对儒家描述和福山的《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和《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中译本）【15, 16】两本人类政治历史发展的力作。
在【7】中Warren Matthews承认“Like Daoism, Confucianism has been seen sometimes as more a philosophy than a religion. Other readers have thought it a political science or a system of education. It has been all these things and more because the Four Books, including the Analects, present Confucius as a leader who was larger than life. His brilliance still inspires awe and reverence. In the minds of Chinese peoples, Confucius is at least as great as Siddhartha Gautama, Jesus, or Muhammad, some of the most influential leaders in history.”首先“larger than life”并不等于神灵。像“Siddhartha Gautama, Jesus, or Muhammad”一样伟大，是因为在中国历史上自汉武帝之后孔子被人为地立为“至圣”。Warren Matthews对于中国文化的了解主要借助于他人的学术成果。他所涉猎的儒学经典只限于英译的《论语》、《孟子》以及英文的中国哲学史和主要古籍的英译选读本。孔子和宗教的能列出来的关系也只是其言论中有提及“天”和“Confucius enjoyed participating in religious ceremonies—for him they were an essential part of life, the basis for an orderly society. He insisted they be performed correctly and in the old traditions.”孔子摆脱不了他那个时代对人与自然的关系的认识，所以很自然地谈论“天”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作为立志恢复周礼的儒者，他重视各种礼仪更是很自然的事情。硬要说这些有宗教意义很牵强。Warren Matthews还提到了儒家后学的贡献，但也只是提到了朱熹。很糟糕的是董仲舒在儒学里加入阴阳五行竟然成了朱熹的事儿。
再把作者所使用的十个要素分析对儒教和基督教比较一下：
• The Absolute
儒教 “Confucius participated in sacrifices to heaven, the home of ancestors who functioned as divine beings.“
基督教 “Christians believe in one God. God has no partners or rivals; idolatry is strictly prohibited. Nevertheless, the most complete revelation of God has been through God the Son, who was incarnate in Jesus of Nazareth. …
He is God in respect to revealing God; he is man in bearing all human afflictions except sin. God also reveals himself as the Holy Spirit, who bestows on human beings power, comfort, peace, and love.“
• The World
儒教 “The Confucians think the natural world is a good place. When humans work with nature in accordance with the principles of heaven, the earth brings forth most things humans need. Humans need only to know and do the will of heaven.“
基督教 “Christians draw on the Genesis account and the Psalms for their view of the world in its original form. God created a good universe and good humans. … For many Christians, heaven is their home; they are only pilgrims passing through the desolation of earthly existence.”
• Humans
儒教 “The controversy between Mengzi and Xunzi over the nature of humans was important, if sometimes exaggerated. … More than his successors, Confucius thought humans must have role models. They seek role models without being told. Confucius used that search to help humans develop their greatest moral potentials.“
基督教 “Christians believe humans are created ‘in the image of God.’ Differing on details of the concept, they agree humans differ from all other animals in that they have responsibility to God. Humans are accountable for how they live their lives.”
• The Problem for Humans & The Solution for Humans
儒教 “The problem for humans is disharmony.”“The solution for humans is harmony.”
基督教 “Christians believe God has replaced his old covenant expressed in the Torah with a new covenant based on faith in Christ. The new covenant is necessary since humans, because of the sin of Adam, cannot by their efforts alone fulfill the law. Only by God’s effective action in human lives can the results of Adam’s sins be overcome.”
• Community and Ethics
儒教 “The word reciprocity is a good description for Confucian ethics. People should avoid doing to others what they would not want done to them. They should do those things that they would like done to themselves. People live their lives fulfilling their duty to superiors (rulers and older persons—本人注).“ But the older persons should also fulfill their responsibilities as being“kind to those who show deference” and educate them by being role model; the emperor should fulfill his “responsibility to heaven and his people”.
基督教 “A person becomes part of the Christian community through baptism—it is a matter of choice rather than of birth. The Christian community is a gathered community of those who believe that Jesus is the Christ and that they have salvation in his name. It is open to men and women of any age, race, or nationality. A Christian is normally affiliated with a particular parish or congregation that is under the care of a particular clergyperson. A believer is usually accepted as a Christian by all Christians everywhere. … Giving money and goods needed by others has long been a part of Christian living. … Although some Christians believe the world will continue to become more evil until Christ returns to earth, many others think they are obliged to improve the world.”
• An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
儒教
基督教 “Christians believe all history, from the creation of the world to its end, is subject to the Christ. … Although people good and bad live in the same world, at the time of the last judgment they will be separated. Good people will enter heaven and evil people will enter hell. At the end of history, God will defeat all evil.”
• Rituals and Symbols
儒教 “The Chinese calendar was full of festivals, both summer and winter. Season changes were marked in state ceremonies and in homes. Activities associated with farming had to be coordinated with changes in the world. Some celebrations were religious; others were primarily social.”
基督教 “Coming to be identified as a Christian is to choose a fellowship with more than a billion people of all nations and races who believe that Jesus is the Christ, the Son of God, and the Savior from sin for inclusion in God’s kingdom. … Christians are urged to participate in congregational worship every Sunday and on several weekdays. … The Christian year has several occasions that all Christians celebrate and many others that are celebrated by the Orthodox, Catholic, or Episcopal churches.”
• Life and Deatch
儒教 “Confucius participated in rituals that honored ancestors, particularly parents. … His emphasis was on duties of the living rather than speculation about the life of the dead.”
基督教 “Christianity teaches that those who believe in Christ as their savior will be resurrected from death. … Most Christians believe that those who have lived righteous lives will live happily in the presence of God in heaven; those who are wicked will endure hell.”
• Relationship to Other Religions
儒教
基督教 “Christian views have emphasized that all people should be considered children of God who ought to become Christians. As a missionary religion, Christianity has sought converts among all peoples. … In Nostra Aetate, the Second Vatican Council addressed relationships with other world religions. Speaking for tolerance and against persecution, the document advocates brotherly attitudes toward all people.”
从以上对比可以明显看出，所谓儒教太接地气了，太世俗了。正像Ninian Smart所说的要素分析可以用来对世俗社会的观念或意识形态进行描述，所以通过要素的罗列（儒教还列不全）并不能区分宗教与非宗教。关键还是要看每个要素中的实质内容。
再看Ninian Smart【8】的分析。Smart在谈中国宗教的章节，开宗明义地说：“Westerners have often been confused about religion in China. They have assumed that Chinese religious and philosophical ideas can be classified in a Western way, so that we can speak of three religious of China, namely Confucianism, Daoism, and Buddhism; but often these are not so much three as parts of a single functioning system. Also, the words themselves which we use can be misleading.” Smart在介绍中国宗教时，实际上是把儒、释、道三家融合在一起，尤其是在运用七个维度来描述宗教的特质时。这样的处理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上面看到的Matthews在要素分析时的尴尬。每当谈到儒时，基本上都是世俗的方面的特质，而用释和道来填充宗教方面的特质。所以对儒的处理是从官学角度谈它的维护帝王正统的作用为主，包括对“天“和先圣的敬拜。
从另一个角度看，Smart对儒家的分析比Matthews更靠谱些。对古典时期的儒家，公平地介绍了孔子的”仁”与“礼”，肯定了他开创私学和编辑古籍的贡献。正确地谈到汉初的董仲舒在儒学里加入了阴阳五行和儒学变成了官学。谈到朱熹时，正确地指出理学的出现是由于道教和佛教的影响，从而使得儒学具有了更多的哲学色彩。也指出了朱熹与王阳明的外在天理与内心良知的区别。
从这两部世界宗教课的教材看到的一斑，可知有些西方宗教学者或牵强或含糊地把儒家列入了中国宗教。这样的儒学宗教论肯定是难以服人的。
4) 福山的看法
福山的《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是政治学著作。这本书是另一本（《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的续篇。《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涵盖史前时代到法国大革命时期。《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涵盖工业革命到民主全球化时期。两书合在一起是一部完整的人类政治史。在用一个统一的理论架构来描述和寻找人类政治发展的线索时，福山使用了政治秩序的三个基本要素：现代国家（modern state）、法治（rule of law）、和民主责任制（democratic accountability）。
由于政治发展的历史是福山著作的主题，又由于他要涵盖全人类政治史，所以中国不可能成为唯一关注的重点（虽然占了相当的篇幅），中国的宗教更不是他要详细讨论的话题。但在涉及到法治时，福山在【15】中有四处明确宣称China never developed a transcendental religion。而他之所以谈到了中国从没有过超验的宗教是要说明中国没有真正的法治（rule of law）。儒家在这方面的作用是强调德治（人治），并且反对法家的以法而治（rule by law）。而在古代以色列、西方基督教国家、穆斯林国家和印度由于有超验的宗教，rule of law在国家出现前就建立了。
以下是福山的原文摘录：
“China never developed a transcendental religion; perhaps for this reason, it never developed a true rule of law. There, the state emerged first, and up to the present day law has never existed as a fundamental constraint on political power.” （page 12）
“Because of its lack of a transcendental religion, China never developed a body of law that stood outside the positive enactments of the emperor and had no legal hierarchy independent of executive power. The emperor ruled by law, using law as an instrument of bureaucratic governance. Chinese rulers had at their disposal a precociously modern state that could prevent the subsequent emergence of social actors that might want to oppose their purposes, like religious organizations, an entrenched blood nobility living (as they did in Europe) in impregnable castles, or a commercial bourgeoisie ruling themselves in free cities,. As a result, traditional Asian governments could be far more absolutist than those in Europe.”(page 337)
“China represents the one world civilization that never developed a true rule of law. In ancient Israel, the Christian West, the Muslim world, and India, law originated in a transcendental religion and was interpreted and implemented by a hierarchy of religious scholars and jurists. The keepers of the law in each case were a social group separate from the political authorities … This separation was the most dramatic in Western Europe, … In stark contrast to China, the rule of law was established well before the creation of modern states, and law put limits on state building that did not exist in China. In China, by contrast, there was never a transcendental religion, and there was never a pretense that law had a divine origin. Law was seen as a rational human instrument by which the state exercised its authority and maintained public order. …There was in fact an active hostility to the very idea of law embedded in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The Confucians believed that human life should be regulated not by formal, written laws, but by morality. This revolved around the cultivation of li, or correct moral conduct, through education and correct upbringing.” （page 357-358）
“The only major world civilization that did not develop rule of law in this sense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本人注) was China, largely because it never developed a transcendental religion on which law could be based.” （page 526）
福山的这个观点含有以下两个意思：
1. 中国缺乏法治是由于中国从没有过超验的宗教。他不仅否定了儒学是超验的宗教，而且否定了一切中国的宗教是超验的宗教。我觉得他或许是认为超验的宗教（佛教和道教）从来没有在中国的政治体制和世俗权力中有过真正的影响力（下面有例证）。
2. 中国的强大的世俗国家权力不仅妨害了超验的宗教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而且抑制了得益于超验宗教的法治传统的形成。
从这样的关系中，还不能确切地说福山认为儒学不是宗教，但起码可以说福山认为儒学的作用与超验的宗教是相反的。
福山在【15】中有24和25两章专门谈中国。但那两章主要是叙述中国在最近的两个世纪里如何应对法律体系在巨变时代的挑战和过程，以及如何重建国家。前面所引的357-358页中的那些段落就是24章中的。就在24章一开始，福山先讲了由于中国早在秦汉时期就建立了具有诸多马克斯·韦伯所定义的特征的现代国家，而且中国的早熟的国家能够压制和控制贵族和宗教的势力。这里的宗教福山只提到佛教和道教。可见在他心里儒学不是宗教。在本书中福山还在535页提到佛教，但那只是说儒学在日本、朝鲜和越南传播；佛教在东南亚传播。道教则没在其他处再被提及。由此也验证了我前面提到的中国的宗教不是他要详细讨论的话题。
那么福山到底如何看待儒家呢？在38页，福山提到了儒家的“内圣外王”观念：“Chinese Confucianism had developed a parallel doctrine many centuries earlier: emperors were not simply owner of the lands and people they ruled but rather moral guardians of the whole community, who had duties to communal well-being.”
在25章的中国重建国家的讲述中，福山认为虽然中国的公务员不再学习儒家的经典了，但1978年后中国在回归历史传统。这里他应是认为儒家的经典代表了中国的历史传统。(371页) 。在同一章的后面一点，当谈到江泽民时代的不同于毛时代的鼓励地方政府的做法时，福山认为鼓励经济增长表面上好像是为政权合法性与本党利益，实际上也是上千年的儒家统治传统在起作用(379页)。
福山还从世俗层面上谈到儒、法之争。福山也几次提到亚洲的儒家文化圈。
但所有这些谈到儒家的地方都与“儒学是否宗教”无关。
既然【15】中找不到福山有“儒学是宗教”的观点，那他的前一本书里又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呢？正好手头有个中译本【16】，就权且拿来一用吧，估计不会有多大偏差。
在【16】中，福山对中国的国家体制形成进行了历史回顾。他明确指出儒家的天命说为皇帝的统治合法性提供了依据。而国家体制的出现使得皇帝要依赖文官群体，而文官群体是儒家传统的承载者。在回顾法治出现的历史时，他强调了宗教对于法律的合法性提供了皇权之上的权威，而这在中国则没有出现。在谈到民主责任制的发展时，他指出儒家强调的是道德责任制。他在谈到汉朝衰亡时提到黄巾军受道教的影响，同时明确指出儒家是一种道德，而不是超越性的宗教。
花了这么多口舌谈福山的《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和《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不知怎么的，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我与韩兄说的不是同样的书。因为我实在找不到“政治历史教科书[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其中政治历史是按照文明演进的，文明是按照宗教划分的。儒教也被认为是宗教。”的证据。我揣度或是韩兄误读了【15】书里的观点；或是韩兄把书援引错了。总不会是韩兄用了“宋版的《三国演义》”吧？
韩兄郑重其事地说“你的观点要在学术上站得住脚，你就需要认真考虑这两本书（【8】和【15】）的做法，然后提出改进办法。”现在【8】和【15】都分析完了，我还捎带把【7】和【16】也涉及了，几位作者的思路我是搞清了。我认为把儒学做为宗教的理由在两本世界宗教书中都难以令人信服。福山是著名政治学学者，他未必对宗教有深入和全面的研究，但说他认为儒学是宗教似乎是把他不曾有的看法强加于他了。由于法治是他的理论的重要一环，他从法律角度分析宗教的作用还是可以借鉴的。只是从这个角度，他的观点是中国没有超验的宗教。所以与其说他认为儒学是宗教，不如说他认为儒学不是宗教。至于“提出改进办法”嘛，提不上。一者那不是本文的目的；二者学术观点不一致，各说各的理，读者自有判断。
此处挂一漏万地对西方学者关于“儒学是否宗教”的观点进行了评价，目的不是做全面的学术评述，而是与本人的宗教定义进行比较。从目前的分析结果，我认为我的观点没有遇到有力的反对。当然也不能排除存在更有力的论述“儒学是宗教”的西方论著。如果是那样的话，还可以进一步讨论和分析。但本文没想写成一部书，所以就先到此为止吧！
结论：从对儒家的正面学习与分析和对部分有代表性的西方学者的观点的了解，从我对宗教的定义出发，我认为儒家是不能称为宗教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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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Francis Fukuyama, “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 From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to the Globalization of Democracy,” 1st, edition,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4.
【16】佛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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