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六四小说连载】彭小明:贞洁的眼神(17)

(CND纪念天安门民主运动30周年征文启事)

(接前文)

第四十三回     贤夫妇访名医求方问药     倔女儿撕文书念情报恩

从第二学期开始,海雄申请每天半天上班,拿一半工资。中午回家,下午静养,以便于调理。

沪媛每周依然如故,星期天就来。有事做事,无事就坐下看书,复习功课。毕业答辩已经临近。每逢周末,婉芬就会打通长途,问寒问暖,问候海雄的身体,更关注沪媛的毕业和考研。

婉芬和炳生得知海雄病重,一天也没有懈怠,到处打听名医秘方,希望能药到病除。终于找到了号称药都名医的华嘉树医师。据说华医师就是三国名医华佗的旁系后裔。文革时期他的父亲因批斗而死。祖上遗传的珍贵医案均遭军宣队作为四旧付之一炬。华嘉树医师自幼勤勉好学,从父母叔伯的言谈中学会不少医药常识。文革结束后报考安徽中医学院,毕业后返回故里,医道甚高,有乃祖之风。炳生拜访华医师求得一纸秘方,便在本地按方抓药,寄送上海。华嘉树医师当时曾叮嘱说,如果是体亏精竭,服下此方,并加以调理,可望痊愈;如果是器官重损,漏精失气,则宜先恢复官能。

收到父亲寄来的秘方中药,沪媛兴冲冲携来跟云秋阿姨一起煎药熬汁。疗程是一个月,必须辅以营养调理。华佗后裔也好,扁鹊再世也好,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能治愈康复就是好药。海雄也就开始老老实实地服药。服药已经十多天了。忽然星期天下午,尹德芳来了。她带来的消息一石激起千重浪。原来1989年在北京怀柔开会,美国教授考克斯不仅对沪媛和德芳流利的英文十分满意,而且他发现沪媛这个看上去像个城市姑娘的大学生,竟对皖北农村经济改革的细节都能娓娓道来,令他惊异不已。他恨不得能把这个中国经济的“活资料库”立刻带回美国的研究所。考克斯教授有意接纳这两个学生到美国攻读硕士学位,这样或许可以在芝加哥大学经济系扩展对中国经济改革模式的研究项目。当时他就向沪媛和德芳索取了联系地址。去年秋季又来信联系过一次。她俩都已经登记报考本院的研究生了。沪媛因为海雄的病况,对于美国的事情并没有十分在意。德芳却非常热心。她更希望能跟沪媛一起远走高飞。于是她征求沪媛的同意,自己办申请,也帮沪媛复印了成绩单和毕业证,一并办了申请。材料都寄给了考克斯教授。因为当时她俩能去北京当陪同翻译,就是因为已经通过了GRE(美国研究生入学英语标准考试)。GRE一般五年有效。芝加哥大学经济系录取了沪媛和德芳,考克斯教授则在为她们张罗申请奖学金。这消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来了。海雄的疗程才刚刚进行了一半,势必会影响治疗的进程。尹德芳郑重地把英文的录取通知书交给沪媛:“准备准备,你太忙,我会帮你填表申请奖学金!”然后她向云秋告辞,也向海雄告辞:“海雄阿哥,好好休养身体,再会!”云秋看着沪媛,更注意海雄的反应。送走了德芳,云秋十分担心,这下沪媛要出国了。会不会引起海雄的情绪波动?沪媛一声不吭,默默地把熬好的药汤从药罐中滗出,轻轻吹气,让药汤冷却一点。云秋望着姑娘的动作还是那样仔细,心里好生感激。“沪媛,我来吧。”“不,我来。”沪媛冷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端到床头,问海雄说:“摸一摸,是不是嫌烫?”海雄好像很不耐烦地大声喊道:“妈!——”云秋慌乱地应答道:“你要什么?”“你去把前天叔叔寄来的汇款拿出来,给妹妹买点礼物。”云秋不明白海雄是什么意思,又说:“你要干什么?”“妈,人家要出国了。你也要表示一点意思嘛!北京的同学,出国前都买些景泰蓝或湘绣之类的礼品。到时候,可以转送给教授夫人之类,比较有品位。”沪媛立刻打断他的话说:“阿哥,我没说要出国呢!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国?”“好不容易,你得到了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不出国你留在这里犯傻吗?”云秋厉声制止海雄,怕他说出更加伤人的话来:“阿福,你不要乱讲。快把熬好的药汤服下,别耽误了整个疗程!”“什么疗程不疗程,反正我就是一个半条命的废人。”沪媛感到十二分的委屈,把汤碗轻轻地放在茶几上,掏出手绢抹去眼泪。她对着云秋说道:“|阿姨,我真的不会出国,只要阿哥的病情没有好转,我哪里都不去。”海雄铁青着脸说:“可能吗?已经申请到了录取通知,奖学金也快要到手,还说哪里也不去。穆沪媛,你不要安慰我。我非常冷静。你是千百名女生中的堂堂翘楚,应该是远飞的鸿鹄,绝不是乡野的燕雀。我已经是无用的废料,怎么能阻挡你沪媛的万里鹏程。”云秋听了真是不知从哪里开始劝解。沪媛早已停止了流泪。她站起身来,从书包里取出那一封英文的信封,从撕开的缝口中扯出道林纸的录取通知,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抬头,看看云秋阿姨,又看看海雄。她轻轻地说:“海雄阿哥,你不相信我,我可以让你相信。你说我要出国留学,那好,我把这录取通知撕了,以示决绝!”说时迟,那时快,沪媛将英文通知书撕成两半,又撕成四片,云秋伸手来抢,早已撕成了一堆零碎纸片。沪媛两眼无光,任泪水奔涌而出,任纸片飘零落地。云秋大声地哭喊起来:“哎呀,姑娘你怎么这样任性,这样的机会是万金难买,千载难逢的呀。你这不是糟蹋了自己吗?噢,……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这时候,海雄忽然一拳打翻了眼前的汤药,大声吼道:“都是我不好!我一个无用的行尸走肉,还要在这个世上丢人现眼。我不应该活在世上,我应该早一点自我了断。”说着,海雄用拳头猛击自己的前额,吓得云秋一个箭步上前扑向海雄,按住了他的双臂。沪媛也上前用手背挡住了海雄的自伤。海雄急促地喘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看海雄安静下来,云秋催沪媛说:“能不能再把碎纸片重新粘和起来?”沪媛摇摇头,抓起一把碎纸片走进厕所,扔进马桶,按下了抽水阀:哗啦的水声格外地震耳欲聋。

云秋感到冲突闹大了。牵涉到沪媛的前途,不能对不起婉芬夫妇。她拿起电话就拨安徽亳州的长途。她轻声地把沪媛获得美国大学录取通知以及发生言语冲突竟至当场撕毁的事告诉婉芬。婉芬“啊?”了一声问道:“是谁撕的?”“是沪媛自己。”婉芬沉吟了两秒,说:“我们立刻开车过来!”

星期一上午,婉芬和炳生把沪媛叫出学校,来到虹口公园。坐在远离鲁迅墓地的湖边,三个人坐下轻轻地交谈。炳生叹息一声说:“爸爸寄托多少希望,就是等待你拿到这样的机会。你怎么到手就把它毁了呢?你不知道爸爸有多遗憾!”沪媛并不慌乱,却反过来安慰爸爸:“爸你别着急。我还年轻,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一次机会。但是从小你就给哥哥、给我讲刘关张的故事。为人要忠肝义胆。海雄是为了阻挡武警,营救我和同学才跟当兵的打起来的。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和尹德芳不死也残。如今海雄病成这样,我不能袖手旁观。作为父母,你们也同样责无旁贷。”婉芬接过话茬说:“我们没有推卸责任,我们愿意承担所有的负担。但是你是一个孩子,你还没有毕业,你不能大包大揽,让你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责任。你也承担不了多少责任。”炳生插上来说:“如果海雄长期只能上半班,甚至常年病假,我们都想过了,我们将把他当作儿子一样来抚养。”婉芬急切地发问:“沪媛啊,你也是大姑娘了。我要问你,你跟海雄到底有没有答应过什么?”“没有。我们从来没有谈过什么愚蠢的问题。”沪媛说的愚蠢的问题当然是年轻人非常关心但是并不轻易说破的爱情问题。“我更没有承诺什么问题。但是……”婉芬很紧张地问:“什么?”“妈妈,我从海雄的眼神里看得出他有那个意思。”炳生插话说:“在漂亮的女生面前,来追求的男孩子都显得很真诚。”“爸爸,我不是不明白。可是我还太年轻。我几乎还来不及思考,更别提选择,海雄已经为了救我而跟那些当兵的人大打出手,结果竟然受伤致残。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太迅猛,太残忍了,我简直是目不暇接,已经陷入重围。海雄在我们家住过多日。我帮他复习功课,他像哥哥一样照顾我,保护我。有时甚至觉得他比皖申哥还要像我的哥哥。我不忍心给他伤害。……爸,妈!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自己来处理好这件事情。我是从六四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人。很多人忽然中枪就丢了性命。我活过来了。就不会像从前那样糊涂天真地过下去。相信我,让我冷静地三思而后行。现在海雄的疗程仅仅走过一半,我们只盼药到病除,才能再说其他……”婉芬和炳生觉得沪媛完全不再是原来那个天真爱笑的小可爱,而是一位头脑冷静的女学者。婉芬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相信你,沪媛。但是我们,尤其是你爸,期待你成材。我甚至更有另外一番寄托……”沪媛露出了一点笑意,回应道:“妈,云秋阿姨曾经暗示过我。我明白。批判老马的学说,西方世界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早在十九世纪中叶,跟老马差不多相同的时代就有了庞克维克的利息论,相当有力地驳斥了老马的剩余价值论。我们存钱到银行,银行会支付利息。就是承认资本的功能。承认资本的增值功能,就否定了简单的剩余价值论。在英文的学术世界里,很多东西都是我们在国内无法看到的非常透彻的理论和记录。再说,应用老马理论的国家,经济上没有一个是成功的。苏联的粮食产量一直没有超过沙皇时代。东欧的经济是短缺经济,什么都短缺。我们在改革以前,还饿死了几千万人。西方经济界的专家甚至觉得这还用得着去批判吗?……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燃明灯。凯恩斯,利别尔曼等等新的经济理论不断刷新旧有的理论。老马的经济理论在世界范围内已经毫不起眼。毕竟是在公共场合,沪媛含糊其辞匿称老马,是避免惹上个别文化不高却言行极左的政治痞子。

由于谈经济学问题不那么紧张,三人一起走出了公园,乘上三路电车,到海宁路下来,走进了凯福饭店。一面吃饭,一面聊天。说到老马在西方世界的普及度,沪媛说:“上次北京开会我跟一位德国教授谈起,老马的知名度不低,时不时还在欧洲获得一两次最佳人文学者奖。但是他告诉我,就像色情文学一样,言语直白,口没遮拦,在民众中广为人知;老马的理论关注下层人民的处境,所以在大众社会也广为人知,但是跟色情文学的艺术价值不高一样,他的学说理论价值也不高。”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炳生和婉芬听了女儿的评说,不由得产生一种强烈的自豪感。孩子成熟了。不愧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沪媛侃侃而谈,挥斥方遒,言辞中流露出的自信和视野也多少让炳生稍得宽心。这样年轻学者型的女孩子绝不会甘居人后,长才在胸,鹏程万里。这次放弃了高蹈,未必以后不能飞升。

晚上,炳生和婉芬把带来的冻鱼、火腿和补药送到云秋家里,看望海雄,鼓励海雄坚持治疗,早日康复。

海雄躺在床上,抱着一本《徐霞客游记》,不说一句话。

第四十四回     欲断尘缘阿福向往仙山佛地     救子心切云秋同游悬寺洞天

沪媛和一位上海女生并列为校花。同班同学中的男生,同系的研究生,甚至个别毕业分配来的新任青年助教老师都被沪媛的美貌和气质所吸引。特别是圣诞联欢的表演唱之后,就不断有人悄悄地往她的书包里塞入纸条或信封。里面写的要么是赞美,要么就是约时。但是男女同学中不久又传出了沪媛“妹子”绰号以外还加了一个新的头衔“白雪妹子”,说她漂亮而冰冷。谈功课、谈电影、谈文学,她都能海阔天空地说得眉飞色舞,谈起伤痕文学和《被爱情忘记的角落》,沪媛也是侃侃而谈,大胆涉及到萨特和波伏娃的存在主义爱情观。可是当这些小伙子们向她求爱,递送情书的时候,沪媛一个也不予理睬。沪媛心底里明镜似的清楚。她的面前还没有一个是她自己心目中亦师亦友的理想人物。唯独海雄是一个难题。毕竟海雄是曾经跟自己青梅竹马的知己。海雄也确实是一个实诚忠厚的“小阿哥”。但是沪媛从来都没有把“小阿哥”放上爱情的位置。沪媛与小阿哥嬉笑玩闹的亲密无间,恰好证明了小阿哥并不在那个位置,而是在小阿哥的位置。突然,飞来横祸把海雄打成了病夫,也让他的单相思砰然梦碎。这一点让沪媛感到意外。海雄是为了护卫沪媛而拦截军人,沪媛应当为治疗海雄尽心尽力,那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是面对海雄的相思碎梦,沪媛当何以自处?“为了表明心迹,我撕毁了芝大的录取通知。我别无选择。我不能耽误他的治疗。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不能让这一线希望落空。他的情绪已经低落到谷底。我不能再让他走向幻灭。我失去了一次宝贵的机会,但是让他始终感觉到还有一片真情在支持着他,支持到底。”

一个疗程结束了。海雄并没有好转。还是那样怠倦,还是那样力不从心。云秋每天都来观察海雄的生理反应。并没有什么起色。每当海雄看见妈妈清晨过来观察他的被盖的时候,海雄总是背过脸去,默不作声。或许是华嘉树医师不幸言中,器质性的或是脑垂体的损伤,药力很难挽回。

社会的改革却继续推进。公安专科学校改名为上海警官学院。体制也要有所改变。冗余人员将酌情清退。校方建议,给予方海雄半年的全休治疗时期,领取工资的百分之四十。如果半年仍然不能正常上班,就要考虑退职。学院的副书记慎重地来到家中访问,并且告诉云秋:“海雄妈妈,退职有一笔退职费,此外,他的劳保关系还暂时保持在警官学院。这对于你们还是相当优惠的。你所讲的两代烈属子弟问题。当然是一个重要的考虑因素。不过我们已经考虑过了。烈士子弟是党的宝贵财富。但是我们公安系统不能负责优抚的工作。我们公安战线也有因公牺牲的烈士,但烈属子女全部都由市政府民政单位长期负责优抚照顾。海雄的情况比较特殊,如果烈属子弟确实无法自理生活的,民政局也会按政策负责到底。……”警官学院的领导同志走了。云秋回到卧房,偷偷地落泪,她怕自己的情绪低落,更影响海雄的情绪。其实海雄倒很坦然,他早已经在单位里听到了风言风语,领导前来家访,其实是来宣布“判决”罢了。刚好这时候,克勉从无锡打来电话。问询海雄的病情。海雄直接把领导来访以及宣布的决定告诉了叔叔。克勉听了,沉吟了片刻,告诉海雄说:“阿福!告诉你娘,我星期天到上海来看你们。你不要担心。单位里不去上班,你在家为我上班。我来给你发工资!”

星期天上午,沪媛刚来到不久,克勉叔叔就来敲门了。他带来的又是大包小裹,无锡豆腐干和肉骨头,苏州芝麻饼和酥糖。还有各地市场上补肾强身药丸和胶囊的最新产品。克勉一进门便看到三个人都一脸愁容。一面寒暄,他打开一盒酥糖,让嫂嫂、阿福和沪媛品尝。“这是苏州最好的酥糖。又甜又香。甜而不腻。甜到心浪(上)。”沪媛打破沉默夸了一声:“早就听说江南的甜食好吃,皇上和慈禧太后都爱吃。我长这么大,还真没吃过这样精细的酥糖呢!”克勉说:“其实这酥糖点心原不是什么富贵吃食。办了合作化就越来越少,大跃进公社化以后,别说是甜食,饭都吃不饱。我小的时候,货郎担经常挑到村里卖糖。”他顺口就唱了一句乡下的叫卖歌:“香是香来糯是糯,芝麻酥糖炒白果。小阿姐吃了眼睛大,小阿弟吃了卵泡大,少奶奶吃了奶奶大……”到底都是吴方言的俗歌,跟上海话几乎完全一样。三个人都听明白了。沪媛害臊低下了头。云秋忍俊不禁看了他一眼说:“克勉你唱的是啥呢……”克勉笑了:“乡下人嚼蛆,没遮拦的粗话。”沪媛也不再避讳,抬头接下话茬说:“其实我们乡下也是一样。啥个龌龊都敢讲出来。”这下终于引起了海雄兴致,他说话了:“文人和农民还不一样。你们亳州的曹操三父子都是当时的诗人大作家呀。”他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幅对联说:“徐霞客是无锡旁边的江阴人,看看他的座右铭!”那是近日海雄练字写下的书法:“往事如看镜,浮生独倚崖”。克勉看了一眼,感叹地说道:“到底是大学生啊。写这么好的书法,这么文的对联。……”海雄想要给他解释徐霞客是谁,他却兀自打开自己的公文包,拿出一份文件来,一边给云秋和阿福看,一边说:“阿福,你不要急。现在你不上班,没关系。你阿叔都帮你想好了。你看,我帮你安排了做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你就是我的公司员工。你是北京人民公安大学本科毕业的法学士,上海警官学院当过老师,再来当我们这个小地方公司的法律顾问,那不是绰绰有余吗?那些想给我公司找麻烦打官司的瘟糟客户,看了你的头衔也就吓退了一半。这个公司我讲话算数。我每月按国家单位大学毕业生的待遇开你一份工资。你阿叔的公司是靠你爸爸当年的支持才发起来的。阿叔绝对不会忘记你阿爸的恩典。现在你就是我无锡县勤勉农用机械设备公司的常任法律顾问。我帮你把名片都印好了。平时就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墙上还有一块法律顾问招牌。从今天起,你就已经是本公司的法律顾问了。工资我已经叫你婶婶,她是公司的会计,入账报税,汇给你们。”云秋看了,激动不已,热泪盈眶,对克勉说:“克勉,你真是有情有义的好兄弟。克勤不在了。多亏你长年惦记。但是阿福的身体不好,也不能长远地拖累叔叔。”克勉打断嫂嫂的话说:“不是拖累。从小我阿爸就教我写这个方字。方字没啥巧,只要肩胛弯得好。”方海雄觉得有趣,自己也是方家的后代,却没来得及听父亲说起这句家姓秘传。克勉接着说:“肩胛弯得好,就是挑担的招势。招势好,就挑得起重担。现在克勤不在了。方家的重担就在我肩胛上。我要给你们看看,我这个肩胛弯得好不好。”沪媛伸出食指来试了一下,果然有趣。一点一横都好写,肩膀弯得不好,方字就显得没力气。克勉再次做东,请大家吃饭,祝贺海雄出任公司法律顾问。就在附近的淮海酒家定了一桌。

海雄不再去警官学院上班。每天在家里坐卧,看看书报。他越来越对佛教发生兴趣。家中父亲原有的欧洲古典小说、中国传统小说,他都不看,捧着一本《徐霞客游记》爱不释手。嘴里叨念着徐霞客的旅伴静闻法师和佛教圣地鸡足山。有时他写下一张纸条,要求妈妈替他买书。他要的书不是年轻人爱看的书。却是《菜根谭》和《佛教莲花经直讲》。买书也不是到一般的书店里买,必须找到常德路一所附属于大学的印刷厂去买。云秋一路打听才找到。海雄读经以后,时常口中念念有词,甚至备下笔墨纸砚,写下一些似懂非懂的词句。云秋不敢阻拦海雄学佛。只要儿子宽心,云秋什么都依他。沪媛也对海雄的言行完全茫然不知所措。只希望或许佛祖菩萨也能帮助海雄逐渐康复就好。

尹德芳已经飞往芝加哥,拿到了奖学金。她还是念念不忘沪媛。沪媛国内的录取通知也来了。上海财经大学市场经济研究所硕士班。德芳说,考克斯教授有时还会问起,安徽农村来的穆沪媛现在怎么样?

云秋为阿福的身体整日犯愁。海雄伤残以后,头痛和乏力是经常的,脾气也变得暴躁多了。但也似乎并没有全毁海雄的记忆和思维。甚至好像反而更加爱读书,更加勤于思考。云秋每天也在观察,他啃读文言的《徐霞客游记》之后,对于佛学机锋和鸡足山佛国天地更是兴味盎然。令云秋满意的是,每逢周末沪媛依然一早就来,从不迟到。云秋简直把沪媛看成了母子俩的精神支柱。然而,海雄什么不明白呢?从情感出发,他心里早已牢牢地抱紧了沪媛。可是从理智出发,他又看得出自己的才智本来就与沪媛不相匹配。如今身残失业,更不可能给沪媛带来幸福。勉强维持暂时的平静,绝不是长久之计。必须打破这个虚掩下的平静。海雄对自己下定了决心:出走。离开上海,离开家!

那天云秋下班回来,海雄说:“妈,我不想留在家里了。我要去云南。鸡足山,佛家圣地。”“你病成这样,需要调养,怎么能胡思乱想!”“妈!我不能呆在家里。这样把你们都害了!”“你,你说什么呢!我是你妈。我不照顾你,谁来照顾你?你说沪媛吗?人家把什么都丢开了。只盼你能康复,你看不出来吗?……”云秋说不下去。她的抽泣和嚎哭更令海雄心如刀绞。“妈,我已经有心学佛,自断尘缘。”云秋听了,不假思索便说:“孩子,只要你身体好,恢复健康,你学什么妈都支持你。”“我要离开这里的红尘闹市,到鸡足山的妙香佛国,席地顶天,超然出世。我解脱了,你们也解脱了。”“那你要去多久?”“如果在那里往生,我就不会回来了。”云秋听了一怔,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强忍住眼泪急切地说:“你真的就撒手撇下妈妈走了?”“妈妈,我觉得没有佛法引领,我这样活着很不是滋味。六四那天解放军打死了多少人!还有多少人像我一样的受伤,残废。还有不少同学关押判刑。我虽然还年轻,七灾八难倒也看了不少。我的佛缘太浅,一时也难以解说,必须深入深山修行,才能终于悟道。听说已有天安门被捕的学生,刑满释放,走投无路,遁入空门,赴鸡足山修行。我虽没有牢狱经历,却也已历尽劫波,九死一生,恐怕也该步其后尘了。”海雄打开从昆明邮购买来的《鸡足山游览地图》,给妈妈介绍那一片佛地神山。第二天星期六,下班回来经过虹口公园,云秋直奔财经大学,找到了沪媛。把海雄的想法告诉她。沪媛听完,很沉着地说:“阿姨,你别着急。海雄有各种想法也不奇怪。除了上海北京他也没去过多少地方。他想出去走走看看,阿姨你就顺他的心意,让他出去见见世面。好比是一趟旅游罢了,白相相(玩玩)。反正叔叔每月给他的钱,他也用不完。云南的物价低,请个大妈阿姨照顾他也问题不大呀。他从小没离开过你,让他出去试试,也不是坏事。阿姨还记得那个你最爱看的电影《希茜公主》吗?公主嫁入奥地利皇宫之后病得厉害,只好去南欧的山水之间易地疗养,结果居然不药而愈。这情节在历史上还真有其事呢!”听了沪媛的说法,云秋倒也觉得有理。老闷在家里,未必能把身体养好了。“可是若真让他去了云南,克勉那边万一有什么纠纷和官司,我们如何处理?”沪媛笑道:“阿姨,有我呢。这学期选课,我就留了个心眼儿。我爸生意上也有风险。所以我选择的课目中就有一门社会主义经济法规。课目的指导老师介绍中国的现有法规及其阙失,还有很多新案例和新法规的分析。又有趣又实用。乡镇里的那些纠纷,多半都是售后质量和欠账支付之类的官司。我来处理就是了。”星期日,一早,沪媛来了。三个人就商量买票,准备行装。能估计到的,都估计到了。从牙膏肥皂到蚊香草帽,手电筒、指甲刀、还有旅游压缩饼干,山区看不到电视,买一台小型多波段的收音机带上吧。回到家里,云秋和沪媛打开大包小裹,说:“海雄,你看看都买了些什么!”海雄看看,摇头叹息说:“尘缘难断,尘缘难断哪!”云秋请了事假,陪着海雄前往云南。车到昆明,再乘长途汽车,进入大理自治州。再到宾川县,登鸡足山。海雄体力不支,头晕乏力。路边的人说,有牵马的导游服务呢。付了钱就可以骑马旅游了。云秋立刻就去吆喝牵马的导游。两人都骑上了马,然后上山。因为骑马,不再气喘吁吁。这才觉得天高云淡,佛光山色,尽收眼底。山径马道两旁,茂林修竹,瑶草生香。跟牵马导游聊天,方才知道,鸡足山的气候,上下很不一样。山顶和山腰都很冷,山脚下才是温和的气温。要上金顶,必须花更大的气力。云秋担心海雄的体力不支,就劝戒说:“阿福,金顶就不上了。我们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到一个落脚修行的地方。可是看来山上的气压偏低,我看你根本不能适应。山脚的地方倒还是不错,跟上海的湿度和温度都差不多。我们还是走马看花,然后下山找地方落脚算了。海雄也怕自己太过虚弱,不能留驻,也就答应当日下山。一路领略山间风光,山泉淙淙,花树掩映,云秋也觉得鸡足山的确名不虚传。途中时常看见一些小小的草棚。不知是谁的棚屋。马夫告诉他们,那是出世修行的外来人搭起的草庐。远离人世。佛家称为结庐修行。

行至山脚,下马漫步,母子二人经过练洞河边的小寺。但见拱门低矮,上面的慧光寺三个字已经漶漫难辨。小院内一处禅房静静地在一棵大树下。只有一尊香炉,满是香灰。走近看时,才看见有一把铁锁,锁住了禅房。看上去倒是经常有人来此。海雄站在小院中左右环顾,觉得十分合意。”妈妈,我很看中这个小寺院。如果能在这里修行,真是不错。”云秋驻足端详,也觉得这座微型小寺十分优雅惬意。他们走出小寺,又回头看看,然后沿着河岸再行半里,听得见人声狗吠,就看见了人家。云秋上前探寻,一位大爷应声告诉云秋:“你说那个慧光庙,对头。那个慧光小寺现在是又归了公了。解放前是大理的一户官家太太捐钱建了这座小庙。那时候修得玲珑剔透,还经常有人来烧香拜佛。土改以后就没得香火了。合作化的时候,禅房改作了合作社的仓库。后来改为大队堆放化肥和柴油的库房。我们分田承包以后,小庙也重归国家。这几年来了一位国家派来的和尚。年纪也不算大,经常来这里坐禅,一坐就坐大半天。还点了一个小火炉,煮水泡茶。”云秋和海雄都听得十分入神,心想这位僧人真是佛缘不浅,竟然修得如此清新幽静的环境读书品茗。云秋又问:“这位和尚不住在这里吗?”“他不住在这里。听说他住在宾川金牛镇附近。他每次都骑自行车来。”“大爷,您可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大爷说:“听他说过什么佛名的。记不住。”旁边走来一个小伙子听见了就插上来一句:“你们是说慧光小庙的和尚吧?县里的干部都认识他。叫他田老师。他原来是练洞完小的老师。”好了,有了这些有用的信息,母子俩就往金牛镇城里赶。先找了个旅馆安顿下来。然后再打听当了新和尚的田老师。就在金牛路上的佛笑楼素菜馆吃晚饭的时候,有人马上就告诉云秋,田老师就住在附近,宾川政府里没有人不认识他的。第二天上午,在宾川县政府大楼里,民族宗教事务局办公室就找到了田老师。当着办公室的其他干部,田老师起身就纠正云秋道:“现在贫僧已经不是教师,而是佛门弟子了。”然后拿出一张名片来递给云秋。云秋接过来一看,中国云南省大理州宾川慧光寺住持 净智上人 (正科级佛教僧侣) 禅房地址:宾川县彩凤村慧光寺;住址:宾川金牛小街 57 号 丁门 二楼。背面竟是英文译文。不过海雄稍稍一看,就发现英文里面至少有两三个拼写错误。田老师上下打量云秋,看出她戴着领章,虽然没戴军帽,仍然是现役军人。便开口说道:“小僧接待过不少来访的宾客,不过现役的解放军干部倒还是头一回。首长女士有什么见教?或许小僧也能略尽一点心力。”云秋笑了。“不敢当。我是上海第二军医大学的普通职工而已。大学里都是师生相称,我姓云。就叫我云老师吧。这是我的儿子,因为发生车祸,受过重伤,现在想来云南名胜地方疗病养伤。他对佛学甚有兴趣,鸡足山是他魂牵意绕的圣地。我们在下山的途中经过您的慧光小寺。觉得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就打听到这里来了。我们希望与您结识,只盼师傅不吝赐教,为我的孩子指点迷津。”正说着,有人来通知,到会议室听有关的传达报告。“不好意思,云老师,小僧要听传达报告,失陪了。”云秋当然知趣,立刻说:“师傅请便。容我再问一声,晚饭时间,或许师傅得闲,我们请师傅到佛笑楼见面,边吃边谈,如何?”田老师刚要抱拳推辞,云秋接着说:“师傅不要客气,我们不远千里,有缘相会,千万给我们一个机会!”田老师转而一笑:“那么好吧。今晚六点,不过,是不是也请我们的杨科长一起?”云秋听了立刻明白,便说:“当然当然。”“云老师,那好,佛笑楼六点再见!”

云秋和海雄搭车去观音阁走了一趟。先到观音箐,过了普陀桥,再看桥下溶洞。然后缓步前往观音阁。行走间,前面有外宾问路,一位老人家看上去也是游客模样,却热心接茬,用英语回答。双方谈笑同行。云秋还听见老人家还跟他的同伴另一位老先生说话,说的竟是上海话。在鸡足山下,忽然听见上海方言,觉得好生亲切。再看两位老人的模样,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云秋和海雄都不觉一惊,仿佛看见了仙人。因为那位老人为外宾做讲解,云秋和海雄知趣不再跟随。只顾阅读碑文,观赏风景。观音阁竟然是一座凌空悬吊的佛寺,凭栏远望,有置身悬空飞临山崖的惊险之感。韦陀殿和观音菩萨都显得色彩相当鲜艳,令人感觉到重修不太久远。云秋忆起文革初期,各地捣毁庙宇教堂的红卫兵暴行,徐家汇教堂尖顶被截断的场景。先平毁,又重修,不知道折腾了多少人的性命,糟蹋了多少民脂民膏。回城的旅游车上,海雄有点疲惫。云秋从提包里拿出大浴巾做枕头,让他靠着车窗打了个瞌睡。

晚上六点不到,云秋和海雄早已在佛笑楼二楼坐定。刚过六点,田老师穿一袭袈裟,跟杨科长一同上来,云秋立刻趋步相迎,彼此寒暄。然后点菜。云秋说:“杨科长,师傅他是佛门上人,今天谨以茶代酒,不成敬意。”杨科长非常谅解,连说“当然当然。”海雄建议说:“要不点一个啤酒,好不好?”杨科长说:“不必不必。”田老师双手作揖表示感谢。说完便不紧不慢地开始介绍佛笑楼的历史:“既然在这里吃饭,我就讲讲这家餐馆的事情。佛笑楼据说在五十年代也曾开过斋菜。后来公私合营,1958年改为红光饮食店。文化大革命武斗的时候,这里成了两派争夺的据点。门窗桌椅碗盘都打得稀烂。改革开放改建重修,1983年才改了名字,专做佛门素食大餐。第一轮的大厨师是专门从下关请来的。”说话之间,所点的菜肴已经上桌。除了先上来的冷盘是素火腿,素叉烧以外,大盘的是宫保鸡丁,那鸡丁虽是素鸡切成,却果然神似鸡肉。然后是三鲜豆腐,其中的肉丝皆是油煎豆腐切成,口感也确实类似鲜肉。什锦炒素既有常见的笋菇和时鲜,更有多样唯有宾川鸡足山才有的山珍野味。再上一盘双冬烧鸭,冬菇和冬笋覆盖之下,那由豆腐衣卷成的鸭肉果然细腻滑爽,令人胃口大开。最后是每人一客素面,面汤极鲜,菌丁和干丝细软入味。多样的素菜,色彩斑驳,油而不腻,一碗素面落肚,真觉得微汗涔涔,通体舒泰。

饭后品尝一壶洱海沱茶,再配有时鲜的四样水果,茶香醒脑,果汁润喉。云秋庆幸海雄在车上打过一会瞌睡,所以不至精神殆倦。

云秋感叹一声:“想不到宾川的金牛县城,这素食大餐竟然如此地道。”杨科长应对说:“哪里哪里,地方风味而已,哪里比得上海的中西各式大菜。”云秋单刀直入地提问道:“杨科长,恕我冒昧提问,我看师傅他年龄也不过四十左右,多年以来,运动频仍,学佛恐怕不易吧?……”杨科长含笑点头:“这句话问得极有意思。不瞒二位,慧光师傅是我们县培养的佛教僧人,他的俗名叫田福汉,也是半路出家。说来话长。他的母亲据说原是贫家孤女。家人无力抚养,就把她放在大理一家尼庵的门口。庵里的老尼姑佛心不忍,每天喂些斋饭粥汤,居然将她养活了。从此留在尼庵打坐诵经。转眼长大成人,至今也不知道姓甚名谁。老尼婆婆为她取名慧光,现在慧光禅师的僧名就是我们批准她的儿子继承的。”云秋和海雄点头:“原来如此!”“……1950年解放军打下大理。土改就开始了。那时候乡里的工作队左得很哪。哪里像现在这样讲政策。尼姑庵里的尼姑全部都要还俗。老尼婆婆她至死不从,就解到大理的监狱去了。他母亲则被勒令出嫁。当时愿意接纳她的就是慧光师傅的父亲。”田老师接过话茬说:“我家里是中农,生活还过得去。1952年妈妈就生下了我。大跃进那时候我进了小学。文革中我上了初中。我的出身不好也不坏。招工推荐大学生轮不到我,公社就让我当了民办教师。”杨科长接着介绍:“1979年,日本大阪大学鸟越宪三郎教授提出一个理论,说日本民族的祖先在云南,是云南少数民族的后代。一时间很多日本游客要来云南寻根。又有一些日本和东南亚佛教徒要到中国来寻找佛家六祖慧能法师的踪迹。省委和州委决定要培养一批熟悉民族宗教事务的青年干部。我当时就在牛市公社搞落实政策。我记得这里有个中农娶了个女人原是尼姑庵里的姑子。一找就找到了田福汉。那年你二十几了?”“我二十七,还没结婚。”“县里决定抽调他到昆明学习三个月。回来就在我们民族宗教局上班了。那时候大家还是叫他小田老师。不久他就结了婚。唉呀,娶的女人就是县农机厂的会计。小田你太性急了。县委机关的都知道这个女人很不讲道理。婚后感情当然不会好。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不是嫌他工资低,就是要买电视广告上最时髦的衣服皮鞋。经常闹到单位来。两年不到,小田就向我提出要求离婚,还发誓永世也不再讨老婆!谁知道这句话被我们的老局长听进去了。组织上很快就批准了离婚申请。在批准的同时老局长问他,你真的不想再结婚成立家庭吗。……他说大丈夫说一不二,绝不反悔。我和老局长都笑了。老局长就把话说开了。现在我们县有一个名额,需要一个人出家担任国家的和尚。如果你答应,以后就不能再成家。做一个国家干部的和尚。级别还可以升上一级,达到正科级,工资也增加。就这样,他就是我们这里的慧光禅师了。”“说是半路出家,我可是从头学起啊。小时候只听妈妈说过一点尼庵中的故事。并不懂得多少佛学哲理。因为她当时是幼年读经,所以还能背诵《金刚经》。可是五八年公安大跃进,我妈都被叫去交代尼姑庵的封建迷信问题。她害怕得要命,我父亲也是那次受了惊,一病不起。文革搞清理阶级队伍,又把我妈关在大队里审问了好多天。我响应党的号召出家,思想也斗争了好久好久。主要是我妈很害怕。就是大家说的心有余悸。”杨科长继续介绍说:“组织上的要求当然首先是爱国爱教,服从党的领导。然后也是佛教方面的要求,那就是独身,素食和僧装。说白了就是不成家,不吃荤,穿袈裟。”“我们入了佛门,还要学习很多的经文和组织上的文件。所谓学佛,信佛,敬佛,成佛。文革荒废了学业,四人帮把我们这一代人害苦了。到佛寺去进修,洒扫庭院,打坐还可以坚持。但是要读佛经,很多文句都不容易看懂。我才知道,母亲一辈的尼僧都是文盲半文盲,他们是靠死记硬背的。我们必须朗读,理解,才能背诵。可是很快又会忘记,不像老人那样有童子功,从小背出,终身不忘。”这时候有人上楼来找杨科长商量什么事情,杨科长便回过头来,作揖道:“不好意思,失陪了!”大家告别,他先下楼走了。云秋和海雄又提了些问题,比如一周几天到县里,几天在禅房,……。慧光师傅邀请云秋母子第二天早晨到禅房饮茶随喜。

第四十五回     沐猴而冠半文盲得志妄谈佛理     肃然起敬劳改犯解脱竟是真人

第二天一早,阳光明媚,晨风微拂。海雄的气色较好。云秋跟他一起从金牛镇出发,漫步来到彩凤村。快到炼洞河边了,海雄忽然想起,那张名片上的英文有好几处错字,就问云秋:“妈,他的名片上好几处英文都拼错了。要不要跟他说一声?”云秋听了笑笑说:“你看清楚了没有?别错怪了人家。我说啊,你还是少多这个嘴算了,人家好好地欢迎你去拜访,你倒触他的霉头。这没菩萨的小庙,能有几个外宾来访问嘛。现在全国多少印刷的名片,错字堆起来万万千。管也管不过来。你的英文比沪媛不知道差多少,你还是趁早少管闲事,万一人家没错,你倒讨了没趣。”说话间进了山门,禅房已经门户大开,慧光师傅坐在桌前看书,见他们母子进门,立刻起身寒暄。旁边的小火炉上开水沸腾,可以瀹茗。海雄看看墙上挂着的是《法音》和《大理佛教》两本杂志。一副对联写的是:偶得诗家真趣,常悟禅教玄机。当中是一幅水墨画,烟霭朦胧之中,仿佛一株神树。阳光映照之间,树上累累硕果。右上角的题词写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那长生果。海雄读了,觉得韵味十足。心想:“想不到这位半路出家的僧人,竟然还有如此境界。”桌上还有几册书籍,《妙法莲华经讲解》,《素食烹调大全》,《硬笔书法练习》,《现代汉语词典》等等。落座之后,慧光师傅给他们倒茶。云秋说:“阿福,今天可是见到了佛门师傅,你可以当面请教了。”海雄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说:“拜见师傅。槛外俗人千里寻佛,盼师傅不吝赐教!”慧光师傅站起来连连摆手道:“岂敢岂敢。贫僧才疏学浅,半路出家,十分愧窘。既然有缘千里相会,略谈学佛心得而已。佛学认为世间万事万物没有始终,都是因缘和合而起,因果循环。佛学以空性见法,认为一切色相都非真相,真相在非相的空性中,佛学弟子通晓了佛理,得亲历亲为修证,见法证佛。人因为有了贪嗔痴爱才有了苦,最大的苦就是生死别离,所以,佛陀教示人们要开启自身本具的佛性,以空性见法,解脱生死轮回六道,究竟涅槃,证入佛道。佛法倡导的是平等众生,没有一个让人臣服的主神。菩萨也是超越了生死轮回的得法众生,并非凌驾于人人之上的神祇,菩萨秉慈悲之心以普渡众生。修佛的过程就是自已寻求六道轮回解脱的过程。发菩提愿,起大悲心,行般若慧,最终证入佛道,究竟涅槃。释迦牟尼佛就是无数无量众多佛中的一员,佛陀证法后,传道示法四十九年,帮助弟子解脱证佛,是众生证法学佛的先师,佛学弟子尊他为佛陀。佛学要求理悟而实证,理悟与体悟(实证)缺一不可。……”云秋和海雄听了,似懂非懂,云里雾里,但心中却十分高兴。云秋觉得总算海雄如愿以偿,能够踏入佛门,听经学法。海雄也感到无意中已经找到了一位热心的僧人。他问道:”师傅能否告诉弟子,先读哪一本入门经书?什么地方可以购买?”慧光师傅说:“这个容易。贫僧可以代劳。民族宗教局管理所有宗教书刊的印刷和销售,《圣经》、《古兰经》和佛教经典,还有教会杂志,多少本,卖给谁,都有明文规定。云老师和令郎都是有身份的人,代为购买就是贫僧的荣幸!”海雄很高兴,伸手要拿钱包。师傅制止说:“不忙不忙。到时按发票结算。倒是我还想问一句,以后如何联系?”云秋答道:“师傅说的是。我是大学的普通职员而已,倒是我孩子有个名片。”说着就把无锡勤勉公司法律顾问的名片递过去了。慧光看了,眼睛一亮,说:“啊哈,北京公安大学法学士,上海警官学院教师。年轻有为,年轻有为!”云秋起身告辞说:“慧光师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而且烦劳代购经书,感激不尽。我们就不多打搅了。我也即将返回上海上班,海雄这孩子年轻幼稚,希望以后接受师傅的指点栽培。我们就住在金牛宾馆。盼师傅得闲多多关照!并问候杨科长。”“一定一定!”

金牛镇上,人群熙来攘往。云秋观察这个乡镇,典型的西南县城,多民族杂居地方,民风似比亳州还要淳朴。但是政府的官气也跟各地差别不大。几条小街,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

午饭时分,母子俩又重登佛笑楼。可是高朋满座,人声嘈杂,连个座位都找不到。只有一张方桌,四方只有两位客人,还有两个空位。再看一眼,发现两位客人正是日前在路上为外宾指路讲解的老人家,一位穿的是中式对襟大褂,另一位则穿的西服。云秋微笑上前用上海话问道:“不好意思,请问老先生,我们母子二人,跟你们同坐一桌,可以伐?”老人家立刻笑道:“啊哈,上海人!当然可以。相逢自是有缘。欢迎,请坐!”云秋和海雄应声落座。互相寒暄。海雄恭维穿中装的老人家说:“老伯伯英文呱啦松脆一扎鼎(太棒没说的)!”穿西服的老人家告诉海雄:“他不仅英文呱啦松脆,日文也是一级水平。”老人说:“他的英文也很好。”云秋和海雄都上下打量两位老人,再次为他俩的精神气质所震撼。两位老人的神态可以看出,满腹经纶却完全没有世俗的虚荣。面色红润,神清气爽,虚怀若谷,从容淡定,笑容可掬。

云秋微笑问道:“敢问老人家尊姓?”中装老人说:“免尊,姓邢。就叫我邢老师吧。”西装老人说:“敝姓崔。”海雄立即接口叫了一声“崔老师好!”。邢老师起身,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把套在颈项上的一块塑料牌牌取下,然后上洗手间去了。云秋低眉一看,原来是一纸聘书的复印件:兹聘任邢觉礼先生为本会佛学顾问,并报请上海市宗教事务局核准备案。 上海市佛学会 1987年9月9日

下方则是邢老师本人身份证的复印件和一张证明:宾川县宗教事务局,兹准允邢觉礼先生在鸡足山地区住山隐修。此证。(公章)云秋和海雄看了,觉得有趣。再把牌牌反过来,也是一纸复印件,不过不是聘书,竟是一页平反判决书: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书 邢觉礼同志,因反革命案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经本院复查核实,纯属错案。经本院合议庭决定,撤销1958年9月22日原判,恢复名誉,盼能发挥聪明才智,为实现祖国四化贡献力量。 上海中级人民法院 1981年3月4日。(公章)

云秋看完,轻轻地告诉海雄:“你晓得吗,玉婷阿姨的阿爸也是那个时候送到青海去劳改的。可惜他没有活着回到上海。这位邢老师命大福大,你能够见到他老人家,是你的福份。”说话间,邢老师回来坐下。崔老师告诉他说:“他们已经看过你的护身符了。”云秋连忙欠身道歉:“不好意思。邢老先生是经过大劫大难的人。我知道能从劳改营平安回来的人是百里挑一的侥幸者。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邢老师浅浅一笑说:“老崔跟我是劳改农场的难友。我们俩宗教不同,却相依为命,他信耶稣,我信佛祖。但是命运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前年我离开上海到鸡足山修行,他这次是来看我的。今天又遇到了上海老乡。平反已经十几年了。但是社会上阶级斗争观念还是很普遍,经常会有人盘问我,怀疑我。我不得不把这些文件在上海复印,塑封成透明的挂件,拴在一根金属项链下,往头颈上一套,随时可以出示。……”素菜上来之后,四人以茶代酒,边吃边谈。云秋告诉老人家:“我虽没有劳改经历,但是因为出差,到东北劳改营女犯中队去过。那个印象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崔老师接过话茬说:“从比例上看,没有宗教信仰的犯人不容易熬过劳改岁月。有宗教信仰的犯人,因为精神有所寄托,所以熬得到平反的一天。至少我是有体会的。”海雄接着就说:“所以我想皈依佛门。”崔老师立刻笑道:“好了,邢老师今天又有年轻的的佛门弟子了。”邢老师举起筷子说:“岂敢岂敢。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各人。年轻人,大学毕业了没有?”海雄点头。“那就好。佛学的著作,浩如烟海。愿意皈依佛门,可以读书修行。我们大陆出版的书还不多,人大出版的《佛教哲学》读过没有?没有读过?可以买来看看。台湾有不少好书。我从小就崇拜李叔同,弘一法师。你们晓得弘一法师吗?”云秋和海雄点头:“电影《城南旧事》那首插曲《送别》就是他写的。”“对了。他能诗能画,还会作词作曲,书法篆刻无一不精。他的学生丰子恺,也是我年轻时候崇拜的偶像。他们都是信佛修行的人。我年轻的时候,父亲在上海有三家玻璃厂。他培养我学英文日文,专攻化学工业。而我却只对佛学和音乐美术感兴趣。八一三东洋人打进上海,我父亲没有随政府撤退。日本人经常来邀请我去日侨俱乐部为日军官兵讲解禅宗和坛经精义。我一再拒绝。因为我听说弘一法师在逃难中还发出念佛不忘爱国的口号。同时我只是一个刚刚接手玻璃厂生意的小开,日军官兵来了,反复要求跟我交朋友,念佛讲经。我必须应酬,讲点佛法。也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毕竟我无法跟日本人拼杀。抗战结束,三年内战。我们好容易熬到共产党来了。1956年政府要把我们的玻璃厂公私合营。我父亲当时还健在。他觉得连日本人都对付过去了。中国人之间,总不会要我怎么样吧。结果,有人从敌伪的上海档案里找到了一份委任我为佛学顾问的委任状。就把我关押起来。日本人委任的职务,我从来没有去上任。我根本就不晓得呀!判刑劳改,然后工厂就变成地方国营。我父亲很快就去世了。我进去之后,转眼就是二十多年。毛主席逝世,粉碎四人帮。我回到上海,太太早已嫁人,儿子也吃尽了苦头。房子很小,每天要看儿媳的脸色。十年劳改,十几年刑满留场,我的心早已归入佛门。我决定离开繁华都市,到圣山佛地来享受清静和安宁。来到这里,果然是采菊东篱,悠见南山。”云秋问道:“这里一直没有人给您老人家找麻烦吗?”崔老师插上来说:“麻烦也不少。不过,他有护身符呀。二十几年的煎熬换来的这张纸头,就要派用场呀。乡政府、宗教局、派出所和民兵看了都明白,几十年他都熬过来了,决不是等闲之辈。再说,已经是这一把年纪,还怕什么呢?”邢老师笑着介绍说:“老崔他当年打成右派,进了劳改队。都不想活了。同牢房的高神父把他从绝望的深渊里拉回来了。高神父自己没有等到平反,在白茅岭农场过世了。老崔信了耶稣,熬到了出头日子。我们在劳改营相依为命。生病互相照顾,我被反铐,他来给我喂饭。如今我到了鸡足山,他还来这里看我。给我带来补品。”“因为我们亲密胜过兄弟。耶稣说过,施比受更为幸福。看到这里很多修行人的慈悲和怜悯,我甚至觉得我是不是已经接近了天国。”说话间,都已茶足饭饱。云秋不禁对两位老人感叹起来。“我是坐办公室的。整天看见的不是干部就是领导。可是多半总是互相戒备,不敢推心置腹。坐在你们身边,我才觉得人与人之间心是可以相通的。”海雄也插上来说道:“我读过恩格斯的〈反杜林论〉。真诚的教徒实际上是真理的追求者。他们的追求是纯真的。”两位老人都笑着回答说:“过奖了。”邢老师咳了一声,严肃地说:“哪一门宗教都不纯粹。现在官方已经不再对教徒搞逮捕判刑,而且还有了有行政级别的和尚。当然比以前进步了。毕竟信仰是非常个人的事情。既有信教之人,必有用教之人。利用信仰以达到某种目的。年轻人还是小心为上。你说敬仰佛教法理,我会给你几本入门的书籍。”云秋立刻把旅馆的房间号码告诉老人家。海雄还想问他们的住处。崔老师含笑指指鸡足山上:“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双方正要离去,服务员过来跟邢老师打招呼说:“这位是我们佛笑楼的经理。”经理双手合十作揖道:“邢老赏光,荣幸荣幸!早就听杨科长和慧光说邢老的书法十分了得。我们金牛小镇找不到您老这样的大家。邢老在山中修行不远,可是我们凡夫俗子一年也难得得见邢老一面。今天大驾光临,无论如何帮我们小店留下一点墨宝。”说时迟,那时快,服务员已经拿来了一瓶墨汁和一支毛笔,收拾桌布展开毛边纸,请邢老师挥毫。邢老师沉吟掭墨,“佛笑楼”三个行书擘窠大字,一挥而就。围观的客人赞不绝口。经理出示的纸条上还有一些四字广告,生猛海鲜、山珍异果,海稍鱼汤、斋肴素面、大理火锅……写完,邢老放下毛笔,拱手向经理还礼道:“见笑见笑!墨迹未干,不要移动,免得动了笔韵。”经理连连点头称是。众人夸奖不已。海雄不免觉得如此上乘的书法竟拿去做了生意广告,好生可惜。忽然看着生、果两个字,心里觉得好生面熟。“妈妈,我觉得这一手好字,好像在哪里已经见过。”云秋也点头赞同,只是想不起来。崔老师微微一笑,说:“一定是在慧光那边吧。”海雄恍然大悟:“对呀!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那长生果。”崔老师说:“杨科长一定要老邢捐献书法给小庙,帮助慧光支撑门面。捐了墨宝,才换来了隐修证明!”云秋和海雄点点头说:“原来如此。”这边经理向邢老师一再道谢。邢、崔两老一起还礼说:“告辞了!”围观的人纷纷让道,他俩相互扶持缓缓下楼,飘然而去。云秋和海雄相视一笑,是啊,鸡足山山高林密,哪有街道门牌?眼望着窗外老人家缓步走入街中,母子俩都觉得好生畅快,能够零距离接触这样的道骨仙风,难道不是三生有幸?云秋看到这里有老人修行得道若此,不由得也稍稍放下心来。如果海雄也能在此休养生息,身心舒适,岂不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但是毕竟他们都比海雄身体健康。

海雄说:“妈,你就放心吧。杨科长和慧光法师都助人为乐,还有更多修行的善男信女。我一定能在这里修行得道……”云秋打断他说:“妈妈还是不能放心离开。海雄,妈想过了,这鸡足山的深山野地里,又潮又阴,风霜雨雪,还有蚊蝇蛇蝎,你这么病后虚弱,如何可以忍受?妈想在彩凤村里给你租一间民房,空气好,环境好,你把身子养好了,咱们再来从长计议。”海雄也怕妈妈放心不下,于是就达成了妥协。

彩凤村里的婆婆妈妈并不是好对付的。但是也有一家姓宫的人家答应说,有一间空房,愿意出租。商谈之后,宫大妈还愿意为海雄做饭洗衣。宫大妈一口一个“小哥哥”,把海雄叫得好心烦。云秋嘱咐大妈说:“这孩子叫海雄,大妈叫他海雄就好啦。他因为车祸受了伤,来这里疗养身体。房租和伙食,我们给你优惠!”大妈笑笑说:现在电视上什么都讲优惠。大妹子你给的房租和伙食费优惠,我们给小哥,不不,海雄!海雄的吃食也一定优惠哟!”说得大家都笑了。比照婉芬在亳州给她侄儿媳妇的工钱,双方谈妥,大妈当场就咧开嘴笑了。因为云南的物价比安徽的物价低,大妈的丈夫在大理打工,她自己在家里还赚一份外快,怎么能不高兴呢?

这里离开金牛不远,进城买东西方便,又不是山腰和山顶,气候温和如春,还是比较理想的休养条件。参观了室内的灶台和水缸,觉得这家人家还是不错的。堂屋里还有一台九吋黑白电视机。一间厢房除了不太亮堂以外,倒还蛮干净。灯泡换成25支光就可以了。云秋跟宫大妈谈好了价钱,看好了房间,就决定明天搬来。下午先去车站买了明天的开往大理的长途车票。

行李都搬进宫大妈的厢房,宫大妈为他们母子做了一顿牛肉干巴面条。牛肉鲜美,素菜爽滑,细面软糯。味道好极了。云秋安排让海雄午睡,然后提着自己的旅行袋,返回金牛。宫大妈送出街巷,云秋舍不下海雄,回头望时,潸然泪下。宫大妈握住她的手说:“妹子,不要担心,海雄住在我这里,样样整得成!你就放心吧!”云秋擦去泪水,又从兜里掏出五块钱来,递给宫大妈,拜托了。”

汽车颠簸。到昆明上了火车,卧铺上云秋起先还能入睡,越是接近上海,却越是难以入梦。到底海雄能不能恢复健康?年轻轻就这么成了一个废人?会不会继续恶化?云秋的心每日每夜都被海雄的情状生生地揪住,放不下来。下了火车,拖着行李出站,忽然就听见沪媛的声音:“阿姨!”原来是海雄从金牛给沪媛发了电报。云秋看见了沪媛,心里有一种踏实感。但是看看沪媛聪明可人的样子,又觉得很不踏实。如果海雄再这样下去,能跟沪媛成为一对吗?……怕不可能。……

回到家里,上班如常。每天都在等待云南来信。等了一个星期。云秋忍不住了,打了一次长途到宾川民族宗教局办公室。杨科长接了电话,却说慧光和尚不在。我们会叮嘱他关注你的孩子。到了第十天,总算收到了一张海雄的明信片。简单的几句话:我很好。学了佛法,走了山路,睡眠反而好多了。买来的佛经教材,书款按发票已经付讫。海雄。

云秋虽然离开了云南,可是心里牵挂得厉害。她简直后悔答应让海雄去云南修行。沪媛也感觉到云秋的心理压力。沪媛决定再打长途电话,找杨科长。可是县委总机一直说宗教局没人。忽然,星期六晚上,来了一封电报。22日20时18分海雄抵沪,7号车厢。邢觉礼。22日就是明天呀。看到电报,云秋和沪媛反而倒还踏实一点,因为毕竟明天就能见到海雄了。邢觉礼,那不是修行老人邢老师吗?还好还好。她俩早早地已经来到新客站。昆明的直快列车进站了。车一停稳,沪媛立刻找到7号车厢。云秋一眼就望见了基督徒老人崔老师。旁边斜靠在座位上的正是海雄。云秋上前就叫了一声:“海雄,妈放不下你呀。”海雄也热泪盈眶,跟妈妈握手。沪媛跟崔老师寒暄,然后三个人一起,把海雄搀扶着下了车。沪媛找办公室的人商量,推来了一辆轮椅,然后叫了一辆计程车。崔老师的家就在香山路,沪媛立刻让崔老师一起上车。到了巨鹿路,仍然把老人请到家里,先喝一口茶,打个电话告诉家里,已经到达,很快就会回家。云秋让海雄躺在床上,然后问询崔老师,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海雄的气色明显不好,说话有气无力。崔老师从头说起,海雄轻轻地补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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