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求法治民主女神像现身说法 灭人性机枪坦克车开火杀人
北大、北师大和政法大学联合发出呼吁,展开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虽然没有文字材料,可是同学们盛传老帅聂荣臻和徐向前,还有周恩来遗孀邓颖超向学生保证,绝不会秋后算账。这是真的吗?实际上,海雄感觉到绝大部分学生、教师、其他知识分子和普通百姓都很担心,党政军领导人会不会突然翻脸,秋后算账。
虽然军队已经兵临城下,学生还是对前景寄托希望。中央美院和其他院校的艺术系同学决定将已经塑造成型的自由女神塑像移至天安门广场。脚手架上下,艺术系同学们紧张地施工,为行将揭幕的自由女神拾遗补缺。
海雄拍摄晚景中的女神塑像,老远就能听见广播喇叭里的声音:从美国返回的北师大文学博士刘晓波决定跟同学们一起绝食,与他一起宣布绝食的还有周舵、高新和侯德健。名人直接参加绝食,广场上的情绪更加激愤。
六一儿童节的上午,大批盛装的小朋友秩序井然地来到天安门广场,绕行观看新竖立的民主女神。他们放飞大量五彩缤纷的气球,让天安门舒缓了一点紧张的气氛。
在市中心的街头,群众发现有一辆装载武器的大客车。里面有步枪、机关枪,却没有任何人看管。示威学生立刻将客车封闭保存,然后派人押送交给公安部门。海雄十分纳闷,是谁运来了这些武器?背后的动机到底是什么?除了党政领导下的军区和武警,谁会有这样的武器装备?
六月二日早晨,耿老师告诉海雄,《北京日报》社门口聚集了好多学生。海雄急忙赶去。只见很多学生在报社门口。大家叹息,只有短短五天的新闻自由!地上一大堆北京日报被点火燃烧,化为灰烬。拍下一堆灰烬,能说明什么?海雄就沒有拍攝。
终于等到了六月三号。海雄准备了饭票,估计沪媛妹妹中午才能到达市区。
将近一点钟了。沪媛和她的同学尹德芳一起来到了宿舍楼。尹德芳跟沪媛同学不同班,但是因为兴趣爱好相同,尤其英语都一样的好,所以两个人课馀经常在一起。 这次她也被选拔来做陪同翻译。怀柔的大会秘书组派车把与会的外宾和学者教授送回北京。许多需要返回上海广州西安的同学也都搭乘这批客车。可是车到永安里就遇到了阻碍。北京市民为了阻挡解放军进入天安门广场,设置了路障。她俩从永安里到木樨地步行了整整两小时。海雄听见沪媛的呼唤,出来应声,看见沪媛和她的同学站在他的面前。完全不是在上海火车站的样子。跟北方的大学生们一样朴素无华。沪媛穿的是一件铁灰色的布衫,尹德芳则穿的是深蓝色的。两人都扎着两条小辫子。与此相反,在两个女孩的面前,海雄穿的是夏天平常的汗背心和衬衫。可是他那宽阔的肩膀,硕大的身材,健美的肌肉不能不让难得见识健美运动员的德芳大吃一惊。就连沪媛也觉得海雄新近更加魁梧壮硕了。手臂和敞开的领口中露出的肌肉,结实而油亮,古铜般的健康色泽,赏心悦目。海雄的整体形象比他房门上贴着的健美照片更加真实更加虎虎生风。吃饭的时候,海雄拿出近日的学运材料给两个女孩子看。比如柴玲的《绝食书》之类。不料她们俩有些都已经看过了。怀柔会场虽然地处远郊,可是参与会议的北京院校的教师和同学们每天都忍不住会带来好多最新的广场消息,会议间歇之间,大家传阅各种抄件,情不自禁地讨论评说。这些老师要么是文革前的老教授和讲师,要么是恢复高考以后毕业的新老师。思想解放,反应敏捷,聊起天来,分外投缘。不仅《绝食书》她俩早已读过,而且晚间还利用会议的录音设备,都听过了广为流传的录音带了。说起学术界十二人参与签署的联合声明,她俩列举学术名人,如数家珍。再说赵紫阳的事情,她俩告诉海雄,说是北京的教授圈中传出了通天的消息。其实党中央早已出现了分歧,赵紫阳是支持学生的改革要求的。可惜他来会见学生时,学生把它当作前面已经来过的党政大员一样,没有认真理会。现在可能赵紫阳已经不占上风,前途未卜。沪媛还告诉海雄,听说广场上的婚礼上,新娘子的名字叫赵敏,是南京大学的学生,长得很漂亮,可惜新郎官李禄当时连一件像样的褂子都没准备,竟然只穿了一件汗背心……。海雄听了觉得两个上海小姑娘太厉害了。哥哥我整天在广场转悠,居然还没有两个小丫头知道的内幕多!胡乱吃完了午饭,三个人都跟所有的人一样,心里放不下天安门广场,急匆匆离开宿舍,直奔长安街。可是木樨地复兴路一带已经人山人海。因为是星期六下午,事业单位早已下班。公交受阻,到处是人和自行车。大家都在议论部队会不会动真格的。人头攒动,群情激愤。复外大街水泄不通。
随着黄昏降临,武装部队已经入城的消息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动起手来,把停驶在街心的电车横七竖八地推倒在路中间,还有人把快慢车道的分道墩也推到路中间,希望能挡住部队进军天安门广场。海雄和两个姑娘走不了多远,只好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海雄时时刻刻盯着妹妹们,保护她们,不敢懈怠。天渐渐暗下来了。 西边过来的人说,部队已经跨过了公主坟,离木樨地不远了。当武装部队接近木樨地的时候,听得见坦克和运兵车的马达声浪。马路当中年轻人自觉地挽起了胳臂, 组成了人墙,人墙最前边的都是女学生和中青年妇女。大家都希望,或许军人看见前排的女生,不敢贸然施暴。人墙越来越厚,应该有两三百米。
远远的武装部队进入了木樨地桥前地段。最前沿的上百名武警都手持盾牌和木棍,后面就是咔咔咔咔作响的坦克和运兵车。武警们用盾牌和木棍推挤人群,气氛紧张。男人女人的叫喊声和哭声骂声交织在一起。“解放军不打老百姓!”有人喊出了这样的口号。可是理性的口号已经无法阻挡如山的军令。人墙忽前忽后,武警们竟用木棍打人,有的人被打得头破血流,失声喊叫,于是后排的群众被迫捡起石头扔向部队,双方的对打开始了。“打倒法西斯”的愤怒吼声此起彼落。防爆军人发现人墙太厚,根本无法突破。他们向后面撤退,退回到坦克的背后。几辆坦克开始冲击路上的路障,冲撞那些被翻倒的电车。刚刚被冲开一个豁口,群众就上前又重新把电车推回原处。一面推,一面发出“一二三,用力!”的吆喝。推回之后,还大声叫好……。众目睽睽之下,竟有武警向废弃的电车上泼洒汽油,并纵火焚烧。火光立刻照亮了路面。忽然又听见,不连续的枪声响起。人们以为“解放军再怎么样也不会向人民开枪”的观念,就在此时被动摇了。“向人民开枪?”本能的反应使人们纷纷走避。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路面上的人群立刻四散奔逃,躲入路边的灌木和小树林中。可是枪声并没有终止。大路中间的部队向前推进,枪弹的火光飞向路旁的 黑暗之中。坦克和军车开始缓缓地重新启动,坦克推开正在燃烧的电车,军车尾随其后继续向天安门方向移动。履带和车轮碾过了满是自行车和石块的路面。地上一片狼藉。人们从树丛和障碍后面出来,抬出来血淋淋的尸体和伤员。人们一面哭喊,一面救助伤员。附近的居民拉出了板车,每个人都浑身是血。附近的复兴医院内外,人声鼎沸。听到枪声的时候,海雄紧紧地抓住两个妹妹的手,把她们拉进树丛中隐蔽。部队推进之后,他们都看到了鲜血淋漓的恐怖情景。悲情和愤怒使他们无法平静。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不能胆怯地逃命走避,必须为救死扶伤做点事情。沪媛和德芳跑来跑去,寻找倒在灌木中的伤员。那些手持木棍的武警开始清理路面,准备让后续的部队继续通过。他们把被碾坏的自行车扔向路边。路边救助伤员的人大声地叫骂:“杀人犯!法西斯!”年轻人甚至捡起石块和小树根往武警这边扔。这些武警根本不看看路边有人没人,就把破自行车随手猛砸,明明看得见沪媛和德芳在给一个年轻人包扎止血,他们竟故意把一辆散了架的自行车扔到她们的身上。两个女孩被突然打翻在地,疼得哇哇直叫唤。有个武警继续搬来破自行车,又向沪媛他们的那边砸去。海雄立刻飞身上前把飞来的自行车挡开了。如果这自行车砸下来,非把两个女孩打残废了不可。海雄见武警如此蛮横,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箭步跨前就揪住了他的衣领。然后使用在擒拿训练中练过的技巧,迅速地将他翻身一甩,撂倒在地上。沪媛和德芳推开砸在身上的破烂自行车,拍拍伤口,挣扎起来。她看到海雄急步上前惩罚那个武警,心里立刻感到大事不好。连忙拉起德芳说:“快来,快来!”这时候,另外两名武警飞奔过来,一个抱住海雄不让他反抗,另一个抡起木棍朝海雄头上猛击一棍,海雄立刻被打晕了。沪媛急步上前拉住那家伙的手臂大叫:“不要打,不要打!”可是说时迟,那时快。海雄臂膀和腿又受了几下重击。无力还手的海雄,竟被狠命地摔到翻倒的电车的框架上。那个最先被海雄摔倒在地的武警此时翻身爬起,趁势用他的大头皮靴在扑倒在铁架上的海雄身上狠命地猛踢。沪媛急了,她奋不顾身地扑过去用身子遮挡,德芳也跟着扑了过去,推开那个野蛮的武警,不让他的皮靴再继续肆虐。机械的轰鸣声嘈杂起来,三个武警骂骂咧咧地说:“妈勒巴子,好!来了,坦克来了!”沪媛和德芳回过身来抚摸海雄的身子,发现海雄瘫软无力。沪媛和德芳把他拖到路边,发现他已经昏迷。这时又一支戒严部队继续开过。枪声大作,子弹打在地上跳起来冒着火星。坦克和军车呼啸前进,所有的人都隐蔽在树荫下不敢抬头。军车过后,沪媛和德芳好容易找了两位热心的大叔,一起把人高马大的海雄抬起来。复兴医院已经人满为患,据大叔说,手术室里鲜血已经漫过脚脖子了。这小伙子没有枪伤,不如先抬回家算了。于是一起把海雄抬回了公安大学宿舍。到了宿舍,开灯一看,海雄昏迷不醒,而且小便失禁,血尿已经把内裤和外裤都湿透了,殷红一片。
校外不断传来天安门那边的枪声和复兴路上的坦克喧嚣。宿舍里,同室的同学们和沪媛、德芳一样手足无措。直到天亮了,找到了辅导员,再找总务处的干部商量,才想了个办法。北京市内的医院都已陷于瘫痪状态,要送只能送到公安大学团河分校所在地的团河农场医院。或许还有机会。于是终于在十点左右,跟总务处商量找来了一辆学校的小货车,上面插上一面红十字旗,表明是救人送医。车斗里放一张门板,海雄躺在门板上。沪媛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尹德芳跟司机小丁一起坐在驾驶室里。幸亏总务科的老师想得周到,挂了一面红十字旗。小丁穿的是公安警服,兜里揣的是公安部颁发的驾驶执照。一路上满目疮痍,仿佛是电影里战争之后的场景。废弃的电车和公共汽车东倒西歪,满街是压坏了的自行车,经常可以看见街边的血迹,零星的枪声此起彼伏。商店、饭馆全都大门紧闭,行人稀少,来去匆匆,神色紧张。被烧毁的坦克和军车冒着缕缕青烟。临街的楼房上累累的弹孔,留下了军队向人民开枪的罪证。
沪媛看着一片狼藉的街景,再看看昏迷不醒的海雄,心头万分的烦闷无法排解。离开市区,郊区的景色开阔多了,田园的风吹拂着沪媛的脸。车速快了,颠簸也剧烈起来。沪媛给海雄掖好被子。又过了一会儿,团河农场医院到了。
急诊医师的诊断说,重度脑震荡,右上臂,左前臂和右股骨钝器伤,盆骨骨折造成血尿,可能有严重脏器内伤。
第四十一回 受伤致残阿福雄风难再 漏夜观察云秋心犹不甘
云秋听了沪媛的电话,几乎要疯了。她立刻赶到上海北站,买票上车。不吃不睡,到了北京,赶去西站,打听怎么去大兴团河。见到沪媛和德芳,看到了病房中的阿福。沪媛跟分校的老师联系,不少人都认识方海雄“那个小上海健美健将”,因为实习期间方海雄一直在分校配合擒拿格斗教师做教学实践。看见海雄的同学无不跌足叹息:“这些当兵的怎么能把人打成这样!”大家帮着联系团河农场的拖拉机司机,把阿福母子和两个上海姑娘一起拉到丰台车站,然后直接上车回上海。在直达快车上,阿福渐渐从昏迷中醒来。但是非常虚弱。下车直送长海医院。医师断言,会阴部受到严重挤压,造成盆骨骨折,必须住院治疗,绝对卧床休息。沪媛想过了,不能隐瞒事实的真相,海雄已经恢复了神智。伤势最严重的还是下身的盆骨内伤。可能已造成终身残疾。那个当兵的用力太狠了。沪媛更为内疚的是,海雄动手去教训那个当兵的,是因为那家伙要伤害她和尹德芳。谁会想到竟有这样严重的结果呢?
电视和广播不断重复报道,邓小平、杨尚昆、李鹏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亲切接见戒严部队,中央军委表彰在平息反革命武装暴乱中英勇立功的解放军干部战士,并给予在暴乱中不幸牺牲的战士授予共和国卫士的“光荣称号”。
北京上海和各大城市都开始大搜捕。参加天安门学生运动,对时局发表过激进言论的大学生,教授和学者都受到通缉。严家祺、万润南、吾尔开希、封从德、柴玲、李禄、吕京花、岳武等很多被通缉人士都逃亡出境,方励之夫妇躲进了美国大使馆。曹思源、戴晴、王丹、陈子明和王军涛等人则被关进了监狱。
云秋在医院陪护,整日以泪洗面。沪媛也没有离开。云秋劝她说:“我在这里,你就回家去吧。婉芬和你爸都惦记得不行。你不必耗在这里。”沪媛摇头说:“阿福是为了保护我才跟那些武警打起来的。我不能扔下他不管。”说着话,两个人都一起哽咽不已,泣不成声。
“可是也不能老耽误你的事情。若不是你们抢救,只怕阿福已经不在了。你该回家,还是得回家。”云秋硬把沪媛推出了住院部,让她上了电车,去火车站买票回家。
医院里,大学里,淮海路上,到处都是高音喇叭,反复广播,中央采取了断然措施,……这场风波迟早是要来的,……国际大气候,国内小气候……。电视机的屏幕上更是邓小平那个毫无表情的镜头。那个接见杀人官兵的握手姿势。正是他,三十年前,那一张淫笑的臭脸。二十多年之后,他下令军人从商,害死了我的克勤;三十年后的今天,他下令对着老百姓开枪,把我的儿子打成了残疾。这是什么样的冤孽啊?……云秋忽然听见了一种声音,仿佛是汤主任又来传达中央首长的指示:“如果不听话,不服从安排的,处理要干脆利落。走极端的,处理更要尽量不留痕迹,不要给党添麻烦!”
“喂,医生来了。”护士指着医生告诉云秋。云秋这才从沉思的悲情中恢复神情,急忙向医生点头:“您好,医生。我是他妈妈。”
医生告诉云秋,脑震荡经过适当休养,也会逐渐痊愈,留下严重后遗症的可能性始终存在,可能会有阵发性的头痛和头晕,目前已没有大碍。盆骨骨折经过三到四个星期就会逐渐愈合。问题是相应器官的生理功能是否能够正常恢复,目前还不能断定。需要很好的调养。短期内绝对的卧床休息。
出院以后,在家里躺在床上。海雄感到自己完全地散了架。原来觉得自己是一个肌肉发达的壮汉。现在感到处处都提不起精神,做什么事情都缺一把劲。这样的感觉对于一个健美运动员来说实在是太煞风景了。海雄让妈妈把所有的健美照片和画报全都拿开。他对妈妈说:“妈,我已经死过一回了。那照片上的方海雄是以前的方海雄。他已经不存在了。”云秋虽然拿开了照片和健美杂志,但是立刻制止说:“你才刚刚开始恢复,就这么没有信心。你这么年轻,难道就不能恢复往日的健美吗?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好好给我养着。妈还等着你日后年长行孝呢!”海雄不接话茬。
下午,穆炳生开着车送来了几十斤猪肉,还有各种时鲜蔬菜,更有一大篮各种中药补品。坐在驾驶室里一起过来的是婉芬和沪媛。炳生把猪肉加盐腌制,挂到小阳台上晾起来。婉芬和沪媛坐在床边,问询病情。海雄闭上眼睛,不说话。云秋应对着,重述医生的诊断。
吃过晚饭,炳生和婉芬又连夜开回亳州,说是夜里风凉,反而爽快。沪媛回到学校宿舍。
云秋担心的是,阿福的生理功能能不能恢复。饮食、排便和思维好像都恢复得差不太多。唯一的就是生殖的功能不知道是否受到影响……
云秋想起,当年的克勤每天清晨不论是否觉醒,都会自然地发生阳具勃起。甚至微微顶起被单。四十多岁的壮年尚且如此,青春年少的海雄应该勃起得更加坚挺。云秋决定,清晨熬住不睡,坐在海雄床边,仔细观察。
母亲的心,贴近了儿子的分分秒秒。四点,五点,五点半……,云秋翻身坐起,不穿拖鞋,光着脚走近海雄的床边。轻轻搬了把椅子,坐下静观儿子身上盖着的被单。如果生殖功能尚在,那就应该渐渐勃起,支撑起来。如果没有……云秋不敢想下去……
千万不可惊动儿子。云秋屏住呼吸,等待,等待……六点,六点半,七点,七点半……忽然,海雄醒了,睁开眼睛,看见了母亲。“妈,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妈看着你。”“看我干什么?”“妈心疼你。”说着云秋就去做早饭了。
第二天清晨,云秋又起来观察海雄的情况。还是没有勃起的征兆。
第三天清晨,才五点半钟,云秋忍不住翻身起来,先穿上一双袜子,又坐到儿子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儿子。到了将近七点,被单一点也没有顶起。云秋心里真的急了。她忍不住伸手去撩开被单,细看儿子的私处。可是海雄穿着蓝色的内裤,根本看不出动静。她已无法抑制自己,伸手隔着内裤就去触摸儿子的身体。……没有!海绵体没有充血的勃起!云秋的触摸惊动了海雄,海雄醒了。不由得一惊,他从枕头向下一望,原来是母亲。“妈——,你摸什么?”云秋的脸色苍白,一阵锥心的痛楚袭击了她的心扉。“阿福!阿福——,你真的没有阳举了吗?”海雄起先没有听懂妈妈说的是什么。然后猛然才明白过来。又不免害臊:“妈……,你说什么嘛!”云秋怕海雄不懂。就忍住了悲伤,冷静地说:“阿福,妈从十五岁就进军区的医护学校了。男人女人活人死人,妈见得多了。妈就是要问你,每天清晨你都有阳举吗?也就是勃起,医学上是这么说的,而我们平常就是说,硬起来直起来。你有吗?”云秋最后三个字的话音已经非常微弱,简直就是在颤抖。海雄早已经听懂了,他没有力量回答。他说不出口。他闭上了眼睛,眼泪从眼缝里流淌下来,滚落在枕巾上。云秋又追问一句:“你告诉妈妈呀!”这时候,海雄鼓起勇气,轻轻地说:“妈,以前有,非常坚挺。可现在,没有了……妈妈……”海雄忍不住哭出声来,云秋听了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扑倒在儿子的身上,抱头痛哭。
第四十二回 梦想成真找职位得而复失 竹马青梅萌爱情欲亲却疏
各单位清查动乱分子的运动草草的过去了。各大学新生入学不上课,先参加军训,搞思想教育。应届毕业生因为受过动乱的思想干扰,统一集训之后,一般不得分配到国家一级的单位,绝大部分进入省市以下的单位。海雄的同学萧伯高、米中义原来一心要进国家安全部的,只好分别进了北京市国家安全局和山东省国家安全厅。项学功则进了北京市公安局。其他来自地方的同学几乎都回地方去了。海雄也应该分配到上海市的相关单位。可是材料上写的是六四期间受伤住院。竟没有单位愿意接受。有的同学来信把新拍的警官登记照和执勤照都寄来了。云秋心里急得不得了。米中义竟然还打来了长途电话,说是问候方海雄,实际上是显摆自己已经是走马上任的新科警官,可以动用单位的长途电话了。云秋感谢他的问候,同时问他,海雄没有单位愿意接受,怎么办。米中义想了想说:“你跟公安大学党委的耿水根老师联系一下,兴许能给方海雄开一张证明,说他在动乱期间是为党和政府做了事的。”云秋觉得不太靠谱:“这能行吗?”“阿姨,你听我的,耿老师一定会帮你的。你们海雄真的做了不少事。耿直的耿,水里的根。”云秋记下了这个名字,立刻写了一封信,寄到公安大学党委,烦交耿水根老师收。很快,耿老师就回信了。信中还真的附上了一纸证明材料。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
兹有本校1989级治安学专业毕业生 方海雄同志 在1989年四月至六月北京发生政治动乱期间为北京市公安部门做过一部分协助取证工作。特此说明。中国人民公安大学 保卫处 公章
耿老师在信中慰问海雄,并且对海雄在混乱中竟被误伤一事表示由衷的惋惜。特地向领导说明情况,终于开出了这张证明。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实际上十分来之不易。他在信中说:一般其他单位都是不可能出具证明的。当然海雄同学也的确为党和政府做了该做的事。云秋下班回来,看到信箱里的信件,急急忙忙地递给海雄。“阿福,大学给你开证明了。”海雄拿来一看,立刻火冒三丈。“去他的!我为党和政府取证?党和政府派军队来杀老百姓,把人打成这个样子。这样的纸头留在我的档案里,不是一辈子都要被人骂死?
云秋急得不行,又想起大堂嫂和汤主任来。她安排沪媛照顾着阿福,买了车票就上北京。到了北京就给大堂嫂打电话。大堂嫂好像心事重重,缓缓地问道:“又有啥事儿了?”云秋把海雄毕业分配的事儿说了。她没敢说跟戒严官兵打架受伤,只说是毕业分配时生病住院。大堂嫂当场就问汤主任。云秋听见汤主任回答说:“只要不是被通缉的动乱分子,不应该影响分配。让她赶快去孩子的大学,查一查材料在哪儿。孩子在家好好的,没有被逮捕,没有被通缉,怎么会不分配工作?这事儿不要来找别人,直接找学校。”大堂嫂又转告了一遍,叮嘱云秋赶快去大学。云秋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海雄在家没有官司没有纠纷,一定能分配工作。她离开车站,就往市中心赶。经过东单靠近公安部的地方,聚集着一大群大妈大婶。有说的有哭的,一名警官吆喝着叫人群散开。可是没人听他的。一位大妈指着公安部的大楼高声叫骂。警官凶狠地威胁说:“你不要整天叫骂,再骂我叫人把你带走进局里去。”大妈听了并不示弱:“行啊,我正想你叫人带我进去呢!上哪儿去?你就把我带邓小平那儿去吧。我正要问他,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把我们家孩子打死了?……”一群大妈跟着她一起纷纷攘攘地说:“你把我们都带进局子里去吧,到底也给我们个说法。”警官立刻发现自己非常孤立,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带走这么多的母亲,旁边的路人都冷冷地看着警官。警官一步步退回警车的旁边,然后拉开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警车开走了。只有哭声和骂声。
云秋一开始就被这些大妈们的哭诉牵动了。可是他毕竟还要去办海雄的事情。她顾不得多看,急忙忙赶往公安大学。在党委办公室找到了耿老师。耿老师带她一起拜访了了毕业分配工作组。工作组明确地回答说,方海雄的材料已经转往上海市人事局,具体事宜应该跟上海人事局联系。
云秋当天就赶上夜车回上海。在火车上,云秋仍很惦记着那些在大街上跟警官斗嘴的大妈们。“他们的孩子被打死了。我的孩子还活着,我得去照顾他,帮他把工作落实了。老天保佑呀,保佑这些苦命的大妈大娘们!”回到上海,云秋马不停蹄又去市民政局,民政局的涂科长立刻认出了云秋,马上答应帮海雄联系。然后云秋带上自己母亲牺牲的烈属证和方克勤的因公殉职证明书,去找市人事局查询。接待的干部已经接到了涂科长的电话。看了看云秋带来的烈属证书,就告诉她说:“我们已经联系好了,方海雄同志下个月就可以到上海公安专科学校报到。一般应届毕业的本科生,都是当助教。”几个月来云秋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放下了一点。海雄的身体并没有根本的好转。拖着沉重的脚步,到哈密路上海公专报到上班。起先校方看了毕业鉴定中关于体格健硕和擒拿训练的内容,让他参与体能训练项目的教学工作。可是海雄的体力完全无法胜任。他健美的身材逐渐失去了肌肉的弹性,变成了一种虚胖。海雄从小就习惯了人们对他体魄和膂力的赞美。现在同事们对他身体的不屑一顾本来是无心的忽略,却总是给他带来无声的打击。一个健美运动健儿忽然变成了一介病夫。好像是一名百万富翁陡然落魄变成了赤贫的乞丐。
海雄又被安排参与基础法学的教学工作。可是每堂课四十五分钟的时间,他也难以支持。于是被调入资料室做图书资料工作。每天回家,从郊外坐车回到市中心淮海路的家中,他已经精疲力尽,到家就倒在床头,难以支撑。云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云秋没有直接跟沪媛谈论海雄的健康每况愈下。可是沪媛是怎样精明的姑娘,什么事情能够瞒得过她的眼睛?当她看到云秋买了好多种壮阳补精的丸药,不断为海雄煨牛鞭汤、补肾汤的时候,她的心里早已十分明白。
星期天早晨,沪媛又如平常一样早早地来到海雄身边,帮云秋阿姨做事,说笑聊天。准备要做午饭的时候,有人敲门,云秋开门一看,竟是克勉小叔。克勉已经是乡镇地方上著名的企业老板,他的勤勉农用机械设备公司出品的农用水泥船闻名遐迩,供不应求。厂房扩大,销售增加,方家的住宅也盖成了白墙黑瓦的江南水乡别墅,绿树成荫,花木扶疏。春节他来过一次,得知阿侄的身体不好,回去一直放心不下。他知道现在的许多能人都开始在外兼职,赚取灰色收入。海雄连本职公务都难以胜任,心里一定非常无奈。他一进门,叫一声“云秋阿嫂!”就打开一个旅行包,里面尽是各种壮阳益精补肾强身的男用中药。金锁固精丸、强身补精丹、龙虎壮阳散、牛鞭鹿茸膏等等。海雄起身叫了声“叔叔好”,看也不看,低头看书。克勉把一袋子中成药拎到海雄面前,海雄的表情非常难看地说:“叔叔,谢谢你了。我不需要吃这么多中成药。实际上一点作用也没有。我都死了这条心了。你看看,……”他起身走到大柜前面,拉开柜门,里面有一个更大的网篮,里面堆满了几乎都一样的壮阳药品,更有壮力神、虎力宝、萎必治、双效雄露、三鞭鹿茸固本丸、金枪不倒丸、印度神油,简直叫人哭笑不得。克勉把海雄拉到床边坐下,又安慰他说:“海雄,你年纪还轻,不要灰心,一种病,从好多成药当中选中一种有效不容易。从现在起,我时时刻刻都注意各种医药广告,凡是有点帮助的,我都会买下来,给你服用,直到你的身体恢复健康。小青年的身体,一旦阳气复元,老虎都打得死啊!要吃什么偏方补品,阿叔都帮你去买单。”改革开放以后,买单这个广东词儿很时髦。从克勉嘴里说出,有点儿滑稽。云秋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立刻就说:“怎么能让你出钱!”克勉立刻摆手说:“哎呀,这一点点钱,是我的一点心意。从三年饥荒到文化大革命,克勤一直支持我们。如今阿福身体不好,我不来支持阿嫂,我还是人不是人?现在我的生意不错,水泥船、农用泵都卖得好。当初克勤阿哥帮我买了枱虎钳、各种工具,现在我的公司也生产这些傢什,成本不高,销路好!我托的就是阿哥的福,克勉是不会忘记的!海雄还年轻,把身体滋补滋补,大学毕业生,以后还要大展鸿图呢!沪媛侄女你说是不是?”沪媛一直没有出声,这时抬起头来,向叔叔浅浅一笑。
为感谢克勉的盛意,云秋说,不做午饭了。到餐厅去吃一顿。克勉一听,立刻说:“好极了。今天也该我请客。三十年前阿嫂认都不认识我,就把我从遣送站里营救出来。阿哥请我在淮海路上吃了一餐。我从小没有上过馆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请一回阿嫂和阿福,还有沪媛小侄女,也是我叩谢克勤阿哥在天之灵的一次机会。阿嫂,你要给我面子!”然后他又对沪媛说:“现在上海啥地方最时髦,最洋气,阿拉就到啥地方去。”他那无锡口音的上海话把三个人都逗笑了。沪媛说:“今朝要不要去红房子看看?阿叔,红房子是西餐店,欧洲大菜。”克勉听了,立刻叫好。于是撺掇着嫂嫂和侄儿快走。沪媛拎起电话,叫了一辆计程车。
红房子西菜馆生意不算太忙。四个人坐下,点菜之前就给每位客人送来了一小盅开胃酒。每人点一杯红茶,然后是烤牛排和生菜色拉,炸薯条配番茄酱,面包棍切成一片一片的佐餐。克勉还给自己和沪媛各叫了一杯啤酒。云秋说海雄身体太弱,不能沾酒精。饭后每人再来一杯咖啡。饮食之间,云秋回忆当年的苦况,解说遣送站是什么意思,北新泾在什么方位,克勉诉说黑牢房里挨饿挨打的细节。沪媛则手把手教克勉使用刀叉。克勉感慨地说:“今天我总算尝过了什么叫西餐!”他付了帐,然后就告别阿嫂和阿侄,直奔北站回乡去了。沪媛也返回学校宿舍。
海雄几乎没有说话。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回到家里,常常一个人躺在床上发愣。有时起来或看书,或盯着门边小矮凳下那双沪媛的拖鞋叹气。那是沪媛日常留在方家的一件信物。是炳生托台商从法国买来送给沪媛的小礼物。半高的鞋跟,柔和的色调,玲珑的造型,穿在沪媛的脚下,反衬出那一双纤足,盈盈一握,美若凝脂。海雄常常看到这双拖鞋,眼光就忍不住停留而呆滞。
但是,海雄又感到自己处处力不从心。不仅是上楼下楼都气喘吁吁,而且就是坐在资料室里也会昏昏欲睡;更加烦恼的是,一些老师来查资料,借阅书报,刚刚说过的书名、篇名,海雄也很难记住。万一没有随手记录,就会忘记。这样会给相关老师造成麻烦。有的老师和干部甚至不高兴地责备说“年纪轻轻的,怎么一点也不上心”……几次下来,海雄只好每次都立刻将信息写下,以免忘记。这样的工作,海雄觉得没有丝毫的成就感。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跟沪媛没戏。“沪媛这么聪明俏丽。我海雄几乎是一个废人。我没有资格去强求沪媛的爱悦。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却一直想入非非。我应该清醒。应该主动地告诉她,也告诉妈妈。……”
沪媛还是像以前一样,每个周末都来这里。帮助云秋做事,也帮着照料海雄。海雄看到沪媛进来,情不自禁地感到愉悦,却又恨不能口出恶言,将她拒之于门外。星期天的早晨,沪媛用钥匙开门进来,然后换上拖鞋。海雄突然发话:“沪媛,你来干什么?”沪媛愣了一下,问道:“海雄你说什么?”海雄使用最生硬的口气,把自己酝酿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你不要每个周末都来这里。这里不需要你!你要跟同学出去休闲。你要准备研究生的考试。你跑来这里干什么?”云秋在厨房里听见了海雄严肃的声音,眼泪顿时就夺眶而出。她听得出儿子的弦外之音。“做母亲的何尝不期盼沪媛成为自己的亲人。既美丽又能干,而且还知根知柢。可是海雄他,遭遇了伤害性打击。如果持续不能恢复精气,错过了青春之期,恐怕就雄风难再。那岂不是耽误了姑娘的一生一世?我作为海雄的母亲,好生无奈!”走出厨房,只见沪媛背对着海雄低头饮泣。云秋不敢喝斥海雄,因为病后的海雄经常十分火爆,易于冲动。冲动之后,又转瞬虚脱,喘息不已。云秋过来压低声调对海雄说:“你怎么这样对你妹妹说话?……”海雄大声制止说:“谁是我妹妹?她不是我妹妹。我不能耽误她的前程!”说完竟大声咳嗽,喘息起来。云秋连忙扶他躺下,沪媛也赶紧抹去泪花,来给海雄倒水。海雄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眼角淌下了一滴清泪。
云秋拉着沪媛,穿上皮鞋,一起关门下楼,走到了街上。行人彳亍,往来熙攘。云秋和沪媛走进了襄阳公园。“沪媛,你不要生气,海雄不懂事,阿姨知道,海雄是非常爱你的。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你,自恨耽误了你的前程。这句话是他的真心!”“阿姨,我没犯糊涂,你放心。但是我心里更明白,海雄哥哥是为了我才去跟那些武警打架的。要不是为了救我,他没惹上那些武警!我不是没良心的妹妹!”说完沪媛忍不住哭出声来。云秋和沪媛都不想在游人如织的公园里,被快乐的人们注意,她们赶快抹去了眼泪。沪媛接着说:“阿姨,我还是一样,周末来照顾海雄。我要尽一切努力给他治病强身。”云秋觉得心头稍稍好过一点。但是她仍然明白海雄的情形不容乐观。“为了海雄的病体,决不能耽误了婉芬和炳生的掌上明珠。唉,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进退维谷的无奈?”坐在公园的木椅上,沪媛安慰云秋说:“医学上并非没有奇迹。有的植物人沉睡多年无望,也会突然苏醒。何况海雄有理智,有思维,有行为能力。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努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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