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培程:云卷云舒一一清华笔记(十六)

Image_01

(接前文)

第四章 二十三、集市里在卖大花豹

牛武公社只是一条短街,前后长度也就四、五十米左右。这条街上有一间邮电所,一个百货副食品商店,拐弯处有一个粮站,往里有一个公社卫生所,这是它全部的建筑了,这条街是牛武公社的“王府井大街”了。平常日子,这条街也冷冷清清,没有多少行人,遇到星期日是牛武赶集的日子,人才多了起来。附近农民拿出些农作物来卖,大都是土豆,辣椒,豆角,西红柿之类,猪肉是从来见不到的,鸡、鸡蛋也是要半路去截的。遇到赶集,满街是灰蒙蒙的人群,一部份是牛武煤矿的矿工,个个两眼发绿的寻找活货,人们半年吃不到一滴油,半年吃不到一片肉,饥渴的象狼一样。

有一次北京娃“豆包”和我们一起去赶集,去公社的路上,我们三人边聊边走,在我们的前面,有老乡的一只猪在甩着尾巴扭着屁股走路,“豆包”眼睛一直盯着牠,突然“豆包”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真想扑上去在猪屁股上咬它一口!”

极度的营养不良和没有动物蛋白质所产生的饥渴,使人们变的象野兽一样,就想咬活的。北京娃“豆包”想咬猪屁股的这句话,时隔几十年还记忆犹新。

一个星期天,又是牛武赶集。我看到有一堆人在围着看什么,我也钻进去看热闹。顿时叫人眼睛一亮,原来两个农民在卖一头猎来的大花豹!墙上掛着一张约两米来长的豹子皮,皮子还软软的,带着血,刚刚剝下。地上堆着豹子肉,两位农民讲:

“这只豹子是昨晚从南泥湾那边山上用下套子的办法抓到的,今天是牛武集,想卖点钱。这是一只金钱大花豹,皮好看,肉大补,吃了豹子肉,夜里不用盖被子。”

这张豹皮的确漂亮,金黄色底板上是一只只黑色金钱斑,整个豹子头十分威武,白色的胡髭硬的跟钢针一般,每根都有二十多公分长,我想拔它一根下来,竟然拔不动。这只大花豹在陕北大山中一定十分神勇,牠曾是跳涧越林,纵横一方,可惜误入陷套,被人类剝皮卖肉。按现今的法律,捕杀这样的花豹是犯法的,可是在那个年代,农民猎来野兽卖钱养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张豹皮的确美丽,掛在墙上是一件华丽的装饰品,铺在椅子上是山大王的座具,我问他们,这张豹皮要卖多少钱?两位农民答复是要六十元人民币,我又问,豹肉多少钱一斤?答复是三元钱。这个价钱把集上的人全吓住了,到中午还无人向津。我那时工资是四十二元,我妻子是十八元,这点钱要买饭票菜票,要买小孩用品,每个月都不夠用,我的全部积蓄也买不下这张豹皮。

陕北的大花金钱豹,至今仍令人婉惜和怀念!还多亏我当时太穷,买不起牠的肉和皮,如果那时候我吃了牠的肉,至今想起来,心里一定会很难过的。牠美丽又壮健勇猛,勤奋自在地生活在大山之中,是地球上当然的一员,可是误入人类的陷井,被剝皮卖肉。人世间,除了套兽的陷井外,又有多少专门套人的政治陷井呢?

第四章 二十四、深山红蘑菇

陕北的山,杂树丛生,偶而有些直立挺拨的杨树和桦树,多数是灌木和矮草。由于陕北习惯养羊,凡羊脖子夠得到的地方,都被啃的光溜溜的。我钻过大山,在半人高以下的地方,只有杂树树干和光秃秃的山坡,人半蹲着,可以从山顶一直蹲到山脚,头顶是密密的树枝扭结成的“树盖”,想站起来是不可能的。

我住的窑洞建在山坡地上,开门见山,门前是大山连绵。关门还见山,后窗是背靠大山。有时人生寂寞,去山坡独坐,大山静静,少有人影。鸟雀跃跃,有次差一点让我扑到一只山雀,牠竟然跳到离我三十公分的距离内。

山沟里食物极为贫乏,人们饥饿的眼光在天空、在小溪、在大山、在树林…倒处寻找着可以吃的东西。山中野蘑菇很快进入到了人们的眼帘之中。于是,一到星期天,大家都背着布口袋进山去了,一天下来,每人可以採到二十来斤野蘑菇,于是,炒呀、炖呀,家家厨房热闹起来了。

陕北山里的蘑菇是怪怪的,它不象人们常看到的蘑菇,有一根把,上面有一只圆顶,类似一顶雨伞。陕北的野菇象一把打开的白色折扇,没有把,也不是伞型,是扇型。我知道植物中的磨菇是又美味又危险的物种,再说这野菇味儿也有点怪,所以每次我和妻子只炒一小碗,儿子是绝不准他吃一口的。

我在大山里採野菇时,有一次奇遇终生难忘:一个星期日,我背了一只布口袋到离家十几里地的大山深处去,我想去採一些象雨伞一样的真正的蘑菇。我来到了一个半山腰中的山凹处,是一片桦树林子,阳光明媚,绿草如茵。这片草长的这样绿油油,齐齐的三十来公分高,皇家公园的草地都比不了这片草地美丽。这么好的草为什么羊不吃它?令人奇怪,正在疑惑着,突然我发现在这片绿草丛中有一朵鲜红鲜红的硕大蘑菇,这红色之漂亮是我一生中从未见过的!红而不艳,红中透着高贵,红中透着华丽,没有一种说得出的红色可与它相类似,我思索着:哪种红花?哪种油画?哪张红纸?哪种彩霞?哪类红漆?都没有见过这种红。它有点象宝石般的华丽,似乎又透进了黄和金的色种,我相信没有一个画家可以调出这种红色来!这朵奇丽的蘑菇大如大脸盆,直径约六十公分左右。阳光透过桦树林照在它身上,它鲜艳和华贵的令人震惊!我黙默地看着它,不敢去碰它,也不敢太靠近,它也许是这片山地的守护神,也许这美丽的绿草是为它而生的,这片高高的桦树林是为它而遮风挡雨的,大自然是奇妙又奥秘的。

回来后与当地农民一讲,老农白大爷告诉我:

“这是极毒的蘑菇,千万碰不得,这一朵可以毒死全村人的!这个山凹羊都不敢去,别看那边草长的那么好,羊是不吃的。”

这番话让我脊背发冷,几十年过去了,闭上眼睛还可以出现这朵神奇的深山红蘑菇,我一生中再也没有见到过这种红色。

正在大家高高兴兴吃山珍野菇时,厂里两户人家吃菇中毒了,臉肿的睁不开眼睛,躺在床上动不了,可怜的是他们家的几个孩子,头肿的象皮球一样,疼的乱哭乱叫,从此后,大家再也不敢进山採野蘑菇吃了。

第四章 二十五、“大群”亡在枪口下

“大群”是外号,官名叫张积群,是个北京到陕北来插队的知青,招工进了电厂,分配在电气车间当工人。小伙子个子不高,平日说话不多,有着一对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干事认真,为人讲义气,车间里口碑很不错。我家屋后山坡上有老乡的一孔废窑,“大群”在里面支了一块板,常喜欢一个人在废窑洞里干木工活,做些自己喜欢的箱子之类,我的一张圆桌面就是“大群”为我刨光的,他的木工手艺是一流的。

那是一个大雪封山的冬天,陕北的黃土高原一片白茫茫,北风怒号,人迹稀少,狗儿羊儿都趴窝了。偶而出现一个人在雪地里行走,那一定是有急事在身了。一天下午,厂里的卡车风尘扑扑从富县回来,挡风玻璃上全是雪花,车轮上绑着铁链,车上下来一位军人,说是找张积群的,大家以惊奇的眼光打量着大雪封山的天气里来到山沟的不速之客。“大群”来了,他们见面后都高叫一声!互相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激动的眼睛都湿了。原来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从小学到中学都是一个班的好同学,好邻居,情同手足,后来“大群”到陕北来插队了,他的同学去参军了,这次这位军人有一次探亲假,他不回北京去,一路上翻山越岭风尘扑扑来陕北看望好兄弟“大群”。

拿什么来招待远方来客呢?“大群”急的乱转,他倒处开口求人,连块豆腐都弄不到,在这穷山沟里,就是七、八月份都没有什么吃的,何况是大雪封山的冬日?后来他打听到,锅炉班的陕北娃房里有一块狍子肉,那是老张从山上打猎打到一只狍子,分了一块给他们的。“大群”赶紧去找他们,苦苦哀求,要借这块狍子肉,来日一定归还。可是陕北娃坚决不借,说自己还饥渴的难受呢,这沟里弄块肉何等之难!何日可还?“大群”在想:开口借比开口买更有希望得到这块肉,结果也不成功。一气之下,“大群”对军人朋友讲,他能借到一支小口径步枪,咱们自己进山打狍子去。

“大群”非要弄点肉来招待自己童年的朋友,他们带着借来的枪踏着大雪进了水库方向的大山,这位军人是部队里的神枪手,“大群”也是个机伶的小伙子,大家估量着他们会背回一只大狍子或一只野猪回来。

那是下午三点左右,雪地里两个黑点叠在一起往厂里跑来,军人背着“大群”跌跌撞撞连走带跑而来,军人不断在呼喊:

“来人!来人啊!”

大家顿时感到出事了!急忙跑过去,这雪有半小腿高。到跟前一看,“大群”脸色蒼白,裤子全被血浸透了,人完全昏迷无知觉,鼻孔尚有一气。子弹从“大群”腰部穿过,从失血之多来判断,凶多吉少。厂里卡车拉上“大群”,冲进雪地直奔县医院而去,没有到县上,“大群”在半路上已断气了,在荒僻的陕北山沟里,他留下了年轻的生命。他的军人同学,哭的脑袋往墙上乱撞,不是旁人拉住他,真要出第二条人命。

这位军人说了经过:进山后,发现了两只狍子,狍子类似鹿,跑的飞快,还能跳跃,窜进树林就不见了。他们学习老乡打猎的办法,一个去赶,一个这头等,“大群”绕到林后去赶,军人拿枪伏在林子出口处。等着,等着,只见树林处有响声,几棵树在晃动,突然,一个白晃晃的影子一跃而出,军人以为是狍子,赶紧扣动枪机,谁知这白晃晃的影子竟是“大群”!因为在树丛中穿行,一身变成了雪人。这一枪正好击中“大群”右腰肝部区域,他大叫一声倒地,顿时血流如注。軍人飞跑过去,用手堵伤口,鲜血顺着手指滚滚而出,“大群”全身软瘫下去,对同学说:“我不行了!”说毕就昏迷过去了。

晚上,“大群”的遗体放在一间空房间里,等他家里人来。我们坐在遗体边上,大家黙默无言,心沉重的与铅一样。“大群”为找一块肉,招待自己少年时代的朋友,竟失去了年轻的生命。他为了招待朋友,揣出了震撼人间的歺盘,这歺盘上放着的是他鲜血淋淋的一颗心!

为了去找块肉,为了去找块肉呵!天公为何如此不宽?无限伤心泪!“文革”当权者把人民的生活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然的话,为一块肉何至于丧一条命!

“大群”家里来人了,部队来人了,公安部门来人了,荒僻的山沟里来了不少人。“大群”蒼老的父亲和姐姐哭的几次昏死过去,军人受到了军事法庭的处理,“大群”就埋在了牛武沟的山凹地里。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大群”的坟上一定已是野草萋萋,山花丛开着,我们给他坟边种下的这两棵松树也许已经长到小臉盆那么粗了吧?“大群”,我们的好伙伴!这几十年的岁月,在僻冷的陕北山沟里,你一定是很寂寞的吧?!

第四章 二十六、屠宰场里如战场

‘十一’国庆节快到了,这是一年中难得吃肉的日子,从上次‘五一’节吃肉到现在,己整整五个月没有吃过一片肉了,人们饥渴难忍,肠胃干干,可怜的是这些孩子们,个个面黄肌瘦,严重缺少营养。

牛武公社有一个屠宰场,位于牛武街南面,我们国庆节每人半斤肉就来自这里。吃肉前人心躁动,大家不光是盯着这半斤猪肉,还盯着猪下水,这猪头、猪肝、猪肠、猪肺、猪蹄…都是珍贵的动物蛋白质,是大家饥渴的肠胃十分盼求的食品,更重要的一点是猪下水不用收肉票。

国庆之前,电厂职工通过各种社会关系,动员了各位朋友熟人的耳朵和眼睛,紧紧盯着屠宰场确切的开宰日子。这日子成了小镇上头等的“军事机密”。

囯庆前三天,下半夜三点钟,正在睡梦中,隔壁赵师傅家的老婆来敲我家门:

“小刘,小刘,快起来!夜里宰猪啦!快去买下水呀!”我老婆一听,猛地起床,拉了一只麻袋就冲出去了,我听到门外老赵媳妇在关照我老婆:

“轻一点,别叫人听见了,多一只狼,少得份食。”踏着月光,她们往公社屠宰场赶去。

回来听我妻子讲,早晨五点不到,屠宰场门外已聚集了几十个人,个个想买猪下水,敲门的有,敲窗的有,弄的屠宰场里的人火了,恶狠狠地骂了出来:

“你们他妈的深更半夜来敲门干嘛?狗还睡着呢,你们比狗还闹是吗?”要比肚子里的油水,我们真比不了屠宰场里的狗,所以狗吃饱了不

吵不闹,安安静静在睡觉,人饥渴的不行,围着屠宰场乱转,闻着阵阵的血腥味儿,人们的肠胃在叽咕。真佩服中国“文革”当政者的治国本事,把老百姓养的跟狼一样。

等到早晨八点钟,屠宰场开门了,一阵娃呀乱叫,那群等了三、四个钟头的人们直冲而入,象一群饿狼直扑地上堆成一堆的猪下水。大家双手乱扒乱抢,不管猪屎、猪血,才短短几分钟,一大堆猪下水抢夺完毕,大家把猪下水压在自己身下,象母鸡保护自己小鸡一样,弄的一身猪血和猪屎全然不顾,仿佛身下压着的是几百万巨款和金银财宝。大家一阵“奋斗”后相视一看,不禁都哭笑不得,个个狼狈不堪,身上臉上都是猪屎猪血。屠宰场主任来了,一看这情景,气的不得了,直骂骂咧咧:

“看你们这德行!看你们这德行!”

大家说:

“别骂了,快开称吧!快半年了,国家才供应一次肉,孩子饿的都快变成猴子啦!”

主任长叹一声说:

“也怪不了你们饥渴,国家没有能力供应肉和鸡蛋,食油也没有,我这个主任也没法子。”

主任看看一个个趴在猪下水上的女职工们,也叹息不已。只听说过战场上战士趴在另一个战友身上,以保护他的生命。眼前看到的是一些文文静静的女职工们趴在满是屎血的猪下水上面,她们仿佛趴在自己孩子身上,因为这猪下水是孩子生命所急需的蛋白质呵!

这时一个年轻小伙子象百米赛跑般飞速奔来,一看,原来是电厂司机小张。当他看到猪下水全瓜分完毕了,真急了,快哭出来了,说:

“大家分点给我吧,我老婆刚生孩子,没有奶水,给我老婆下下奶,下下奶呀!大家分一点给我吧!”

大家经过“浴血奋战”,都辛苦备至,个个不肯。小张急了,从老李媳妇身下抢了一付猪肠子硬往外拉,这情景真象是把老李老婆的人肠子给拉了出来!小张一边拉肠子一边求她:

“帮我一下吧,给孩子他妈下下奶,下下奶。”

大家对老李老婆讲:

“算了吧,这付猪肠就给了他吧,当心他把你的人肠子给拉了出来!”

终于开称卖了,大家兴奋异常,仿佛买到了珍宝。我妻子经过几个小时的“浴血拚博”,终于背回来半麻袋的猪下水,弄的混身脏臭不堪。我象见到宝贝一样高兴,嘴里喃喃地说:

“这下好啦,不怕啦,不怕啦!”

我把儿子抱过来看猪下水,对儿子讲:

“宝贝,妈妈弄来肉啦!爸爸给你烧红烧猪肝,白炖猪蹄,‘啊呜’一口,咱宝贝就吃胖了。”

儿子“嗯”了一声,他还不会说话,但好象是听懂了。

晚上几个北京娃来了,坐在我家里不肯走,非要分吃一点猪下水,我给了他们三只猪脚,这把我妻子心疼的不行,等北京娃走后,我妻子说:

“就是县长来了都不能给了!”我说:

“县长来了吃一块猪皮都不会给他,我那天如果能当上省长了,命令这个县长喂猪去!让他在猪圈前面和林彪一样摇语录书,唱“下定决心,不怕死了”的战歌,睡在猪舍里,吃在猪舍里,与猪同吃、同住、同闹闹,不喂出三百头肥猪来不准他回家去!”

第四章 二十七、大山底下的古碗

在牛武山沟里,我是个杂工,什么活儿都干,当过柴油机工,当过电焊工,当过推土机手,当过电工,带着民工盖食堂,盖窑洞,修仓库,修煤棚,下井挖泥,上山搬石…在干众多活儿时遇到过这么一件奇事,记忆犹新,且几十年来不解其奥秘: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我正开着“东方红六十”推土机推土。要把眼前这座小山包推平,推出厂房地基来。这千年的黄土,从来没有这么翻动过,本来已是穷乡僻壤的大山沟,人烟稀少,再将小山削去二十米高度,对大地这样的搅动,山神土地,早已惊跑,四方鬼魂也都流离失所。

那天我一铲子下去,又推出一具人的尸骨来,一只人的头骷在铲前滚动,人的尸骨推到过多了,都是无主尸骨,也没在意。又一铲子下去,一只怪怪的碗滾了出来,我目测一下山的高度,不对呀!今天这么深了,不应该推出尸骨和碗呀,我停下推土机,下车来看个仔细。这具尸骨有点怪,颜色已呈咖啡色了,通过铲子挤压,己散了架了,较长的腿骨也断成三节了,我用手去捏一下腿骨,骨头就酥碎了,象饼干一样的脆,没有发现一块棺板。这只碗更怪了,说它是磁器吧,它不是磁,一点釉色也没有,也没有一般磁器表面的光洁度。说它不是磁器是只陶碗吧,但又不象陶具那样带有泥土色,我踢了它一脚,硬得很,根本不碎,它是经过烧制的,一旁的民工讲,这是死人脚后的点灯碗。这碗不光是材质奇怪,它的造型也是怪怪的。说它是只碟子吧,碟子没有这样深,说它是只碗吧,碗没有它那么浅,碗口也没有它这么大。它颜色是灰黄土色,没有彩釉面,外面有一圈黑色的图纹,这图纹粗细不一,只是用笔随意的划一圈而已。这件似碗非碗,似碟非碟的东西谁也不要,没有一个民工多看它一眼,有人说是死人脚后点灯碗,我谦它脏,也没有碰它。我又上车开动推土机推土了,这堆尸骨和这只碗在工地上凉了好几天,后来可能碾埋在土方里了。

过了多少年之后,我与一位历史系毕业的朋友谈起这件事,他大腿一拍说:

“咳呀!这可是件宝哪!你想想,在这荒僻的山沟里,有什么人的尸骨会去埋在二十米以下深度的黄土里?想埋这么深也费不起这人力呀!这个深度是经过上千年地质自然运动而复盖的,例如地震啊,山体滑坡啊,狂雨冲涮啊,才有可能堆积起二十米的黄土层来掩埋这具尸骨,所以地表皮二十米以下的这具尸骨和这只碗估计会是几百年也许是上千年前的东西。公元五千年前的人类只会制作陶罐,还不会烧磁器。这半磁半陶的碗可能会是公元上千年前的人类制作的,从尸骨咖啡色,到不见棺材板,到尸骨一捏就碎,说明历史是相当久远了。老兄呀!你这推土机一铲子下去,把人类的一位老祖宗给碾碎了,还把一幢别墅给推没了,这只上千年前的碗估计价值可能会是一幢别墅呀。”经他这么一分析,我也感到此尸骨此碗来历不凡,我给他说:

“你分析的可能有道理,这二十多米厚的黄土复盖层不是人工可为的,是历史的地质变迁而成的。这只碗估计还在电厂主控室地基下面呢,你有兴趣可以带几个历史系学生去把它挖出来。这位老祖宗,二十多米的厚土压了他上千年,今朝让他出来了,说不定不恨我还感谢我呢!”

我们说笑而已,毕竟我俩都不是考古专业的人士,大山底下的这具尸骨和这只古碗倒底是哪个年代的?这已成了永远不解的谜了。

第四章 二十八、半碗小鱼

电厂边上有一条小溪,来自上游水库方向,常年有一小股水在慢慢顺溪而下,遇到大雨时,这小溪的水就大了,平常也就水深四、五十公分左右。我有一次在溪边洗脚,看到有三、四公分长的小鱼在游动。远离鱼米之乡的浙东故乡已多年了,活鱼对我来讲那已是梦中之物了,这鱼虽小,但是活的!令我激动不已!

自从有了儿子后,我常望着大山发呆,穷思默想的在思索一个问题:怎么为儿子找点营养品?找点动物蛋白质?也曾养过鸡,但年年有鸡瘟,鸡瘟一来全部鸡死光。政府对孩子和狼崽都不用供应一勺奶粉、一勺白糖的,完全是自生自灭,活得下来你去活,活不下来就别活。

今天在小溪中发现的活小鱼使我两眼发光,这不是最好的河鲜吗?儿子啊,你可有口福了!我急忙赶回家中,用针弯了个鱼钩,用面粉做了点鱼饵,正遇下雨,拿了件雨衣,在风雨中我耐心地钓这小鱼。小鱼很贪吃,这穷乡僻壤中的小鱼从来没有吃过面团,一会儿上钩一条,一会儿又一条,半天功夫,钓到六十多条了。别说古诗中“斜风细雨不须归”的优美境界,为了儿子吃到东西,狂风暴雨也不须归!我还美好地计划着:一天钓它半碗,儿子天天有这活鱼吃,谁也不知道这秘密,靠这条小溪,我儿子的营养品不就解决了吗!

钓到这六十多条小鱼,我就忙开了,鱼肚肠只轻轻一揑就去掉了,下油锅,放点葱,将小鱼红烧。儿子在一旁依呀乱叫,他似乎也知道有美味可吃了。一会儿功夫,鱼烧好了,说是有六十多条,其实烧好了只有半碗。

我抱起儿子,对他讲:

“宝贝!我们今天吃活鱼,红烧鱼,蹦蹦跳跳的活鱼!吃了活鱼好聪明,将来考个大状元!”

我用勺子喂了一条鱼到他口中,“呸!”一声,儿子吐掉了。怎么啦?我又喂了他一条,“呸!”又吐掉了,还用小手抓抓舌头,头摇摇,不吃!这绝了!这么活的河鲜竟不吃?我为这半碗小鱼,溪水边雨水中整整站了三个小时!你虽然生在陕北穷山沟里,可是你是浙江鱼米之乡的人种啊!祖宗是吃鱼长大的,儿孙能不爱吃鱼吗?吃鱼应是你的天性啊!非吃不可!我急了,一则是爱子心切,这么好的河鲜不吃我着急。二则雨中辛苦半天,不能前功尽弃。我又喂他一条,“呸!”又吐了,我“宝贝,宝贝”叫唤,哄他吃,又喂了一条,“呸!”吐的更快,吐毕把臉扭到一边,连看都不看这碗鱼。我气的把碗往桌子上猛一拍,大声骂了他一句,这下坏了,儿子嚎淘大哭起来,我当爸是从来不骂他一句的,儿子这下委屈了,猛哭不止,妻子赶紧过来把儿子抱走,她埋怨我:

“这种猫鱼,还当什么宝贝,鱼没喂成,老小都变了臉了。”

“好吧!不吃拉倒,我自己吃。”我把半碗鱼全倒在了自己饭碗里。一口扒下去,我呆了,这鱼竟比药还苦!我大口吐了出来,又仔仔细细尝了一条,原来真的是非常的苦,条条鱼都是苦的!为了给儿子多吃一口,我竟舍不得自已先尝一条吃一下,事先吃过就不会喂儿子了。原来当地水质是高含砷的水,小河中的鱼都是污染了的鱼,这种水里长大的鱼是苦的不能吃的!真真是穷山恶水呵!

看着满臉流泪还在委屈中的儿子,我把他紧紧抱在了怀中,口中嗫嗫对儿子讲:

“爸爸冤枉了你,好儿子,爸爸错了,这鱼就是不能吃的,好儿子,爸爸给你当马骑,爸爸赔礼道歉了!”我把儿子骑在脖子上跑,他最喜欢骑脖子,不哭了。

看着这半碗小鱼,看着臉黄肌瘦的儿子,看着没有奶水的妻子,我久久无语,遥望苍天、近看青山,默然落泪。

第四章 二十九、狱中请高师

正在电厂紧张施工时期,厂里唯一的动力,这台大功率的柴油发电机组趴窝了,它能转,就是出力不足,发电机发不出电来,各种用电设备,如电焊机,绞拌机、切割机等全停了,几百工人在窝工,厂领导找我谈话,我说:

“这次毛病我也无能为力了,我怀疑是汽缸汽门漏气或是油泵部分坏了,如果要碾磨汽门,要拆大盖,要装吊钩,没有专业维修设备和人员是拿不下这个活的。如果是油泵坏了,要有油泵校准仪专用设备才行,如果判断失误,我难以承担现场几百工人窝工的责任。”

领导听这话也说在理上,判断错误,几百工人误工一星期,这落下的责任和埋怨可大了。这台庞然大物,每起动一次,都要用高压汽瓶内的高压气去压动气缸,一瓶高压气,只能让气缸转动二十来下,在这二十来下转动中,如果油泵不喷油,火花塞不点火爆发,机器又趴下不动了,想第二次起动,要用两个民工对高压气瓶摇杆打气两个小时才行,所以相当的麻烦。

电厂停工惊动了地区革委会,他们知道延安监狱里关着一个柴油机高手,于是办了一纸批文,允许此人临时出狱帮助电厂修理柴油机,让电厂派车去监狱里把他接出来。

此人来了,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黑瘦黑瘦的,体重可能不到七十市斤,厂里刘头对他一口一声“李师”,见面先递给他一条烟,刘头对他说:

“李师,厂里柴油机趴下了,整个施工现场都停工了,地区革委会特请你来指导修理,上面领导放下话来,修好是立功,立功就给你减刑期,你可把本事都拿出来!中午食堂给你备下肉啦,我们一定给你吃好,吃美,这条烟先抽着,抽不完的全给你带走。”

陕北民风实在,一见面,咱刘头先把实惠一一介绍清楚,给一条烟抽、还吃肉、或可减刑,对于一个在押的犯人来讲确是大的鼓励。

这老头是个吸毒犯,原是陕西延长油矿专职检修柴油机的,解放前就从事此行业了,有几十年的经验。本来吸毒判几年就行了,谁知他叫老婆给他送件棉衣来,这棉衣越穿越薄了,最后快成单衣了,将棉衣内的棉花拿去一化验,原来棉花里浸透了鸦片,他躲在厕所里,将一件浸透了鸦片的棉衣棉花全吸光了。狱中犯罪,罪上加罪,又加了五年刑。我看他抽烟的样子,是杆老枪了,吸一口烟一分多钟长,闭着双眼如入仙境,还要两根烟一起点着吸。过足了香烟瘾,老头说话了:

“单位里大小柴油机,经过我手修理的不下几百台了,我一般看看,听听,摸摸,毛病大致可以判断了。我们先去看看吧,刘头说中午给我吃肉,我先谢下啦!”

请功减刑他不感兴趣,太远了,中午这顿肉他先谢了。这年头,我们没有被抓起来的老百姓一年也只吃三次肉,关在牢里的犯人们也许肉味也闻不到,肉只是梦中之物了。

老头在众人簇拥下来到了机房,他用一根铁棒按在慢速转动的柴油机气缸盖上,铁棒另一头塞在耳朵里闭目细听,听了一阵子发出一个声音来:

“烟。”下面人赶紧给他点燃烟递过去。他又发出个声来:

“两根。”他要两根烟一起抽。

老头又闭目细听,听毕用手摸每一个气缸的缸盖,又用手摸油泵,约半个小时,老头发话了:

“这台柴油机有两个气缸没有工作,所以带不动发电机,是油泵的油嘴坏了,其它四个缸都好着呢,不存在汽缸坏,气门坏等问题,机器还新着呢!你们拆开油泵就可以找到毛病了。”

我们将油泵拆开,果然有两只喷油嘴不在工作!毛病找到就好办了,厂领导也松了一口气。谁知那个年代物资极为贫乏,延安地区还找不出这么大柴油机的配件来,区区几只油嘴,要到上海才能解决,延安地区革委会赶紧给上海市革委会出了一份求助函,单位派人急忙赶到上海,先找到上海市府接待室,批转了几个部门,终于在闸北的一个库房里,提货拿到了六支喷油嘴。赶回到厂里装上,柴油机组才恢愎了发电。

那天李老头吃的肉还是厂里派了一辆车,跑了一百多公里到洛川县才弄来的,这盘肉放在饭桌上全给李老头一人吃了,厂领导都不敢下筷子。李老头吃饱了肉,喝足了酒,挟着一条烟,又把他送到监狱里去了,至于又否立功减刑,也不知下话了。

(未完待续)

作者投稿

此条目发表在 “我们”, 人生旅途, 作者投稿, 凡人小事, 华夏快递, 历史回顾, 文革研究 分类目录,贴了 标签。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评论功能已关闭。

本文短链接为 https://hx.ciaos.org/?p=1627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