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回原籍插队务农的三年中,除前半年在生产队做农活外,后两年半是在大队农具厂打铁,为“铁匠爷”子源叔公搭下手,因而和子源叔公朝夕相处,对老人家了解甚多,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子源叔公与我祖父一辈同出自法本公血脉的锡祯公一支,他和我祖父刚出五服,到我这一辈已是八代了。加之自我的曾祖父进城学艺离开故土,已有四代的城乡分离,按说这样的族亲关系,亲情甚至联系均应式微了。可城乡的族亲们秉持先祖们的遗训和优良传统,情义当先,至我们这一代,依然保持着浓浓的血亲和不离不弃的紧密联系。每年清明上坟祭祖,就是一次族亲的聚会,我们一大早从城里赶到坪上,和坪上的族亲会合后,几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涌向祖茔。凝视着一排排长眠着的先祖们,长者给后辈们一一介绍传承关系,在祭拜同一个先祖时,瞬间就融合到浓于水的亲情中。平日里的婚丧娶嫁不论城乡也都礼尚往来,频频互动。
按辈分我们都称子源叔公为“铁匠爷”,其精湛的技艺系家传,虽已是过五奔六的人,身子骨却很硬朗,一米七以上的个头,年轻时恐怕还要高一些。大概是常年的劳作、特别是抡锤打铁,人虽精瘦,却有两块胸肌凸现,涌在胸前十分壮观,很让那些“太平公主”的妇人们眼热,两臂的腱子肉也鼓鼓的,不输那些练健美的玩家。
其父之纮曾是五地川(“五地川”是旧时从西固新城、河口、达川直到瞿家营、陈官营的河滨川地的总称)有些名气的铁匠,只是沾染了吸食大烟的恶习,空有一身手艺也没能发家致富,弄得家徒四壁,全家常年不得温饱。子源叔公到了成家的年龄也娶不起媳妇,刚好有逃荒女子经过,好歹总算成了家,这成了他终生的心病。家贫日子艰难,人穷志短,也就难免他人的轻视和怠慢,和其精于经营、富甲一方的堂叔之宝相比,更是相形见绌,常遭其白眼和蔑视。
亲历了家中的贫困和落魄,成年后血气方刚的他发誓要勤奋努力,立志争一口气,把父亲败掉的家业再赎回来,以改变自家的苦难窘境。仗着身强力壮和家传的铁匠手艺,他起早贪黑地给人帮工,和他人合伙,经几年的辛苦总算也挣到了一些真金白银,使家中逐渐有了温饱,也开始稍有积蓄。他谋划着发家致富的途径,盘算着等手头活泛时能开一家有规模、像样的铁匠铺,再用赚来的钱盖房置地,以期能在有生之年赶上甚至超过堂叔一家。看到子源如此有志,之宝堂叔也终于竖起了拇指为之感动,后悔当初没有助这个侄儿一臂之力。
就在他扎扎实实一步一步朝着目标前行时,迎来了四九年的改朝换代,此时家中已宽裕了,却无法置地盖房,家中依旧没有田产,还靠他的手艺为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土改中,他家被划为贫农,而之宝的四个儿子无一遗漏地被戴上了富农的帽子,并在此后的几十年中受尽了非人的折磨,这都是后话了。
五十年代初,不到四十岁的他应招,为一支地质勘探队打制和修理铁制工具,工作并不太累,工资还开得很高,伙食也好,顿顿有肉,白面馒头、大米饭管饱吃。一年多后,勘探队开拔,他精湛的技艺、勤快吃苦耐劳的工作态度,给勘探队留下了极好的印象,队里要将他收编成正式职工,可带家眷。缘于祖辈血脉里根深蒂固的乡土观念,经再三思虑还是难于割舍故土,只好放弃了外出工作的机会,随后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农村。每当他给我讲述这段难忘的经历时,对当时的人和事记得清清楚楚,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甚是得意,结尾时却总有些惆怅和悔意。他说我要一直给公家干,早已是八级工了,比现在当农人种地要强多了,娃娃们也都是城里人。不过此时他又会沉思片刻,话锋一转说,其实当个我们这的乡里人也好,你看你是城里人,书又唸得好,临了还不是又回到乡里,不是运气好还来不到这儿。他说的确是实话,人生的命运很难一言两语就能说清。
二
子源叔公是个有情有义的忠厚之人,在族里邻间口碑很好。生母过世后,其父续弦后生了一个比他小两轮几乎可做儿子的幼弟子林。天下后妈大概都一般,有了自己的骨肉,对他这个已成人的儿子自然更不待见。按旧时的老规矩,有父在世,不论子辈年多长,家中都由老父当家,家中所有进项也自然交由老父统筹打理。老父是当了家,可继母又当了老父的家,于是子源赚来的血汗钱也都尽入继母囊中。继母自有自己的小算盘,那会和他一心,要想从她那儿再要出一分一毫连门都没有。为父至孝的子源看在老父的面子上,只好忍气吞声,而受此掣肘,子源叔公始终未能按自己的意图在发家致富的路上迈出步子。
老父过世了,继母一手遮天,她及时地分了家,红口白牙一句话,往昔的家财就都黑到她和儿子的手中去了。子源气愤难忍,欲与之理论,她就端出长辈的架子,拿出女人的绝技,哭闹撒泼,又要抹脖子,又要上吊,要族人给她做主,她的儿子也气势汹汹地扬言要杀自幼就对他疼爱有加的兄长。族里亲房们对他家的底细一清二楚,可经不起她的胡搅蛮缠,加之清官难断家务事,也只能宁人息事。面对如此阵势,善良敦厚的子源只得吃了一个哑巴亏。
子源全家依旧起早贪黑,勤劳,虽在合作化的大锅饭里再也不可能发家致富,但天道酬勤,多劳毕竟还能多得些,日子过得不错。其弟子林人称其“林彪”,其性情与敦厚、善良的兄长大异,自幼娇生惯养,性惰而奢,又好杯中之物,酗酒后常无故缺勤挣不了多少工分,加之陆续生了一堆孩子,其母积攒的那些私房也终于见底,日子越过越艰难。心怀慈悲、宽仁大度的子源甚是不落忍,遂捐弃前嫌,常背着家人予以接济。
六零年大饥荒后,政策稍有松动,容许人们适当地垦荒种地以解粮荒。可经多年的合作化,一般农家都已没了像样的农具,特别是垦荒所用之大锄。此锄尺把长,重七、八斤,本地种烟农人常用,故又称之为“烟锄”,这是子源的强项,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他的品牌。他打制的烟锄,造型端庄,锋利、耐用,在五地川很有名气。有些经济头脑、始终没有忘记发家致富的子源看到了机遇,适时地垒起了炉子,专门打制烟锄。慕名而来定制烟锄者络绎不绝,一时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为了帮助子林解困,又特邀其入伙,和子宗康三人披星戴月,两头不见天日的干,一天竟能打出三、四把锄来。除去原料成本,一把可净赚十多元,这可是一笔令人眼热的巨款,须知,当时普通工人的月工资不过三四十元而已。为了早日拿到订货,不少人还送粮食、粮票、洋芋等饥荒年代的救命之物,作为“加急件”的加班补偿。在一年多的时光,赚了近万元,相当于一个工人数十年的收入。兄弟两家生活大有改观,吃饱了肚子,箱子里有了成梱的硬通货,重情重义的子源自然将子林应得的那份,一分不少地分给了他。
在六四年的“四清“运动中,子源被当作发家致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而提了出来。机敏而又智慧的子源,对此装聋作哑,矢口抵赖,承认仅赚了几百元辛苦钱而已。且由于高强度的劳动,体力消耗极大,定量供应的粮根本无法支撑,无奈所赚的钱都被用来购买高价粮以补充了。苦于并无确实的账目证据,又找不到其他不法之行,对于一介贫农,只能教育、批评作罢。所幸当时并不兴抄家劫舍,否则后果还真不好说。当时对“走资本主义道路所得”,轻者吐回所得,过千元的重者则可被戴上“坏分子”、“腐化堕落”等各种“帽子”,沦为受管制和专政的对象,甚至还有牢狱之灾。
松动一时的政策很快又被扳了回去,而且较之前更加严苛,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了,子源只好继续下地去挣工分。家中有积蓄,此时儿子宗康又被兰炼招工入厂,有了不错的收入,家里生活依旧温饱无虞。其弟子林风光尽打铁所得后,却更加艰难,五、六个孩子要张嘴吃饭,孩子多又小,女人无法下地,全家七、八口人全仰仗子林一人,逼得他只好以瘦弱之体入壮汉之列,去兰炼扛百十斤重的沥青辊。子源自是不会视而不见,不顾家人反对,每年分红,每月开支都要匀一些给子林,背着家人又有额外的,且不是一月一年偶尔为之,而是继续了十数年。世上像子源这样仁义的兄长确是不很多见,受兄长如此关爱,子林更是感激涕零,视兄长如父,恭敬有加,逢人便赞兄长的高风亮节,对他们母子曾经的不义举止追悔不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认错、悔错且能改错,不说“善莫大焉”,至少还算是明理的。
三
子源叔公是个自尊性强、极要面子的人,每逢进城做客,或参加婚丧嫁娶的正式场合,甚至上坟扫墓,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头天就会剃头修面。他的经典行头和扮相则是一顶瓜皮小帽,一身乌黑的新衣裤、新布鞋,夏天还会换上崭新的中式白布衬衫,戴上平日里舍不得戴的金丝边茶镜。
铁匠爷的老伴既非富家小姐出身,又无明媒正娶,可说是捡来的,因而他对自己的婚姻始终有自卑感。加之老伴处世待物、治家能力有限,又不太捯饬、收拾自己,有些邋遢,大概又有眼疾,两罐眼屎常糊在眼上,上不了厅堂,拿不出手,于是一提起她来就直摇头。据说有一次和一帮男人们聊天,男人们的兴趣自然少不了钱财、女人、居家过日子等话题。当时,子源刚因打制开荒所用之锄,赚了一笔令人眼红的家底,于是人们不断地恭维他,说他吃香喝辣,日子一定过得像神仙一样舒坦。不料他却叹了一口气说,光阴还凑合,就是老婆子接不上劲也白搭,意思是家里条件还不错,只是老伴不给力,日子过得也不咋的。
谁知,说者不经意的一句随口话,却被好事者传出去,致使全村无人不知,而且经久不衰,成了在小坪山最流行的一句歇后语“铁匠的婆娘,接不上劲”。此后两个人搭伴干活,如一人不卖力,另一人便会抱怨道,你怎么和铁匠的婆娘一样接不上劲。车把式驾车,牲畜不用力,也会一边用鞭子抽,一边狂叫,你咋也和铁匠的婆娘一样,不接劲。再往后,此话又被那些对男欢女爱之事兴趣极大的好事者们故意歪曲、推广、演绎到男女床笫之事上,成了一句带荤的话语。谁家夫妻房事不畅,甚至生不出孩子来,都会有人形容那是铁匠的婆娘,接不上劲。有些夫妻办床笫之事,如媳妇不肯尽力配合致使男人不爽,他也会当场斥责她道,你怎么和铁匠的婆娘一样,接不上劲。
这是子源叔公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不过对此他也并不放在心上,无论他人如何调侃、取笑,他既不争辩解释,也不恼怒发火,总是淡淡的一笑,还为因此“子源语录”而成为村里的名人有些沾沾自喜。不知作为名人的“铁匠奶奶”对此反应如何,我多次想问问子源叔公,却话到嘴边都又嚥下去了,尽管按习俗“爷爷孙子无大小”,可作为“师父”的另一重身份,我这不厚的脸皮怎么也开不了口。至于直接去“铁匠奶奶”处求证,因始终不知她的反应如何,生怕引起尴尬、甚至冲突,也就不敢去造次了。
子源叔公心底善良,虽对其老伴有些微词,有时在人前也会数落一些不是,但在内心里还是能体谅她的苦衷,对其珍爱有加。旧时农村,男尊女卑,男人打骂老婆是家常便饭,子源叔公却没有这个陋习,尽管也有碗大勺子小的时候,从不出手动粗,甚至连重一些的话都不说。我的这位“铁匠奶奶”,作为庄户人家的女人,也是一年到头地操劳不止,虽然能力有限倒是很自信,觉得家中日子过得如意完全是由她调度、安排得当所致的,因而也会不时地在人前炫耀一番。此话传到子源叔公耳里,他只是莞尔一笑,并不去理睬。
有一次工间休息时间,他和我聊起了老伴的这些“事迹”,他眯缝着笑眼对我说,她到处给人夸是她调度得好,呸!老子不挣来她调度个屁。我适时地插言以调和,你们两人都有功,你挣了钱有功,她在家操持也有功,不是有句话说,男人是搂钱的耙子,女人是装钱的匣子嘛。他抿了一口茶,不言语了,似乎有些认同我的观点。稍许,他又慢条斯理地继续这个话题,看来就想一吐心中多年的郁闷为快,他说,有一次她又和我争起来,我说你去试试看挣钱有多难,不料她却把脸一板说,有你个大男人在叫我去挣钱,我怎么挣,你让我去“卖”吗?我一听乐了,把她上下打量一番后说,你也不照照镜子,就你那个样还想去“卖”,你拴上两吊钱倒贴都没人要,人家会拿走钱再踹你一脚才走呢。他带有几分调侃的话引得我哈哈大笑,这就是子源叔公,他话不多,冷不防说一句还很诙谐有趣的。
北方,尤其是西北农家生活清苦,平日里炒菜、吃饭、佐餐,除了自家出产的花椒外,几乎没有酱油、面酱等城里人常用的其他调料,但有一样却离不开,那就是醋。因而上世纪七十年代前,我们那儿乡下人都有自己酿醋的习惯。有一缸自家酿制的醋,不仅吃起来味醇、可口,而且方便,随时可盛出来,又可省下打醋的钱,于是几乎家家户户每年都要酿醋。到了深秋,酿了多半年的醋熟了,到了“搭醋”的时间,就像酒坊出酒一样,要从醋胚中滤出醋汁来。由于酿醋时,使用了大量的麦子,因而在“搭醋”的过程中会产生一些面糊,由这些面糊就可以蒸制出“醋粉”来。醋粉在外观和制法上与兰州的风味小吃“酿皮”完全一样,只是略带酸味,因而吃起来别有风味、极其可口。“醋粉”在西北十分普遍,在陕西被称作“醋溜子”,据说有通便泻火的功效。
每逢“搭醋”的季节,家家都会蒸制醋粉,在小坪的三年里吃过不少人家的“醋粉”,自然少不了铁匠奶奶家的,每年都会被邀请到她家大快朵颐,直吃得心满意足过了瘾。她家的饭菜技艺在当地大概也就是中下水平,但“醋粉”的水平却是上乘的,韧性好,嚼起来很筋道,半个世纪过去了,她家“醋粉”的味道在我的嘴里依然没有褪去。
“铁匠奶奶”虽然说话不甚利落,人却很热情、善良,我在小坪的三年中,多次邀我到她家做客。那时平日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一般人家为了吃饱还很需费些周折,她总是不停地往我的碗里夹菜,夹桌上最好的菜,笑眯眯地注视着我吃,使我心里暖暖的,就像在自己的家。几乎每一次在饭桌上,她都不失时机不停地叮嘱着子源叔公,说孙子是城里来的学生娃,打小没下过苦,你手底下就慢一些,不要疯张张地死命干,你自己不嫌累没人心疼,不要把娃累垮了。
四
“铁匠奶奶”的叮嘱还是有道理的,子源叔公一手好技术,干活从不惜力。当时的社员吃的是集体所有制的大锅饭,说是集体所有,人人都是主人,可一切都是上面说了算,没有人能感到自己是主人,更不会把自己当做主人,基本上没有什么责任心。在他们看来地位还不如旧时的长工,长工还有人身自由,这个东家不好,立马可再换一家。因而绝大多数人都是出工不出力,只是冲着那个工分去的,只要能挣得工分,能轻松一点是一点,哪管集体受损不受损。当时流传着一句话,队里的得失,摊到我的头上不过指甲盖大的一点,何苦操那个心。
子源叔公则是个另类,尤其在干他的铁匠活时竟会全身心地投入,一看到从炉子里烧红的铁坯,就心花怒放,忘了几近花甲的高龄,一点也不比他六零年干私活时逊色。大概一来是他的老本行,干起来驾轻就熟,二来数十年来已养成的习惯使然。他陶醉于其中,却累瘫了我这个抡大锤的下手,刚入行的第一个月,我几乎坚持不下来了,但碍于情面和自尊却难于张口。当时农具厂里有两盘炉子,另一盘是原四队的人,由子信掌钳,之坤大锤,二人年龄大概都已过四奔五了。我们这边马不停蹄地整起来,他们的产量就相形见绌了,不得不加把劲,于是他们也甚为不满,趁着他们二人的发难,我也乘势其中表达了些许抱怨。子信说,这又不是你六零年干私活挣大钱,一天不过才十几分工,你值得那样拼命吗?一天就吃几碗馓饭,慢慢干着多活几年不好吗?非要把自己个儿累死才甘心呐?你不要命地干,我们怎么办?
在我们三人的围攻下,子源叔公只好尴尬地一笑,不服气地说六零年我一天能打四个烟锄,按现在这个打法也就一个多一些罢了,你们还嫌快。话虽如此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的速度会慢一些,可不久他就忘了,身不由己地又疯起来,自然又被我们攻击一番,逼他就范。看来一个一心扑在手艺上的人,要适应那种慢节奏的环境也是一种煎熬。
如前所述,子源叔公的烟锄是他的品牌、绝活,他制作的其他如镰刀、锄、铲之类有刃口的农具也都是上乘的,不仅锋利好用,而且经久耐用,因而不仅在我们大队范围,就是在公社范围内也有很好的口碑,很受追捧。打制刃口器物的关键在于加钢这一工序,一般是在较软的熟铁坯刃口处,加入坚硬的钢料,随后经高温烧制和锻打,先将钢料牢固地和熟铁坯粘连在一起,然后再逐渐锻打成型,最后磨出刃口来。此时夹在熟铁中的钢料已被均匀地锻打得很薄了,磨去外层熟铁即可得到锋利的刀口。加钢的关键又在于火候的掌控,火候不到,外层熟铁和夹入的钢料就会成“两张皮”,失去附着的钢料在此后的锻打中就会脱落;过火了又会烧毁坯料,功亏一篑。
子源叔公加钢的秘笈是烧坯时,在坯料上陆续加上纯净的白土,他称其为焊药。专业资料上并没有这种工艺,其原理究竟如何,其传承自何处,至今都不详。我曾问过他,他却说不上所以然来,只是老一辈的人都是这样干的。此技巧如果真有效、不可省略,猜其原理是:一般白土由多种水合硅酸盐和一定量的氧化铝组成,也许在高温下会有一定的还原作用,可有助于清除坯料表面的氧化层,从而利于钢料和熟铁的紧密粘合。也可能仅是作为覆盖物,利于坯料的均匀、温和加热而已。
子源叔公有句铁匠行里流行的口头禅,“一次打好不算好,打坏了再打好才算好”。意思是顺利地一次做好物件,看不出你的技术好,如果能把已做坏的再挽救过来最后做好,才算你技术好。其实不难看出,这是匠人不慎失手时找面子的说辞,也是在过去铁料昂贵的年代里的一种无奈。不过能将做坏的再做好也确实不易,没有炉火纯青的手艺还真没辙。在我给他搭下手的两年多里,大概也只有两、三次这样的“事故”发生,他都用了较正常情况下两、三倍的时间给挽救回来了,然后一边得意地欣赏着他的杰作,一边给我唸了一遍他的口头禅。对此我并不太认同,我说现在的铁料非常便宜,做坏了就该扔了,犯不着费神费力地再去折腾,花几倍的时间实在不值得。他若有所思地倒也没有反驳我,依旧陶醉在他的世界里,看来一旦形成的观念和习惯,有时终生都无法改变的。
旧时的手艺人生存竞争激烈,不会轻易将自己的手艺毫无保留地转授于他人,甚至对徒弟也是如此,不就有句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名言。学徒学艺全凭眼窍来“偷艺”,有人学了三、五年还连技术的皮毛都没摸着。子源叔公倒是不时地给我方便,从一些小件入手,学习掌钳的技巧。我们这个农具厂以打制马掌为主,自然少不了钉马掌的“掌钉”,这是一个大概5-6厘米长的铁钉,钉身尖细,钉盖刚好要完全嵌入掌铁上的凹槽里。看似简单,要熟练掌握并不易,关键是必须一火完成,即将直径约5毫米的铁丝烧红出炉后,要在铁丝冷下来前一次打成,不可再回炉。铁冷下来后还没有完成,就只能报废。
在子源叔公不时给予方便和耐心指导下,我从打掌钉开始,陆续掌握了一些如锅铲、门扣和需要加钢小刀具的打制,俨然一副小铁匠的架势。他又不辞辛劳,抡起大锤做下手,让我学着掌钳,看来真想把他的技术毫无保留地传给我。无奈,对于这个几乎是“化石”级的古老、而落后的手艺,我实在兴趣有限,就以种种借口推辞,几次后,大概他也猜出了我的心思,也就不再勉强了。后来我要去上大学离开了,他高兴地对我说,我早就知道你的心不在这儿,你是要去干大事的,这个手艺不适合你。
上学后,每个寒暑假我都要抽几天时间去看望他和坪上的族亲们,顺便抡抡大锤,重温铁匠生涯。他总是有些埋怨地说,你不好好念你的书,到这里来浪费时间,话虽如此,但我能看出来,我去看望,他还是很高兴的。我出国前到坪上和族亲们一一道别时,已快八十岁的他,拉着我的手有些伤感地说,大概再也见不到你了,去吧,听说美国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地方,将来我们族里就有你这一支到美国生根了。中国不让多生娃,不知那一天我们就会断了香火,你们到美国就多生几个,要把祖宗的根续下去。惭愧的是,到美国后,忙于生计就顾不上多生娃了,辜负了老人家的这一份心意。
来美国几年后,得知他去世了,享寿八十有余也算高寿、功德圆满了。我时常能梦到他,而且好像还在那个四面通风的小作坊里,抡着大锤和他一起锻打那烧得通红的铁件,他好像还是当年的样子,穿着当年那套黑衣裤,一点也没有变化。醒来后思绪万千,一算已是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了。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四三五期(cm1810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