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病了,医生给了四周的假。
我开始是独自落泪,然后是胃疼失眠,然后是厌食,再后来就走不了多远了。能勉强起床到厨房找点吃的,还可以上网订购食品和外卖。人病了,不觉饿。想吃东西了,病就快好了。买来的食品倒掉了。不想吃,不想见人,不接电话。手机消声,只看留言。
所有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战争,地震,坠机都不能让我关切起来。两周过去了。
手机里出现了小周的留言:嗨嗨,怎么了?没消息?明天能来你家吗?
我不拒绝小周,他是阳光!
小周身世复杂,他说过几次他的家史,我都没记住。何止是记不住,当时我就搞不清楚,无所谓记忆。这么说吧,他是第二代华人,第三代葡萄牙人,第四代西班牙人,第五代啥啥啥的。反正他家族里的人没有与本族人结婚的。杂交到小周这里,他哪国人都不像,又有点像任何一个国家的人。这么复杂的混搭,小周也没长歪了,他是个帅男。
小周今天没钱,都不担心明天,睡得着,吃得香。我若是他,我也不愁。他人见人爱,申请工作,一投一准。他若没工作,不是他被解雇,而是他辞职了。
我和小周曾经是同事,他和我在同一个病理实验室工作。我的老板招收一名技术员,招来了小周。这简直是奇迹,因为小周是化学盲,搞不懂酸碱关系,可他会聊天会微笑,老板喜欢他。一次,小周去联系动物实验,订了两只兔子。学校规定,用于实验的动物,在实验结束后,要给动物安乐死。小周就有本事把这两只兔子带出实验室,在他家里养起来。我问他怎么搞定的,他冲我一笑。我以为他拒绝回答我,后来才明白,他微笑一下,动物中心的工作人员就给他开绿灯了。
不成想那两只兔子两个月后染病死了。 小周还哭了,不敢碰。他求我帮他处理掉。 我们去了动物火葬场后,他选了一块艳红的罂粟盛开的野地掩埋了骨灰。
这事情还没完,过了两周,他辞了工作。老板问他为啥,他不敢提兔子的事,因为那是违章。他说是家里出了事。也没错,兔子是在他家死的。老板责怪是我得罪了他,因为我在实验室批评过他的实验操作,他不太高兴。我否认他是因为生我的气辞职的,可老板心里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自那以后,老板对我有点冷淡了。我也没办法,这事情怎能说清楚呢?有时啊,人要有担当,经得起误解。
总之,老板对小周的辞职很难过。实验室人来人往,走马灯一样换届,老板从不眨眼,总是欢喜地迎来送往,单单小周的离去让他遗憾。这个例子说明小周人缘太好。
小周后来加入一个乐队在街头和酒吧唱歌,两个月后他辞去了那个乐队。然后他做了几个月的平面模特,也辞了。现在他在医院看护精神病患者。护士这个职位需要读护校毕业,级别低一点的护士不需要学位,只要有天赋和爱心照顾病人就可以了,医院给予培训。
我钦佩小周,他的生活方式我不敢尝试。我今天会为后年是否有生活费而发愁,明天再有保证,我也睡不着。常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却是远虑太多,才近忧重重。刚到英国时,我怕不能按期完成学业,到那时,奖学金没了,工作也没衔接上,我该如何生活呢?我于是应了一个广告,与诺亚同住,我不用付房租,条件是我照顾他的起居。这样,我就能省下一笔开支,把学位读下来。
诺亚一生未婚,是独子。我搬入时,他已经93岁了。他那时还能走动,后来,他走动的距离越来越小,小到只有一两步。我毕业时,已经住在诺亚家三年了,他信任我,我不忍心离开他,我就在当地找了工作,继续住在他家。我还记得诺亚当时高兴的样子,他的表情告诉我,他不再担心他的生活。好在诺亚生活在一个生机勃勃的小镇,小公司和各类研究所多,找工作不是很难。在我回国探亲的日子,诺亚就到老年旅社住上一段时间,我回英国后,再接他回家。这样的安排挺好,三方都舒服。诺亚和我一起度过了六年。他去世的前几天告诉我,他把房子留给我了,条件是我必须住在这所房子里,不能卖掉它。诺亚去世后,他的律师给我看了诺亚的遗嘱,确如诺亚所说,把房子给我了。诺亚高寿99岁。
我不是很喜欢这所房子,老旧不便,我甚至能感到诺亚的祖先在夜里走动,我还能闻到百年前的气味。我也不想把房子卖了再买一个,老人家尸骨未寒呢。
小周第一次到我家时,盛赞我的房子,他夸这房子有古旧文化、坚固、质量上乘。慢慢的我也爱上这房子了。
生病时,我独自住在这座老旧的房屋里,有一种落寞感,觉得离阴间很近。诺亚的老迈好像潜移默化地渗入我的骨髓,我也在趋于腐朽 …… 我的思绪就在这种古老陈旧的空间里漂浮。
2
我答应小周可以来看我。小周说,你也没消息,联系不上你,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这消息让我温暖,我若真死了,有人惦记我呢,人间情谊啊?
第二天,我开了门锁,小周到时,他可以推门进来。
我听到大门被推开了,是小周有力的脚步声,然后,上楼声,变轻了。卧室门被轻敲两下,小周那张干净好看的脸从门后闪出。他仔细打量我。我低下头,没看什么,眼睛无法聚焦。我变成啥样儿了呢?几天了,我没照镜子。小周问:
要吃什么要喝什么吗?
什么都不要。噢,忘记开窗了,这里空气不好吧?
还可以啊。告诉我,这些天你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想不起来了……
我靠在枕头上,看着窗帘,蓝色的,像我的心情。
小周说,想散步吗?
走不远。
我带轮椅了,走多远都可以。
我笑了。小周真行,还带轮椅了。
我问,你推我?
小周笑嘻嘻地说,不,是你推我。
这个滑稽,还真打动我的心。我过去可没少推着诺亚老头儿外出。我于是起身穿衣,要和小周去散步。
打开门,前院的玫瑰映入眼帘,满园春色。牡丹也站在那里,笑迎来往过客。它们都笑倒了,花儿太沉,压弯了枝头。它们的主人却门窗紧闭了这些个日子。轮椅停在门外。小周在医院工作,借把轮椅出来不难。小周拍拍座椅,自己就坐上去了,他双手开始转动轮子。与其说我推他,不如说他在慢慢带着我走,轮椅成了我的拐杖。
我家附近有个公园,一条小河穿过公园里的树林。河面宽处,鸭鹅成群。树林边上是一片开阔的地,绿草如茵。公园里闲人不多不少,还有各个团体来这里打球、派对。笑语欢声不时飘过来。正当我们慢慢散步时,一串笑声越来越近,我感到那声音有些尖利。我看到几个大女孩儿朝我们跑来。一个球滚过来了,她们来捡球。
看到小周后,她们叽叽喳喳起来了。她们一定是看到这么个帅男坐轮椅里,于是充满了好奇和怜悯。
嗨,多好的太阳啊!其中一个女孩说。
你好吗?另一个女孩问。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走路了?又一个女孩的声音。她可真敢问。
小周有些不自在,然后,他慢吞吞地站起来了。
女孩子们开始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哈哈哈……
他没病。
他假装的。
你真有意思。
让我们也坐坐轮椅。
哈哈哈……
小周不好意思地朝她们笑笑,又看了我一眼。我已经厌烦到极点,我受不了这么欢乐尖利的笑声。
小周示意让我坐在轮椅上,他又非常抱歉地朝女孩子们笑笑,然后,摆摆手,请她们离去。小周的笑容让女孩子们激动了:
你真坏啊!
让病人推你。
哈哈哈……
你太逗了,真让人笑死了……
哈哈哈……
小周推着我朝着一个僻静的角落走去。我低着头,世界太喧嚣,无处躲藏。我用手抓着扶手,晃动着身体,又用手蒙住耳朵。
小周推了我一段路,停下来,绕到我面前。他蹲下,望着我,右手握住我正在发抖的左手,看着别处,他的左手在他自己的下眼睑处划来划去,神情挺难过的。这让我感动并镇静下来。我试图微笑,可眼泪却下来了。我用手抹去泪,低头不语。小周继续推我。过了一段时间,我说,我来推你吧。于是,我们再次交换位置。
推着小周,我犹如回到孩提时代,不胡思乱想了,简单起来,像一个小男孩,推着他心爱的玩具车。我病了,做其他事情太难,不做事情又会烦躁,推车子让我觉得自己有能力有乐趣了。我们没有目标,不赶任务,推推停停,趣味横生。
我推着轮椅,或说小周转动着轮子,拉着我走走停停。我格外享受这份安宁,让我烦躁恐惧的心得到休整。我不说话,小周也不说话,我们用目光向周围的草木问好。渐渐地我们来到一个静谧的地方,是河的下游,一条细细的小溪,水浅苔青,水流涓涓,如低声吟唱。真静啊!我听到细碎的脚步声……
3
我回头看,是个约两三岁的小男孩。我们眼神对上后,他马上停步,低下头,手指含在嘴里。我们继续向前走,那个小脚步也开始响起来,踢踢踏踏的,与小溪的吟唱相配。渐渐地,小男孩赶上来了。我故意不看他,他装作无意地赶上我们,继续向前走,然后,他的两条小腿儿慢下来了,走在了我们旁边。我和小周假装没看到他,悄悄地享受这个好奇的小伴侣。
彼得, 亲爱的,回来啊!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小男孩站住,我和小周也站住。小男孩东张西望,就是不看我和小周,却在感觉我们的动静。他假装看看别处,然后转身向着那个女人的声音走去。我和小周都望着那个可爱的小身影。小男孩回头,看到我们在看他,他赶紧继续向女人走去,他再次回头,又快速向女人走去,当他第三次回头看我们时时,小周笑出声了。小孩不好意思了,他奔向那个女人,可能是他的妈妈。
我跟小周继续前行,走得很慢。一个灰色的东西在跳跃,我扭头看见一只老迈的老鼠在一瘸一拐的钻入深草丛。它毛儿凌乱,跑得慢,能让我看清楚它的轮廓。我想,它可能要去一个安静地方悄悄死去,已经不能抱头鼠窜了。
草延申到小溪边,水波不明亮,光线完全被茂密的树林遮挡,溪水里有一只绿头鸭,它好像在深思。哎哟,它在想什么呢?走丢了吗?也许是一只抑郁的鸭子,想远离呱呱叫的鸭群。我正想着,那鸭子上岸了,朝我们走来。它脚步犹豫,右脚抬起,久久才落地,然后左脚抬起,也是久久才落地,步态优美。它在观察我们的动静。小周顺手采了一枚小紫花,拿在手里玩弄着,不看鸭子,那鸭子就信步来到我们近前。虽然我和这只鸭子不是同类,却像同类。它羞涩安静谨慎,我看到了我自己,好像我们在久远前曾相遇过。鸭子走近我,走过我,它的尾巴蹭到了我的腿。这是亲近。我们继续慢慢前行,鸭子跟了我们一段路,又回到小溪里去了。
我若不说话,小周就陪我寂寞无声下去。他懂啊。我于是问,
你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小周说,每天都一样,上班下班。
有近期度假的打算吗?
还没有。对了,上个周六,我参加了一个葬礼,是我爷爷的姐姐。
噢,那就是你的姑奶奶。
姑奶奶?噢,姑奶奶。
小周在英国长大,会几种语言,学了词,马上用。他接着说。
你如果不问,我还忘记说了,我姑奶奶过去是个心理医生。
是吗?
是的。她跟我讲过,说现在的心理医生给病人吃药。她却认为与病人沟通才是治疗方法。
嗯,很有意思。
首先要承认自己心理有问题,才好治疗。
对的。
小周可能在暗示我打开我的心。我不愿打开我的心,这样挺好。我感觉小周和我心心相映呢,何必说透?
小周继续:
那个葬礼是我参加过的最明快简单的葬礼,只有二十分钟长,牧师读我姑奶奶过去的生活故事,读一段圣经,牧师祷告,然后是一首儿童圣歌。有趣吧?嗯,这么唱:
All things bright and beautiful
All creatures great and small
All things wise and wonderful
The Lord God made them all
唱到这里,小周举起手中的那朵娇小的紫色小花。小周在街头唱过歌,比一般人善于表达旋律。他的歌声自然快活,感染我了。这首歌,我非常熟悉,因为诺亚在世的时候经常唱。太奇怪了,这些老头老奶喜欢唱儿童歌曲。
这首儿歌写于18世纪,是英国的著名儿童教会圣歌,已经传世有150多年了。老头老奶们在他们童年时就唱熟了的,当他们经历人生磨砺后,活到老迈时,忘记了昨天,忘记了去年,忘记了很多年前的事情,却牢牢记住了童年,记住了童年的歌。
我于是就合着小周唱起来。小周回头看我一眼,接着唱下去……,他一定为我能唱出歌而兴奋。
Each little flower that opens
Each little bird that sings
He made their glowing colours
He made their tiny wings
……
这首歌让我更简单了,像小男孩一样高兴起来。我鼓起勇气问小周:
你们医院有没有像我这样的病人?
嗯……,没有,病情不够重。
举个例子,重到什么程度呢?
大叫,打人。
你挨过他们打吗?
他们不打我,嘿,别的护士对付不了的,护士长让我去。
噢?
我陪他们说话,看电视下棋打牌,我就挣钱了。你看,多好的事情啊。
我感兴趣了,我问:你这么厉害呢?是不是你是男的,有肌肉,病人一看,就不敢打你了?
小周嘿嘿笑着说,不会不会。他接着说,这些病人能感受到一般人感觉不到的事情,所以他们烦躁。我常常觉得对付正常人很难呢,因为他们心里很傲慢,让人没有办法与他们交流,他们以为别人没有看透他们,他们低估了别人。遇到这种人,我走开好了。
是吗?是吗?我应声着,心里嘀咕,原来小周也有难题,只是他不说,而是走开。
来来来,你坐轮椅,我推你回家吧。小周轻声说。
好的,我还真的累了。
我们交换位置,又安静下来。小周推车比较快,我想着小周的故事。
小周的同事都是女护士,他在她们中选了一个心仪的女孩。他说,在一起工作,了解得透,保险。显然小周对当前的高离婚率有所担忧。他的女友是以色列人,他继承了家族性格,选择了异国情调。
小周不姓周,他爸爸是英国人,他怎么会姓周呢?他叫Joel ,Little Joel,因为过去在系里,有另一个年长的 Joel,我自然就称他little Joel,时间长了,即便他一年年在成熟,他仍然是Little Joel。小周喜欢我给他的这个中文名字,小舟小洲小周,他说“小船”“海洋”都好,但是“周到”更了不起,他选了“小周”。小周的确很周到。
想着想着,已经走到我家门前。我下车,进门,小周跟进来,送我到卧室。然后他就离开了。
这一切消失得这么快,好像我做了一个梦,好梦不长。
这不是梦,小周摘的那朵小紫花躺在我的床头柜上。我拿起小花,仔细端详。浅紫色的花瓣,四个花瓣拼接起来像一个小小的紫色十字架。我去书架找来植物字典,查找小花的名字,是芸苔,紫芸苔。它更偏于兰色,英国有很多蓝紫色的花朵,国内少见。我看着紫芸苔,眼前放电影,踢踏走路的小男孩,一瘸一拐的老老鼠,步履优雅的绿头鸭。然后,镜头模糊,出现了溪水波纹,然后,十字紫花瓣复现,花瓣里的深紫色脉纹清晰起来……
我拿起拐杖慢慢走到后花园。园内生长过旺了,我有多日没有照料花园了。雨水和春风掀起了繁茂,五颜六色。悠闲的花朵们在阳光下随风慢舞,荡起自然的韵律。
我的心一阵疼,想起诺亚了。他走了两年了,日子过得真快。这房子和花园还真不好管理呢,我继承了这房子以后,就辞去了花园工,因为我不用照顾诺亚了,有时间了,就可以照顾花园。诺亚口授过我一些园艺技能。我病了一场,花园就乱了阵脚。不应该生病啊,责任重大呢。我用拐杖轻轻地拨弄着花草,这些都是我的家庭成员,它们是否为我担心难过呢?应该是的吧。它们这么疯长,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呢。
好了,我知道了。我要克服软弱,像劲草一样活着,在风雨中舞蹈,也要像园中王子一样管好这个群体。好多人无家可归呢,我怎么可以荒疏了这大好的园子呢?一堆感触在我脑子里盘旋,形成些许感悟。我回到屋里,拿来纸笔,为我自己写下敦促和戒律,我该怎样生活,怎样照顾自己和这个家,还有我的未来……
然后,我把那朵紫色的芸苔小花插到了花瓶里,卧室里只有我和它是有生命的,我希望它多陪伴我几天。有个声音在脑际响起:园子里还有很多的朋友呢 …… 不要怕 ……
我眼泪流下来了,原来上帝给我这么多,我竟然不知道……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四二九期(cm1808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