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传统与现实、上命与下民矛盾中的老夏,最了解他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区委书记周九皋、公社副书记崔茂成。水库开建之时,团结大队民工连带队的,是队委都不是的顾大伯和知青的我,大队和生产队干部一个都没有露面。虽然指挥部中已有人开骂了,但老九和老崔并不担心老夏会抗命。那老夏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到哪里去了呢?
团结二队主要是由两个湾子组成的。连接西瑶乡和华弹、将夏家梁子一分为二的道路,穿过二队社房前的场坝,也将二队一分为二。由下往上看,右边是巫家湾子,左面是包家湾(据作家东夫考证,这里没有芭蕉生长的气候条件,芭蕉湾只是对包家湾称呼的美丽误会)。这是一个20来户人的小山村。在知青落户这里以前,两边湾子各住着8户人家。巫家湾子的8户人全是汉族,包家湾则是一个彝汉杂居的湾子。
从包家湾子尽头的松林脚下,到沟口的小水库之间,是梯田和台地,当中有四处房屋。松林脚下新建的房屋是知青点的,往下的三户都是彝族人家。靠近知青点的是包二叔,靠近小水库的是陈大爹,中间的则是包幺奶。包幺奶是小山村的灵魂人物。无论彝或汉,有了矛盾纠纷、有了排解不开的困难,都习惯找这个老奶奶。包幺奶肚子里装着好几代人的故事,她善于用故事去化解矛盾,也长于劝说村干部帮助村民排忧解难。如今,包幺奶自己却遇上了麻烦。
包二叔有两个儿子,小的跟着包幺奶,大的在会东县说了一门媳妇,媒人就是包幺奶。元旦之前的彝历年,是彝家嫁娶的良辰吉日,包二叔的儿媳妇就定在今年的彝历年娶进门。按彝家的规矩,迎娶新媳妇过门,媒人是要全程在场的。可是,包幺奶从收秋以后就喘咳不停。即使哮喘病不犯,对新媳妇揹上揹下的活路,一个年近70岁的老奶奶也是难于承担的。
聪明人是难不倒的,包幺奶把主意打到了夏盛松的头上。一来老夏是方圆百十里都知道的热心人,不会拒绝;二来,一个大队主任做媒人替身,让嫁娶双方都很有面子。
迎娶新娘的约定日子到了。一大早,老夏牵上包二叔早已备好的马,带上礼品和队里的7个青壮年,在包幺奶和包家人的目送下,踏上了通往会东的崎岖山道。这条山道的大部分,是一行人扛檩子和椽皮走过多次的熟路,大家一路说说笑笑,也不觉得累。走完这条熟悉的山道,拐上通往新娘家的马路后,老夏神情有点紧张地走走停停、四处张望。他打断夏盛崇正在讲的鼠龙门阵(黄段子),再次叮嘱大家警觉一点、一切听他的号令。他的话还未完,路边草丛中突然窜出两个人来。
老夏愣了一下,庚即高喊:“抓住她们!’诸位男子汉回过神来时,两位姑娘已跑出了老远。老夏沮丧地说:‘这下麻烦大了,大家等着遭收拾吧!”
老夏率领的迎亲队伍到达新娘家门口时,娘家方的人们早已严阵以待。在为他们留出的通道两边,花花绿绿的姑娘媳妇们人手一只桶、一把瓢。夹道欢迎他们的,是在笑声中不断泼向他们的凉水。高山初冬的凉水,浸透衣裳沾在身上,可不是一件好玩的舒服事儿。
泼水欢迎的仪式结束以后,摆开了宴席。8个迎亲的男子汉坐了一桌,每人身后站着一个大姑娘或小媳妇。大鱼大肉一碗接一碗地端上桌,在8 个人之间传递的酒碗,还未喝干就又被斟满。被先前的凉水淋掉的红色,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脸上。不断提醒大家不要放松警觉的老夏,瞥见身后返灶台端菜的小媳妇,用猪油搽手后又将手伸进熄了火的灶膛。老夏大叫一声:‘不好!’话音刚落,已返回他身后的小媳妇伸手在他的脸上抹来抹去。同桌的夏盛崇等人,看见老夏脸上被猪油拌锅烟抹出的图案,全都大笑起来。可笑声还未停,他们每个人的脸,也像夏盛松一样,被身后的姑娘媳妇涂抹得花古林当。更要命的是,按规矩,这些黑色的猪油彩,在没有将新娘送到夫家以前,是不能擦去的。
脸都挂彩了,酒足饭饱了,时辰也差不多了。老夏下令:“准备迎新娘!”兰继文一脸沮丧地来到他跟前,小声说:“马鞍子不见了。”老夏一听,眼睛都大了。马鞍子是他亲手取下又亲手交给兰继文,还特别交代他与兰继武两弟兄一定要看管好的。已没有时间来责怪了,他眼睛四面一扫,指着不远处一座大门紧闭的房屋,说:“就在那里头!”
这8条汉子挤过嘻嘻哈哈的人群,冲到房门前。老夏指挥:“一、二、三,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他们一齐挤了进去,门旋即又被关上了。在漆黑的房间里,什么也看不见,老夏的‘搜’字令音还未落,他们已先遭袭击。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他们的手,他们的身上,被看不见的手抓、揪、捏。他们本能地逃避,又本能地反击。很快,他们每一个人都发现,自己的对手是女的。这一发现令他们兴奋,令他们激动,令他们越来越肆无忌惮。
在混乱的黑暗中,老夏呼吁对手们交出马鞍子,却得不到回应。他又下令:‘整痛她们!’这残酷的号令,让迎亲的汉子们发威,却让姑娘们败退。门终于开了,大姑娘们撤出了黑屋。门外的阳光让黑屋亮堂了起来,马鞍子静静地躺在屋角。
从昨天起就禁食的新娘,此时已在闺床上坐了半天了。从凌晨起就不能沾地了的她,对闺房外因她而起的闹剧心知肚明,只盼着能早点结束。再是满意的丈夫,女儿离开娘窝时总会伤心的。一直陪伴着她的娘,再一次擦干自己和女儿的眼泪,最后一次帮女儿从头到脚整理了一遍女儿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新娘妆。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爹爹在人群的注视下,来到了女儿床前,躬下了身子,等女儿趴上自己撑起一家人生活的肩背。女儿放声哭了,用老夏他们听不懂的话,边哭边诉说父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
父亲将女儿揹出了房门。代理媒人的老夏跪在马肚旁,等待新娘踏着他的背,跨上今天由新娘专用的马背。但新娘却迟迟不肯从爹的背上下来。直到新娘的母亲,小跑着来到新娘面前,递上两张10元的‘上马钱’,新娘才再一次哭出声来,边哭边踏着老夏的背跨上了马背。唢呐声响起来了。衣服皱皱巴巴、脸上花古零当的8位汉子,同着娘家方揹嫁妆的人一道,牵着驼载新娘的马,踏上了回程。
因为寻找马鞍子时的尽兴拼搏,也因为有如花似玉的新娘同行而不能摆鼠龙门阵了,大家走得很累。走到转角岭时,傍着悬崖深沟、突然变窄的陡峭山路,容不得新娘子骑着马去冒险,又不能坏了新娘不能沾地的规矩,老夏只好请新娘趴在自己的背上,由他揹着过这段险道。险道并不长,但背上有一个不能随便挪动的大活人,老夏揹得很累、很窝火。当额头滚往脸颊的大颗汗珠,混合进拌着猪油的锅烟灰,让他说不出的难受时,他的窝火找到了发泄的渠道。他将惨不忍睹的花脸,左右开弓地在新娘从肩上伸到他胸前的两臂上,使劲逛开来。新娘的美丽双袖,顿时增添了新的色彩和新的气味。
太阳刚刚落山,等着吃结婚喜宴的人们遥遥瞧见迎亲和送亲的队伍,从夏家梁子的山道上走了下来。骑在马上的新娘,和拱卫着新娘的10多个人,在欢快的唢呐声和震耳的鞭炮声中,走进了包二叔家的四合院。老夏牵马走到堂屋的台阶前,包二叔、新郎和包幺奶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老夏将马缰绳交到包二叔手上,在马匹身旁弓身跪下。脸飞红晕的新郎转过身将背对着老夏,等待新娘下马,踏着夏盛松的背,再伏到即将成为她丈夫的背上。
唢呐声和人群的喧哗声嘎然而止,几十号人目睹新娘扬起青春的美丽脸庞,眼睛斜向上前方,端坐马上不理睬辛苦的代理媒人和焦急的新郎。直到即将成为娃儿他奶的新郎的母亲走下台阶,将两张人民币塞到新娘手中,新娘将这两张下马钱放好后,才翻身下马踏着老夏的背,趴到新郎背上。
在重新响起的喜庆的唢呐声中,新郎揹着既害羞、又甜蜜,还有点忐忑不安的新娘,一步一梯登上台阶,走进堂屋,走向洞房。
(《山里那些人,山里那些事》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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