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 独善斋主:《红尘三叠之二:红尘百戏》第六十一章

(1)

马镖镇口,青石官道旁,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踮着脚向北边张望。

夕阳西下,绚丽的晚霞映照在他们的脸上,变幻着殷红与橘黄。

“寄秋。”女孩扯了扯男孩的衣袖:“昆昆大哥还不回来,不会出事了吧?”
“乌鸦嘴,别瞎说。”男孩侧过脸,瞪了女孩一眼:“你要饿了,先回去吧。”
“不,我要等。昆昆大哥不回来,我不放心。”

看着文漪憔悴的小脸、可怜兮兮的模样,陈寄秋嘿然无语。这个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小表妹,居然也会说“我不放心”啦。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闯祸,害得她自己逃避在外,连家都不敢回,害得大哥东奔西跑,为她打探传递消息。不过,尽管寄秋心里埋怨文漪行事鲁莽,却能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家中迭遭惨祸,亲人含冤而死,那种悲哀,那种仇恨,对谁来说,都是肝肠几断,都是刻骨铭心。依文漪的性子,她一定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来。放把火算什么,要真让她碰到那个害死畹香的坏蛋,她敢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呢。寄秋暗自嗟叹,自己是个男儿,论起胆气,却比不过一个小姑娘。但是,活在这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世道里,他更认可钟老师说过的话,对你们年轻人来说,目前最重要的是学习,是观察,是忍耐,是等待,而不是以身犯险,甚至飞蛾扑火。

“哎,你看,是不是昆昆大哥回来了?”
“哪儿呢?”寄秋觑起眼睛,远处一片渺茫。他知道,自己的视力越来越差了。
“来了,是昆昆大哥。”文漪雀跃欢呼,撇下尚在努力张望的寄秋,撒腿跑了过去。

终于,一个眇忽的影子,出现在寄秋的视线里。油然间,他心头涌起一股酸楚,舅妈说过,等到农闲时,要带他去配一副眼镜。岂料言犹在耳,却已天人永隔。舅妈的音容笑貌,他再也听不到,再也见不到了。

“寄秋,回家吧。”

钟昆骑着咿呀作响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地从寄秋身边驰过。文漪坐在后座上,搂着钟昆的后腰,晚霞映照出一脸灿烂的笑。寄秋揉了揉眼,默默地跟在车后,朝镇里跑去。

(2)

马镖中学宿舍的井台旁,摆放了一张小餐桌,几只小竹凳。钟永康斜靠在离井台不远的毛竹躺椅上,翻来覆去地看报纸,显得有些心神不定。叶小芹坐在餐桌旁,怀抱着两岁多的儿子,一口一口地给孩子喂饭,时不时地朝前院门口瞟上一眼。时逢双抢,学校放了农忙假,宿舍里只剩下他们一家。房间小,夏日里又闷又热。故而一到日落,全家人便坐在当院吃晚饭。今天若不是昆昆外出未归,一家人早就用过饭,围在一起聊天纳凉了。

听到前院传来动静,小芹掉头一看,欣喜道:“哟,昆昆他们回来了。老钟,喏,你看着小山,我去端饭。”

钟永康急忙放下报纸,起身接过儿子,迎向走进来的孩子们。

“昆昆,见到你龚叔叔啦?”
“见到了。”
“他怎么样?好点了吗?”
听得出爸爸语气里的焦虑与关切,钟昆迟疑了一下,嗫嗫道:“好了一点吧。雪素说,龚叔叔不往外乱跑了,整天躲在黑屋子里。”
“你没和他说上话?”
“没有。我只隔着门缝看到龚叔叔的背影,他的头发全白了。”
“唉,一夜白头,他心里苦啊。”钟永康一声叹息:“让你问董老的话,你问了?”
“问了。”
“董老怎么说?”
“董爷爷没说别的,让我给你带来一幅字,说你一看就明白了。”钟昆把自行车靠在墙上,从斜挎的书包里抽出一小卷纸,纸质很差,一看就是那种粗制滥造的大字报纸。
钟永康怀里抱着儿子,不方便,便道:“你打开,让我看看。”

纸卷展开,是一张小斗方,上书四列行楷:

宾雁来时月满洲,
于今雁去月如钩。
雁来雁去何时了,
月照离人又白头。

书法遒健老道,却无款无印。

此时的钟永康,根本没心思欣赏董老的书法,只将目光盯在诗上,细细品咂其中的寓意。雁来月满,雁去如钩,雁来雁去,离人白头,从字面上看,倒也与逸凡和梦兰的悲惨遭遇相吻合。他记不清这首诗何人所作,只觉得诗中意境虽好,却并非上乘,且重字太多,更重要的,和他所问之事对不上号。莫非,这里面还有别的含义不成?想到这一层,他猛然回忆起逸凡和梦兰婚礼上的一幕。那天晚上,董老曾送给新人一帧条幅,上面只写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真心”。当时,他就看出董老在玩析字游戏。真心为慎,老爷子暗喻新人,须当“慎”字当头。难道说,这张斗方上的小诗又是董老在打哑谜吗?

儿子带来董老的一句话,“你一看就明白了。”

一看者,首入眼也,当为“宾雁来时月满洲”。在这句诗里,可合成一字的,似乎只有“宾”和“月”。“宾”和“月”?妙哉。钟永康眼前一亮,顿时猜到了董老的谜底,不由得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却原来,董老暗示于他,逸凡在效法遭受膑刑的古人孙膑,装疯卖傻也。不错,惟有装疯,逸凡才能逃出五一六专案组的牢笼,留下一条命。否则的话,梦兰不在了,若他也出事,家中老人孩子们怎么办?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念及此,钟永康的笑容又变得苦涩难堪。当初,要不是自己把逸凡从德国硬拉回来,他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自己一句“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火热的革命事业中”,居然一语成谶,将他的一生投进水深火热。同为“火热”,却是南辕北辙,多么巨大的反差,多么辛辣的讽刺啊。

看到爸爸阴晴不定的神情,钟昆感到奇怪,爸爸让他向董老询问龚叔叔的病情,董爷爷却抄了一首诗,这里面是不是有点文章?于是,他脱口便问:“爸,董爷爷写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嗯…”钟永康犹豫了一下,既然董老打哑谜,对孩子们还是不要说破为好,便敷衍道:“你不是说,你龚叔叔的头发全白了吗。月照离人又白头,大概是说你龚叔叔的病因吧。”

钟昆狐疑地看了爸爸一眼,还想张口,忽然感到腰间一麻。他掉过头,看到寄秋给他使了个眼色,身边的文漪眼泪汪汪、面容凄楚,便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来来来,都过来吃饭,大家边吃边说。”叶小芹动作麻利,饭菜业已摆上了桌。
“小姑,有凉白开吗?我渴死了。”
“秋儿,去,给你哥盛一碗绿豆汤。我刚用井水拔过了。”
文漪抢先道:“我来,我来。”
寄秋微微一笑:“小姑,以后大哥的事,你就叫文漪好了。”
“什么话,人家文漪是客。”看到文漪如此殷勤,小芹也笑了,却抬手轻轻打了寄秋一掌:“你也別闲着,去,给大伙儿盛饭。”
“好嘞。”

(3)

天色暗了,人也都饿了。小院里静了下来,时不时地响起碗筷的碰撞声。

憋了老半天,文漪一直等昆昆大哥讲她的事,可他一句不提,只忙着闷头吃饭。文漪终于忍耐不住,抬起胳膊肘,轻轻拱了拱身边的钟昆:“昆昆大哥。”
“别闹,好好吃饭。”
文漪苦着小脸,可怜巴巴地说:“昆昆大哥,我的事,你打听啦?”
“你的事,什么事?”钟昆侧过脸,装作不解的样子。
文漪忸怩道:“就是…,就是放火的事。”
“噢,民警到过你家了。”
“民警?”文漪惊惶失措,小脸煞白。
“嗯,雪素说,前天来过两个民警,到你家调查。”钟昆端起菜汤,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放下碗,抹抹嘴,慢吞吞地把后半句吐了出来:“不过,他们没查到什么,又走了。”
“呀,你真坏,你真坏。”文漪撅起小嘴,朝着钟昆几记粉拳:“你吓死我了。”
一桌人的笑声中,钟昆喊道:“哎,我为你跑了一天,你还打我,讲理不讲理。”
“活该,哪个叫你吓唬人啦。”
“我可不是吓唬你。这次算你侥幸,只烧毁了大批判专栏,不值得人家立案侦察。要是那天夜里有风,把旁边的楼房也烧了,看你能不能躲过去。”
“我…。”文漪叽咕了一声,脸上透着不服与委屈,却没敢反驳。
小芹搂过女孩,婉言道:“好啦,好啦,文漪知道错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钟永康却把筷子一放,神情严肃地说:“文漪啊,光知道错不行,一定要认真吸取教训,不能脑子一热,就全然不顾,想干什么干什么。昆昆不是吓唬你,万一大火失控,烧毁了楼房,烧死了人,后果有多么可怕,你想到过吗?你也不小了,你奶奶、爸爸和妹妹都需要你照顾。至少有一条,你不该再让他们为了你而担惊受怕。你们家的事,钟伯伯都知道,我们也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发生过的事情,无论多么悲惨,也无法挽回。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钟伯伯希望你把心放开,把眼光放远,不要一味只想着报仇。如果你心里一直充满了仇恨,你就把自己交给了魔鬼,懂吗?”

钟永康的一番话,深深地震撼了文漪。在她的记忆里,钟伯伯一向把她当作小孩,总是和颜悦色的,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么重的话。这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长大了。今后怎么办,是该好好地想一想了。于是,她含着泪,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钟的话虽然有道理,小芹却觉得文漪还小,话说得太重,委屈了孩子,连忙转圜道:“吆,天都黑了。昆昆,你赶紧说说,下面的事该怎么办?”
“按董爷爷的意思,文漪最好马上回家,在外面时间长了,反倒惹人起疑。还有,雪素告诉我,常乐湄来过两次,说找文漪有事,都让雪素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了。不过,乐湄留下一个口信,她们这一届马上要动员上山下乡,让文漪赶快回学校。”
“那好吧,我明天就回家。”文漪抹去眼泪,拉起小芹的手:“小姑,我求你一个事儿,行不?”
“你这丫头,跟小姑还什么求不求的,说吧。”
“我想报名到马镖公社插队,行吗?”
“哈,就这事儿啊,我们正想找你说说呢。”小芹呵呵一笑:“我、你钟伯伯,还有秋儿的爸妈,我们几个大人早就商量好了,让你到涓山姑家插队,算返乡知青。好不好?”
“太好了。”文漪喜上眉梢:“昆昆大哥,以后,我们就在一起当知青啦。”

钟昆没吭声,咧了咧嘴,看着像笑,却显得有点苦。

寄秋同情地看了钟昆一眼,心中暗道,大哥,你的麻烦来了。

(4)

夜深了,寄秋点燃了一盘蚊香,捻熄了小马灯。

文漪是客,又是女孩,宿舍让给了她,寄秋和钟昆只得跑到教室里过夜。

蒲席下的课桌咯得骨头生疼,寄秋翻来覆去,一时无法入睡。听到几记芭蕉扇的拍打声,寄秋问道:“大哥,有蚊子啊?”
“妈的,咬了好几个大疙瘩。”
“刚点上蚊香,熏一会就好了。”
“啪”,钟昆又拍了一下,忿忿不平道:“真他妈怪啦,蚊子怎么不咬你呢?”
“嘿嘿。”寄秋吃吃一笑:“谁叫你是O型血,招蚊子呗。”
“O型血招蚊子,有科学根据吗?”
“科不科学我不晓得。不过我好像在哪本书上看过,说你们O型血的人生性好强,敢于冒险,有英雄情结。还有一条很重要,O型血的人热情豪爽,容易博得异性喜欢,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这算哪门子原因啊?”钟昆没听明白。
“唉,这还不明白。”寄秋蔫坏地笑道:“叮人的蚊子都是母的,喜欢大哥呗。”
“呸。”钟昆知道中了套,将手中的芭蕉扇扔向寄秋:“胡说八道,你讨打呀你。”
“嘻嘻,开个玩笑。哎,大哥,今天我听小姑说,你要到公社当秘书?”
“什么秘书,就是个办事员,还是临时的。”
“办事员?让你干什么?”
“打杂呗,帮公社书记写写材料、发言稿什么的。”
“公社书记?是那个新来的黄克山书记吗?”
“是的。”
“他怎么会…?”

虽然寄秋的话只吐了一半,钟昆也知道他想问什么。爸爸是个摘帽右派,自己的家庭出身不光彩,按理不可能到调到公社当办事员的。说自己是高中生,共青团员,写作能力强,而且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中表现突出,那只不过是黄书记对外的说辞。而真正的原因,钟昆心知肚明,也不想瞒着寄秋。

于是,他翻身坐了起来,很慎重地说:“寄秋,这件事我可以讲给你听,但是不要告诉别人。”
“大哥,我你还不放心。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我心里有数。”
“那就好。其实,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调我到公社,全凭黄书记一句话。他在三江大学读过书,中文系的。到马镖上任没几天,他就偷偷跑来看过我爸。听我爸说,反右那年,黄书记的名字也上了右派分子的名单,是我爸把他的名字划掉的。后来他下放到农村劳动锻炼,文革前当上了县委秘书。最近中央转发了几个报告,要求在全国范围内全面展开整党建党运动,同时要建立健全各级基层党组织,他就被派到马镖当书记了。”
“哟,这个书记还不错。”寄秋赞道:“懂得知恩图报吗。”
“嗯,黄书记找我谈过话,蛮有水平的。不过…。”
“怎么啦?”
钟昆略微迟疑了一下:“到底去不去,我还没考虑好。”
寄秋不解:“能脱产当干部,多好的事儿啊,还有什么要考虑的?”
钟昆没有回答寄秋,反问道:“寄秋,你还记得孙金华吗?”
“孙金华?是那个来找过你的知青吗?”
“是他。”

寄秋猛地一哆嗦,不好,就怪文漪的乌鸦嘴,难道大哥真出事了?

他之所以惊恐,乃是听到了孙金华这个可怕的名字。孙金华是大哥在三大附中的同学,同届不同班,上山下乡时到江北农村当了插队知青。今年开春前,孙金华曾经来马镖找过大哥,两个人私下里谈了很久。谈的晚了,还在这里住过一宿。大哥非常喜欢哼的《知青之歌》,就是孙金华那天晚上教给他们的。后来大哥告诉他,孙金华这个人很有思想,有独立意识,只是看问题有些偏颇,而且把残酷的现实想得过于简单了。尽管大哥遣词含蓄,没往深处讲,寄秋也能猜得到大哥所谓的“很有思想”意味着什么,从中闻到一种危险的味道。果然,没过多久,孙金华出大事了。寄秋记得,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不久,《明都日报》破例出了一期号外,标题大号黑体字,《坚决镇压反革命》。杀气腾腾的文字中,例举了明都地区几个主要反革命团伙,孙金华的名字排在首位。他的罪名是成立所谓的“马列主义研究小组” ,以寻求“真正的马列主义”为名,行反对毛主席、反对林副主席、反对江青同志、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之实。号外最后写到,为了捍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严惩反革命,明都市召开公判大会,判处上述反革命团伙的组织者及主要成员死刑,并押赴刑场,立即执行。

从那份号外发出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大哥突然又提到孙金华,莫非…?

想及此,寄秋忧心忡忡,颤声问道:“大哥,是不是孙金华的事,把你牵上啦?”
“你想到哪儿去了。孙金华是条好汉,没出卖朋友,一个人把事儿担了。”
“那你为什么又提到他?”寄秋松了口气。
“妈的!”钟昆在课桌拼就的床上猛捶一拳:“今天我到明都,正巧碰上又一轮枪毙反革命的游街。大卡车上绑了十几个死刑犯,我认出来,有两个是我们附中的同学。他们犯了什么罪?只不过贴了几张标语,为孙金华鸣不平而已。”

听到钟昆的恨声,寄秋顿时明白了。上月初,明都大街小巷出现了许多诸如“我们要真正的马列主义”、“坚决反对法西斯暴政”、“寻求真理,何罪之有”、“孙金华烈士永垂不朽”等反抗性极强的标语。钟老师曾警告过大哥和他,最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准外出,尤其不要去明都。有人递话给钟老师,公安部门把这些标语列为明都地区头号反革命大案,排查的主要对象就是知识青年,尤其是前阵子在明都逗留过的知青。寄秋也知道,虽然大哥并未参与孙金华他们的活动,但大哥和他们惺惺相惜,物伤其类,难免兔死狐悲。

“大哥。”寄秋轻声劝慰道:“我晓得你心里难过。我也和大哥一样,打心底里敬佩他们的勇气,敢想敢干,敢为天下先。只可惜造化弄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好!说得太好了!”
“不过,大哥还没听我说完。我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你的那几个同学啊,勇则勇矣,只是过于天真了。”
“唉。”钟昆长叹:“这话虽然不中听,也并非没有道理,鸡蛋终究碰不过石头的。这也是我为什么没加入他们的原因。”钟昆沉默了片刻,又道:“只是,他们才多大,不过20出头,天真一点怎么啦。年轻人思想活跃,求知欲强,就算说错了话,教育一下就行了,竟然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处以极刑。这种残暴的镇压,无非在警告所有的人,你们不准有思想,违者必诛!”
“大哥,这又不是才开始,早就这么干了。钟老师说过,要你把自己的想法放在脑袋里,而不是嘴巴上。你把思想藏起来,他们还镇什么?压什么?”
“咳,你呀,有时候比我这个当大哥的还成熟,怪不得我爸说你像个小老头。”
寄秋叹息:“哪里是成熟,我胆子小吧。再说啦,我不像你们,有使命感,以天下为己任,一定要寻求什么真正的马列主义,救斯民于水火。可对我来说,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其实都差不多。”说完,他突然觉得自己话似乎更加反动,连忙岔开道:“哎,对了,大哥,去公社的事,你还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孙金华他们的原因。”
钟昆迟疑了一下,答道:“可以这么说。一想到我妈妈,想到梦兰阿姨和畹香,想到孙金华他们,我心里就堵得慌。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不去,我还是我。我去了,就得摈弃自我,说那些违心的话,写那些违心的材料。”
“大哥,你说的,我懂。可你也不想想,如今谁不说违心的话。黄书记过去讲真话,差点当了右派,你以为他现在就不违心吗?”
“照你的意思,我就该当个两面派了。”
“这叫什么两面派,学学三国里的刘皇叔,韬光养晦罢了。再说啦,人往高处走。你站得高了,才能看得更远,了解得更多,分析问题也更全面。”
“嗯,听上去有几分道理。”
“还有啊,大哥当上公社干部,说不定,还能帮帮小弟的忙呢。”
“哈,臭小子,怪不得你变着法儿的撺掇我去公社,合着藏着私心呢。说说看,你想让大哥帮你什么忙?”
“嘻嘻。我听说公社要办一个赤脚医生培训班,有机会你就帮我说说,报个名呗。”
“你不是一直跟着史三针学中医吗?”
“是啊。”
“凭你师傅的水平,那个培训班算什么?”
“大哥,从培训班出来,我才能名正言顺地当个赤脚医生啊。”
“哦,倒也对。成,这个忙大哥一定帮。”

“呸!” 突然,教室外传来一记清晰的娇叱。
钟昆大声喝道:“什么人?”
“哐当”,教室门被踢开,月光映出一个玲珑娇小的身影: “好啊,你们一个当公社秘书,一个当赤脚医生,那我呢?谁陪我当知青啊?”

钟昆和寄秋异口同声:“文漪!”

(5)

时近午夜,顾建国耷拉着脑袋,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门口。

今儿个这个中班上的,真他奶奶的活见鬼,配电室连跳了两次闸不说,五连那台龙门铣床的控制柜也烧了。眼瞅着快到月底,上级要求的“抓革命,促生产”任务才完成一半,革委会的头头们急得直跳脚,盯在他们屁股后面不断地催,像电影里国民党的督战队似的。

其实,建国心里清楚得很,头头们再急也白搭,他那个二五眼师傅说起来是个二级工,可那是复员军人按军龄套的级,工资一分不少拿,却半点本事也没有。记得不久前,师傅给机修连一台车床换个“倒顺停”开关,线接错了,还洋洋自得,拇指一按,开关短路,把他的大拇哥烧成了黑炭头,到现在肉还没长全乎。看着师傅一会儿用电笔,一会儿换螺丝刀,这儿戳戳,那儿捣捣,在控制柜前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忙得满头大汗,建国忍不住想笑。连个简单的车床开关都不会装,这么复杂的控制电路,还不要了他的命吗。再给师傅几个小时,他也还是装模作样,拖时间、磨洋工罢了。果然不假,他们师徒二人就这样拖啊拖,磨呀磨,终于挨到中班结束,盼来了夜班师傅。一见救命的来了,师傅立马收摊子,理直气壮地打道回府。师傅开溜了,建国却没跟着走。他存了个心眼,夜班师傅是个五级工,守在旁边可以偷偷学点技术。只可惜,他的如意算盘白打了。也不知夜班师傅是手脚太快还是防了一手,三下五除二,没待建国看出个子丑寅卯,龙门铣床便起死回生,轰隆隆地欢唱了起来。建国心里那叫一个腻歪,忙活了大半天,累得个屁死,却啥也没学到。这样下去不中,他想,得找个机会跟领导说说,给自己换个师傅。

建国掏出钥匙,摸黑扭开司必灵锁。爹走了,但这套房子还留着。厂里派人跟娘讨钥匙,说另给安排两间房,让娘撒泼打滚地赶走了。建国知道,这房是给厂里中层干部的。爹不在,娘只是个小小的食堂工人,迟早得搬出去,赖也赖不了多久。推开门,客厅灯亮着,娘还没睡,坐在饭桌旁。饭桌前还有一个人,背对门口。

“咦,建军。”

三天前,建军回到插队的地方办理知青上调手续。这一来一回路上都需要两天,还要跑大队,跑公社,跑县城,怎么也得有个五六天吧,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建国走到饭桌旁,带着一丝疑虑问道:“咋,你手续都办完了?”
“嗯。”建军头也没回,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
“那中,明天我带你到厂政工组报到。”
“俺报过到了。”
“嘿,这么快。分你到哪个车间?”
“鸟的个车间。政工组那个狗日的瞧不起俺,让俺顶替爹,进护厂队。”
听得出建军话里带着怨气,建国颇为不满:“行啦,你也别不知足。要不是娘,你还回不来哩。”
“回来又咋样,还不是个看大门的。”
大儿的抱怨让当娘的掉了眼泪,常念春抽泣道:“建军啊,这份工作再孬,也是你爹用命换来的。”
“娘,不用你说,俺知道。”
“知道就好。你爹说过,不管干啥,只要干好了,在哪儿都有出息。”念春擤了一把鼻涕,呜咽道:“建军啊,建国啊,你爹走了,往后的日子,娘可就靠你俩啦。”
“行啦娘,别哭了。”建国听到娘哭就难受:“你赶紧睡去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中,那俺去睡啦。建国,桌上有饭,累了一天,吃了你也赶紧歇着吧。”

忙活到现在,建国早就饿得肚皮打鼓。他一屁股坐在娘离开的椅子上,掀开饭桌上倒扣着的笸箩,把饭菜拉到面前,一口馍一口菜,狼吞虎咽,吃的个不亦乐乎。

娘回屋了,建军却没动窝。他闷闷地坐在一旁,耷拉着眼皮,一副心思沉重的样子,似乎有话要说。

看到建国两个馍下肚,建军终于忍不住,唔噜了一声:“ 建国。”
“咋?”建国抬起头。
“俺问你,那事是不是你干的?”

这句憋在肚子里话,建军早就想问了。只不过这些日子忙着给爹办丧事,又忙着为自己办理返城手续,他一直没捞到机会。这次回圩塘,村里人看见他像躲瘟神似的,一个个站得老远,对他怒目相向,指指戳戳。大队姚支书臭着老脸,在他的调动报告上盖了一个章,然后就把他晾在一边,叼起烟袋,转身离开了大队部。建军知道,老乡们恨他,恨他糟践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有了娃还不认,简直牲畜不如。他也知道,无论自己怎样辩白,也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老乡们一定会说,人家女孩命都不要啦,说的话还能有假吗?扪心自问,要说有错,他也承认,一个大老爷们,不该对女人动手。可是,这能怪他吗?谁叫那个贱货把强奸犯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还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小杂种认他做爹呢。得知龚畹香投江自尽,他有点于心不忍,但一想到爹的惨死,他的不忍就扭曲成一种复仇的快意。娘的,婊子,孽种,自己找死,关老子屁事。现在,他心中只剩下了恨,恨龚畹香诬害了他,更恨那个得了便宜的家伙,让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他一心只想搞清楚,那个让他背黑锅的混蛋究竟是谁。

建军突如其来的质问,令建国脸色一变,但他马上恢复了平静,反问道:“啥事?”
“龚畹香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龚畹香?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别装傻。龚畹香赖俺强奸了她,俺知道不是俺干的。俺冤枉,俺怀疑是你。”
“啪”,建国把筷子拍在饭桌上,厉声道:“你混蛋。我问你,你凭啥怀疑我?”
“出事的那天,你也在圩塘。”
“我在圩塘怎么啦?”
“那晚俺喝醉啦,睡到天亮,你已经不见了。”
“废话,我要赶头班车,天没亮就走了。”
“这不就对上茬啦,你能起早,说明你没喝醉。龚畹香说是俺干的,你和俺长得像,她认错了人,把你当成了俺。”
“哈哈哈。”建国陡然大笑。
“笑嘛笑?”
“我笑你。”建国收起了笑声,挖苦道:“真不该让你去看大门,浪费了人才,应该让你去公安局,当警察。”
建军阴下了脸:“你别胡屌扯。俺只要你一句实话,是不是你干的。”
“要实话?好啊,让我先问问你,你们村的女知青住在哪儿?你带我去过吗?”
“没有。”
“这不就结啦,我连女知青住在哪儿都不知道,你凭啥说是我干的。”

建国这一榔头,还真把建军打懵了。对呀,虽说女知青们住在河对岸,可要到她们知青点,七绕八绕,得走上一袋烟的路哩。那晚喝酒,建国没离开过,一直喝到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要是没人带路,他摸不到那个地方。莫不成,自己怀疑错啦?

顿时,建军变得心虚起来:“不是你,那又是谁?”
“哼。”建国一声冷笑:“你问我,我问谁去。不过,看在兄弟的份儿上,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中,你说,俺听着。”
“首先,我问你,你肯定不是你干的?”
“俺发誓,要是俺干的,叫俺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
“行了,不是就不是,干嘛说的这么难听。”建国皱了皱眉头,接着道:“龚畹香说你那天晚上强奸了她,只不过是她的一面之词。如果真不是你干的,这里面就有两个疑点。”
“啥疑点?”
“第一是时间,没有人能证明是那天晚上出的事。第二是人,董和平、薛涛,还有你们村里的男人,个个都有嫌疑。”
“咋,照你的分析,还查不出来了?”
“嗯,很难查。”
“俺咋就想不通,不是俺,又不是你,那为啥龚畹香一口咬定是俺干的?”
“你傻呗。我听说,董和平那个小白脸和龚畹香要好。如果他俩乱搞男女关系,把肚子搞大了,怕受到惩罚,就得找个冤大头顶缸。你不正好当那个冤大头吗。”
“为啥?为啥找俺当冤大头?”
“唉,说你傻,你还真傻。你也不想想,咱家出身好,你又是知青模范,赖在你头上,不管你认不认,上级都会装聋作哑,不会把你咋样的。”
“娘的,不拿俺咋样,也不中,俺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这事没完,俺一定要查清楚。”
建国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龚畹香人都死了。死无对证,你怎么查?”
建军咬牙切齿:“她还留下个儿子。等那个小孽种长大了,俺倒要看看,他长得像谁?!”

建国心里一哆嗦,娘的,建军不傻么。

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好,你就慢慢地等吧。我要睡觉,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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