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17路公交车很快就来了，黄秋霞上了车，找到座位坐下，左手仍然插在衣兜里，悄悄喘了会儿气儿，那种脚踩棉花轻飘飘的感觉似乎好了一些，兀的又仿佛在做梦一般，连忙将左手掌捏了捏，那彩票就像活物一样在掌心里拱了一拱，真的，还在。
刮刮乐，一百万！
一会儿赶紧告诉杨教授，黄秋霞这样想着，脑子渐渐清晰起来，一百万，够买一个二居室了，给儿子他们住，自己回老家去，就把杨教授的房子还给杨家。
要不是杨教授走得突然，一个字也没有留下，黄秋霞也不至于为个房子虐心。即使杨教授说房子要留给他自己的儿女，她也不会怪他。
6年多前黄秋霞从老家来到杨家做保姆，照顾卧床不起的林大姐近两年，林大姐去世以后，她正犹豫着该自己走路呢还是等着杨家辞退她，那天杨教授对她说，小黄，你就留下来吧。
她连忙应了一声，听起来含糊得像是嗯和啊的混合音一样。嗯的部分是同意，做保姆嘛，有人雇用当然是好的；啊的部分是疑问，杨教授虽然年逾八旬，身体很好，生活上完全能够自理，林大姐病着的时候他还时常帮着她一起照顾林大姐，即使需要有人做个饭啥的，钟点工也就够了。
然后杨教授说，我们结婚吧，这个家还是交给你来管，每个月照常给你发工资。
结婚，管家，发工资，这三件事揉不到一个理儿上。黄秋霞以为杨教授悲伤过度，脑子犯糊涂呢。
那天晚上黄秋霞明白了杨教授说结婚是啥意思，她有些惊讶甚至暗暗欢喜地发现，年过八十的男人床上还需要一个女人，就跟他还需要喝水和吃饭一样样的。
等到他们办完结婚手续，杨静和杨军在他们母亲卧病时亲热乃至讨好的一声声黄姐，也就变成了爱搭不理间或几个鄙夷厌弃的白眼。黄秋霞于是明白了杨教授要给她“发工资”的一番情意。因为明白，她就坦然，甚至有些幸福。
陪杨教授在小区里散步时，也有邻居熟人停下来，跟杨教授寒暄闲聊几句，没有人跟旁边的黄秋霞打招呼，仿佛她就是一个隐形人，却又不时地瞅她几眼。60多岁的女人有什么好瞅的，丢过来几个意味深长罢了。她也不去介意。
心若坦然，岁月静好。
在静好的岁月里去年冬天，杨教授吃过饭去午睡，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杨静和杨军闹过几次了，要她搬走，把房子还给他们。她能搬到哪里去？只能回老家去，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儿子媳妇在这个城市打工好些年了，居无定所，这不，也闹腾着要搬来住呢。
黄秋霞就这么一个儿子，十来岁上没了爹，她一个人把他拉扯大， 为了这个儿子她命都舍得的。每一次杨家兄妹闹完骂完，黄秋霞恨不得马上就搬走，但是一想起儿子那些话，她又没了主意。
“妈，他们又不是没房住！这也是你该得的，委屈这些年，伺候他们家蔫巴老头子！你说说要是没这房，我跟刘颖就这么跟人合租群租的，啥时是个事儿啊！”
黄秋霞想告诉儿子她不委屈，杨教授也不是什么蔫巴老头，可是她实在说不出口，只好跟儿子说现在还不能搬来住，再缓缓吧，再缓一缓，她求着自己的儿子。
她也不知道她在等什么，在等杨家的儿女接受现实？在等她能慢慢淡出小区邻居们的视野和谈资？或许冥冥之中她就是在等这一张彩票。
一大早，黄秋霞忙乎着做几样杨教授生前喜欢的菜肴，自己都没顾上好好吃早饭。本来打算换乘17路公交车的时候，到街口那家小店去吃一碗面，不知怎的先蜇进了旁边那家卖彩票的，买了5张刮刮乐，刮到第三张，中了头奖。
对，就这么着，把彩票拿给儿子，钥匙还给杨家，回老家去过。黄秋霞拿定主意，一想到以后再也不用躲避小区人们各式各样的眼神，好像她额头上刻着勾引老头霸占房产8个大字似的，心里不由得一阵轻松。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也不觉得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公交车开了多少站。还好她要去的是17路终点站，等周围乘客都在下车了，黄秋霞惊醒过来，右手拎起放在座位边上的提篮，左手插在衣兜里，下了车，奔进万宝山墓园。
到了杨教授的墓前，黄秋霞放下提篮，左腿跪地、右腿杵着，开始把提篮里的盘盘碟碟拿出来摆上。左手三个手指还攥着彩票，只把拇指和食指张开来帮扶着碗盘，竟然显得格外的平稳和凝重。
终于都摆放好了，黄秋霞抬起头，看着墓碑上的杨教授，刚说了半句：老杨，我跟你说啊。。。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跟拔了开关似的，直往左边倒去，赶忙拿手撑地，哪里撑得住，直接歪栽在地上。
起风了。那风也不知如何来的，只见墓地上的青草颤着退着，纷纷让出道来。风吹到黄秋霞手边的那张百万彩票，掀一掀，走吧走吧；那彩票抖一抖，摆摆手，不去不去。突然那风使劲一扯，彩票一个屁股没坐实，腾地起来，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被那风裹挟着一路去了。
过了好几天，怡和小区的凉亭上，几个老头老太在闲聊，其中的一个突然压低了声音，说，你们都听说了吧？
压低了的声音因神秘而更具穿透性，几颗半秃、全秃、花白头下的颈项不约而同往前伸出，人人作逗号状，却也没人肯接下一句。
过了片刻，终于有个忍不住的，开口道，挺瘆人的！
几颗脑袋闻言一惊，嗖地缩回了脖子上。这个惊不是意外之惊，倒是敬畏天机的那个惊法。
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大家心里都明白，杨教授家那个勾引老头、图人房产的老家保姆，清明节去上坟，被杨教授收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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