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春天,我重返西安组稿。表弟小杰不知从哪里搞到一辆二手的破车,执意要拉我四处走走。去哪里呢,我想了想对他说,去看看吴宓的墓吧。
“吴……什么?”表弟一头雾水,他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陕西名墓古冢甚多,如茂陵乾陵昭陵之类,早已成为旅游胜地,而我却偏偏点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难怪他疑惑。其实,何止是刚刚大学毕业的他,就连我走访的学院里的许多老师,也不知道吴宓是谁,更不知道他的墓在哪里。
我有些悲哀,但可以理解,自从一九四九年以后,吴宓就渐渐被人遗忘了,虽然他曾经名噪一时,无论在学术上还是生活上,都有过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但这和新的主流社会与思想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一件长袍马褂,摆在博物馆里还可以,在遍布干部服的街上,谁还乐意穿它呢。尽管他当时已获平反,有关部门也召开了纪念会和学术讨论会,照季羡林的话讲,是洗清了泼在他身上的污泥浊水,但这还仅限于学术圈内,一般百姓,甚至包括学院里的有些知识分子,还都不知道他。
吴宓是陕西泾阳县安吴堡村的人,这个村子相当有名,但使之出名的事有两件,一件是在一九三七至一九四O年间,共产党在这里办过“安吴青训班”,培养了大批的青年干部,吴宓的学生胡乔木就曾是该班的领导人。二是这里出过一位会做生意的“安吴寡妇”周氏,清光绪二十六年,慈禧避难到西安,周氏出银十万两相助,慈禧大喜,特封其为“一品夫人”,并赐“护国夫人”的金匾。至今村内还有“安吴寡妇”的庄院,房屋高大,那黑漆的立柱有一搂多粗,可见当年的气派。至于把吴宓也拉进来作为当地的名片,是后来的事。
我无意在这篇文章中再对吴宓加以介绍,因为现在关于他的书和文章早已是汗牛充栋,学者们对他的学术思想学术地位生平事迹都有专业的研究,甚至关于他的固执守旧浪漫风情都重新被人提起。然而更重要的是,以我的学养和知识结构,根本没有资格对大师进行评述。但我对吴宓,却始终怀有一种崇敬之情。这首先是出于对那一代知识分子群体的敬仰,出于对秉承“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信念的钦佩。虽然他们性格各异,也并非完人,学术思想互有争论,但他们共同建构了我国学术思想领域的一个辉煌时代,其成就,有些令当代学人也难望其项背,却是不争的事实。
都说“文人相轻”,然而同为“哈佛三杰”,吴宓却对陈寅恪推崇备至,说“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正是有了这种情怀,他主持筹建的清华国学研究院,才能名师云集,成就卓著,领全国同类院校之先。
现在我们身边,恐怕很难见到像吴宓这样的人了,他坚守自己的文化立场,为此遭受了一生的争议,其特立独行的个性,使他承受了更多的苦难。在文革中,他理所应当地成为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就在屡遭批斗被摔断一条腿的情况下,还公开地反对“批孔”,于是,又被扣上了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就是这样一个自身难保的人,居然还做出了一件让我们为之动容的事,那就是他对陈寅恪先生的“生死相问”。
吴宓一九七七年回到陕西养病,翌年病逝于泾阳。那时间,我正好也在西安生活。多少年之后,当我对吴宓发生兴趣,了解他的生平事迹时,才发觉,原来我和大师曾经近在咫尺。一种失之交臂的遗憾萦绕在我的心中,虽然也知道,当时并不可能相遇,但正像清代永忠题《红楼梦》诗中说的:“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所以,一旦有了在陕西出游的机会,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拜谒吴宓的墓。和我同行的,还有同样敬仰吴宓的西安作家、我的朋友李廷华。出城前,我专门去买了一把香,放在车上。
表弟的破车蹒跚地行进在渭北高原的土路上,我们不断地停车打听又不断地走错路,几个小时之后,终于,在远方的高坡上看见一片黑压压的树林,路人道,那里便是安吴堡。
安吴堡可分为两个部分,一是村庄,二是吴氏的祖茔。我在关中农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家族墓地,方圆不下百亩。墓园内长满了柏树,可能是种植太密的缘故,树都长成了瘦高的一条。墓园中矗立着几座石牌楼,均是三间四柱三楼,雕刻精美,为世间少见。园内还有几块古碑,其中一块是清国子监学正、关中大儒贺瑞麟所题,足显吴家先祖不凡的地位。
吴宓和他弟弟吴协曼的墓在陵园的一角,用砖墙围着,不知为何,墙被拆了一段,吴宓墓碑顶上的石脊,也让人敲掉了半边,顿显残破之感。这让怀着崇慕之情远道而来的我们心生慨叹:先生生前坎坷,晚景凄凉,难道死后也不得安静吗。
吴宓的墓碑很简单,上面用隶书写着:四川省政协委员、西南师范大学教授吴宓之墓。
我们点燃了香,恭恭敬敬地在墓前拜了三拜,然后用碎石把香矗立在石台之上。看那袅袅升起的青烟,很快消散在空中,我想,它会把我们的敬仰和哀思都带过去了吧。
安吴堡是个大村子,周寡妇的庄院,已成为“安吴青训班”的陈列馆,草草看过之后,我们向看门的工作人员问起了吴宓墓园砖墙被拆的事,不料竟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因经费紧张,他们办公室的房子倒塌了无钱买砖,不得已,只得拆了吴宓墓地的墙。
我想吴宓先生如果活着,谁若有困难,就是把自家的房子拆了,也不会说什么,因为在他的一生中,用自己的收入接济人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就在去世前不久,他听说当地的学校因为没有外语老师而无法开英语课时,还急切地说:“他们为什么不来请我,我还可以讲课……”也许人们习惯了吴宓的慷慨,所以拆他的墓墙时才毫无顾忌。
既然先生的墓墙都可以拆,那他的旧居的命运就可想而知,看来寻访吴宓遗踪不甚乐观。所幸我们在村中找到了他的表弟孙杰曼,一位清瘦慈祥的老人。在他的房中,我们见到了吴宓和陈心一女士的结婚照,还有一位长髯老人的半身照,孙老介绍说:“这就是吴宓的生父芷敬公。”顿时让我们肃然起敬。
我们问起吴宓是否有旧居可看,孙老说:“五十年代,吴家的大部分房产就分给了别人,现在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只有吴宓当年读书的书房还在。”这已经是使我们大喜过望的事。在老人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一处院落,只见土墙残破,只剩一处偏房,但从窗棂、门楣上仍可看出当年的讲究。房内现居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妇,听他们讲,这处房子,明年也要拆了。
吴宓的书房不大,里面黑黑的,我站在屋中,努力地设想着一幅画面:一个孱弱的少年,在纸糊的窗前,就着昏黄的烛光,翻看发黄的线装书,在高高的房檩下,长长的身影投在土墙上。窗外秋虫鸣叫,月色抚摸着房前的石榴树,家人走过这里,都放轻了脚步,任由这孤灯与长夜相伴。
我突然想到,也许与吴宓相伴最久的,就是夜晚的孤灯了,它默默的,用温柔的光抚慰着这位凄凉的老人,给他几近失明的眼睛带来一丝光亮。所以,在弥留之际,吴宓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是吴宓教授,给我开灯……”
最后,以一首自作的诗来结束这篇短文吧:
七律 谒吴宓墓
携香不作茂陵游,望眼安吴老村头。
北岭暮云低古堡,寒鸦瘦柏伴荒丘。
碑铭漫漶欺风雨,衰草残垣任马牛。
泾水何分生死界,归乡夫子泪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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