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铮:母亲中风了 (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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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三点多到了北京。不到半个小时出关了。后悔没买五点的。想换早点的,没空位,只得等,心急如焚。我怕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又在母亲身上重演。父亲本来虚脱,稍施救助就会安然无恙,而他们却巴不得他快点咽气,早早就把他抬到地上了事;我想救他,赶回去时他已冰冷,让我回天乏术。

时间充裕,便去银行兑了点钱,又试试那卡,看暗号灵否。行。那银行的墙上贴着金字标语:“聚焦盛会,完善服务”。忍不住对那兑钱的的白净小伙子说,你聚焦盛会去了,手上的钱不点错吗? 小伙子只抿嘴暗笑。

出门买了张电话卡,找个小馆坐下,忍不住给家里个电话。姐接的,她问:你到北京了? 我吃一惊,我没说我要回。她说给你家里打电话了,叫你什么药都不用带了,娘不行了,弄到地上来了。我问怎么不行?她说快断气了,从早起到现在都没睁过眼。我心跌落在地,两脚发软。哥接过电话,说看你能不能赶上,怕是过不了今夜;封喉好些天了。我说你叫医生来打针,把她救住!我十一点到家,正等飞机!他说:医生不来,正下大雨。我吼着说:多花点钱,弄个车去接,哪有不来的?他说那我们试试。我说:你花最多钱也要把医生请来,把她救住!

挂了电话,我手脚发抖。跟在京的汉平通话,简直要哭,说他们把她弄地上了,说是要咽气了。汉平说:你放心,她会等你的,这有感应的,你不到她不会咽气的。

还有两个多钟头。我焦躁不安,心乱跳得我浑身发软。早早到了候机处,说是七点登机的,七点了登机口还没人。七点二十才有广播说飞机到了,正在检测,会晚点。七点半才有人来,大家开始排队。好在七点四十就登机,一会就起飞了。在飞机上本该睡会的,却忍不住跟同座聊天,聊个没完。九点四十飞机就降落了。汽车拉到出口。一出门,明佳就扬手奔过来。一会上了他的车,上了高速。

真感激国家的交通建设!从机场到我家一大半是高速,小半中速。到了中速路上就有雾,看不多远。一会就到了镇上;从镇上开出不久,很熟的路,却让我有点迷糊;路边有好多楼房和堆积的水泥板,担心走过了。雾又大,只得停车跟哥打电话,问我们见到楼房和水泥板,是不是走过了。哥说没过,再往前走就到学校,拐弯。我们便前开。见到学校,我就认得路了。

水泥路直通到二哥家,停车二哥门口,奔进屋。娘已躺到床上了,他们扫除了地上的稻草。昏黄的电灯光下, 看到她灰黑的脸,灰黑的手,我心灰黑。她穿着灰暗的袄子,盖着灰暗的被子。 嘴深凹进去,嘴边别着氧气管。屋里的灯也幽暗昏噩,我仿佛来到阴间探望母亲。 她的生命在哪里? 在我身上。我四十年后也是这个样子吗? 太可怕了!我抓着她发黑的手,发现她整个胳膊都发黑,手上的皮脆软,象是一捋就会脱落。她的生命只剩了一堆黑灰,我的生命之火燃得还红火。如何分拨些给她,让她那堆灰不至冰冷?

姐说医生打过针了,好点了,便扶她坐起来。姐说她是明白的。娘睁开眼,好像看着我,双眼浑浊。姐大叫:这是哪个? 认得不? 她摇头。我便叫:是我,幼。姐也大叫:是幼!刚从美国回来的,给你带了好多好药,这回你要好了!她却闭了眼,无力听下去。

我忙叫姐弄杯热水给她喂人参再造丸,里头有蜂蜜、人参、黄芪等,于此时的母亲是最好的。只要能咽下就行。姐说她好些天都不能下咽,把脖子直起来才浸进去一点点。我叫再加点蜂蜜。一会姐就弄好药,用勺子喂。她能张开嘴,但药水多半流了出来。姐说,你扬扬颈。她便闭上瘪凹下去的嘴,扬扬颈,喉头动了一下。姐说,看,能喝了,多天都滴水不进的。我便催她抓紧,这药下去,总会起作用。我高声说:我问了高明医生,都说你没问题;也给你算了命,说你还要活五年,今年是个坎,过了这个坎就好了。我想他们肯定都只说她要死,所以她拒绝住院,只想死在地上,也拒绝张口进食,要先给她打气。她好象明白了,轻轻晃头。姐说:这是幼从美国带回的好药,喝了就好了,这药可贵!她喝了一气,闭了嘴,不喝了。姐说,好了好多。我想,只要能喝药就好办,明天再找人来扎针,不信她好不了!

哥说早上样子吓人,以为一会就完了,看来今夜不会有问题。我想看护她一夜,哥姐叫我先去休息。我便叫明佳回去,然后去大哥家睡觉。

大哥引我看他新装的太阳能洗澡间和厕所。那盥洗间跟房子相连,洗脸间有加热灯,窗户是保暖玻璃的,与厕所间有保暖玻璃滑门。厕所有个坐式便坑,还有个蹲式的。材料不错,但做工马虎。圆管道插入地下白瓷砖,瓷砖上便破开巨大的方口,方口都用水泥糊上。所有接缝都粗大,接缝处涂抹粗糙。哥说他用的是好料,花了一万多。做的人俏得很,排队请,看他的面子,先给他装;干活的下神,每天一早来,干到半夜。

洗了洗,就到侄儿磊房里睡。他问我想不想用电脑。房里放一部薄片宽屏电脑,比我家里的还宽,可宽带上网。侄儿为我开了机,真快。哥说每月交七十上网费,他们都不会玩,只磊放假回来用。给老婆发了电邮,告诉她我电话号码。然后开窗睡觉,外面凉雾涌进来,屋里有点冷。

刚睡下,忽然听到蛙鸣,如流水哗哗,句句咕咕,铺排开去。这让我振奋。我忍不住开了大门走出屋。我透湿阴冷、一路拖塌在地、沾满泥灰的心,被这蛙声冲洗,被这蛙声扬起。这是我小时听惯而后久违的蛙声。八十年代后农药毒杀、鸭子啄食、贪人抓捕,使青蛙绝迹。夏天住在家里,只听到蚊子的嗡嗡声,再也听不到蛙声。前年回来,到县城菜场花了八百块,买了两三百只青蛙和三十只乌龟,放在村前村后的小塘里,在大哥门前的小塘里也放了几十只青蛙。大哥说你是给逮青蛙的做好事,他们听说你放了青蛙,转背就跑来捉去卖了; 热天夜里,一拨一拨的,拿着手电,一夜就捉个精光;青蛙也傻,手电一逼,动都不动。我说公安的不管?哥说哪个管。我说他们来了你把他们撵走。他说他们日不睡夜不眠,你睡了时他们来。我想他们不可能捉个精光,到处是草,总有些会活下来。去年夏天打电话问他们看到青蛙没有,都说没有。我决定如没活下来的,我再回来买它五百只放生。我就不信它们活不了!现在种田的少了,农药少了,到处是密密厚厚的草,捉青蛙的捉不尽,只要有一对活下来就会无限繁殖。看来不只一只活下来了。我赢了。

早上起来,天还昏亮,门前田地上浮掠些淡雾,鸡开始在门口游荡。去看母亲,她还睡着。姐说看她喘气还不错。她床边有好几个氧气袋子,说她喘气喘不过来,就得上氧气袋,不然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姐说昨天很怕人,昏睡不醒,今天又好些。我说赶快再喂那药,白天去弄只老母鸡来,用那人参熬着,给她喝汤。母亲睁开眼了。姐问要不要坐起来,她动了一下头,姐便拖沓坐起来。开着灯,亮光也从窗户照进来。娘看着我,眼昏黄。姐说:认得不? 幼回来了!她点头。她说话我听不清。姐问她想吃什么,她说了。姐听不清。我猜着了:馃子。姐说她好多天就说那两个字,他们一直听不清。姐说:好,就去买馃子。娘左手抓着右手,揉着。姐说:她老是摸那个手。

接着喂药。母亲坐起来,能张开嘴,喝进一点点水,刚喝一口又不喝。我便打开手机,让她看小女儿弹钢琴。小姑娘凝神费力地弹着,那钢琴声流出来。母亲双目盯着看,又不知觉地张开嘴,我便叫姐快喂,一小勺,又一小勺,直到一曲弹完,她忽然推开手机,闭上眼。我们便让她躺下。

我说:好了,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她刚躺下,周湾的狗人进屋来,大声说:啊呀,袁伯走了,我娘叫我赶快来看看!我忙说她还好好的。他进到房里,见母亲还活着,吃一惊,想是他听人说母亲已咽气了。但他马上说:狗日的医生的话不能听!我老娘也是,他们说没救了,回去吧。回来,她活过来了,一天比一天好,三四年过去了,她还不好好的。

我摸娘的脉搏,跳七八十下,很有力。她体温正常,呼吸平静,断没有生命危险。大哥多半言过其实,不想治,怕花钱,怕麻烦。娘要闹着出院也是他有意无意暗示她就要死了,在医院是白烧钱,她心里明白,自然要闹着回家躺地上咽气。昨天下雨,也不是很大,他借口医生不来,只把她弄到地上,想让她快点咽气了事。幸亏我回来了, 不然,此时此刻我接到的定是母亲的死信。父亲就是这样被大哥二哥送走的 ;父亲虚脱,说不出话,手指床边的大缸,他们却只顾把父亲抬到地上。等父亲咽气了,他们才想到去看那缸里。缸里有我给他买的一盒麦乳精。父亲以为那可以急救他的命。我这才想哥不送她到中医院,恐怕不是怕给孟辉添麻烦—他从来就是逮着关系就要用的,而是怕孟辉他们知道实情,不轻易让娘出院。另外,他们迷信长辈会把晚辈的寿活去了。他是老大,娘寿大了,活的是他的寿。

母亲稳定了,我便去看村里的几个老人。还有七个老人在家,便一人给一百块钱。菊香姐七十多了,说是得了肾结石,要住院,得七八千。报销百分之六十,自己也得用几千,总得七八千。她大儿的孩子要上中学,武汉的学校要借读费,他们只得借高利贷让儿子去上学,到如今还驮上万的债。真想帮帮她。

去看老屋,一推门,见屋中间搁着娘的棺材,正在打初上漆,我吃一惊,不敢细看,掩上门出来。我忽然对老大心生厌恨。娘发病了,他拖了两天才送她 上医院,在医院里呆两天又把她弄回来,他没想着先救她,只想着给她准备后事。

到隔壁老姐家。老姐坐在小凳上,满脸笑,她说你娘晓得几大劲,天一亮就跑出来了,湾前湾后跑,落雨天泥流流的她也跑,起风下雪她也跑,也不怕摔了;她老要我跟她上街,我脚痛;你大哥上街从不动脚,车接车送的。老姐说了一气,忽然问: 你看她好得了不呢?听她说,我更坚信母亲不会有事。 我说:肯定会好,能不能走路要看运气。

去看志发娘,她也八十了,脸红肿。给她一百块钱,说:你再别送鸡送蛋的,你送了我给你退回来,别怪我。上回回来,给了她一百块,她送只鸡来,我叫二哥送还,她很不高兴,搞得很尴尬。跟志发聊了几句,他小我一岁,还光棍一条, 跟父母住一起。他说:我昨夜还跟你老大说呢,要等你娘走了再通知你,怕你回来把她救活了,她要死不活的连累人, 那可就夹生了;没想到你这就回来了。我装作没听见。我知道他们都在一起谋杀老娘。我回了,他们不会得逞。

最后见的老人是二哥隔壁宗喜舅。我要给他钱时二嫂拦着说:别给,给了他也不记得,他得了老年痴呆症。我没理她。宗喜舅接了钱只裂嘴笑。

我逢人就说娘没事,说她那是最轻微的一种中风,最坏不过一边手脚不能动。他们都以为老娘要死,认为老娘到了岁数该死,中了风不能自理更应该早点死,快点死。他们都一齐在娘耳边说她要死,逼娘自己早点息烟断火。我要四处吹风,吹散他们鼓动的让老娘自行熄火的冷风黑雾。

逼老人死,劝老人死,鼓励老人早点死,帮老人早点死,谋杀老人的事在老家几为风俗。姑父就是被这样弄死的,父亲也是这样被谋杀的,如今这死法又差点落到母亲头上。自古 人吃人,现在的所谓的计划生育的大量杀婴,都是我们这个国度一脉相承的理性行动:为了自己活得更好,灭老杀幼。大家习以为常,看不到其中的残忍,看不到其中的兽性。这让我难过压抑。给在深圳的朋友清平打电话,说了母亲的事。他说:都一样,老人到了七十就该死,不病还好,病了就更该死;我外公八十,病了,两个舅把他放到牛栏里,要把他饿死;没想到他六七天不吃不喝就是不死;我伯去看他,两个舅都说他要死了,滴水不进;我伯做了碗面端去,他见了面,疯了样抢过去,滚烫的面,三下五去二,扒到口里,嚼都不嚼吞下去,吃完还要。

上午要给孟辉电话,哥叫我不要打,说麻烦她干吗。我犹豫一下,还是打了,我回来得让她知道。孟辉说她周三来看看。

用奶瓶喂汤喂药就方便多了,问二哥有奶瓶没有。二哥说有,要去找。我便催他找。他找出来个旧奶瓶,发黑发黄,说洗洗就行。我说算了,我去买。上午让侄儿陪着去街上买奶瓶。还要买点蘑菇西红柿给母亲做汤。到街上去的小路被汹涌的野草长满堵死,只有走大路。侄儿说:没一个管事的,就只姑姑;我爸就一张嘴,二婶根本不拢去;将来只能靠姑姑。忽然想到我们的父母辈不幸中还有一幸:儿女多, 一个看不了,总有看得了的;而愚蠢的计生,已给我国计划出了个天大的养老灾难,如今大多数人还不知不觉。

走到街口,路边停着好几辆漂亮车子,墙边几个挺胸凸肚的在闲谈。走近,同村的四新跟我打招呼。我招呼完了继续走。刚走几步,背后有人大叫我名字。我立住回头,一个矮胖黑壮的冲过来,哈哈笑,说:认得不? 我只好摇头。他说:不记得了? 在华师你到我那儿去买饭? 我这才想起来是桃清。我读研时他带个女孩上我那儿。那女孩不大好看,但对他舔手舔脚的,跳舞还专门用个袋子提着舞鞋。他结实精干,穿件白衬衫,系根蓝领带,穿条有棱的裤子和双光亮的黑皮鞋,象个人物。那时他在我学校后面的一所中专做饭。那时他已是本乡有名的"大侠",老家有老婆孩子,估计是犯了事躲到那儿。他叫我到他那儿去打饭。没钱买饭时我就穿过学校后门上他那儿,找到他卖饭的窗口,给他五毛钱,他打给我两三块钱的饭菜还倒找我块把钱。我不大愿意去。每次去都觉得有人盯着我,再者,他们学校的饭菜也太难吃。但没饭钱的日子我只得不顾廉耻去找他。我毕业前他那女朋友眼红红地来找我,说他被抓了,问我有没有关系能帮他。我没办法,不几天后就离校了。从此把他忘了。

这时他热情地扑过来,我也紧紧抓住他的手。他肚子突出来了,脸也圆鼓了,完全脱了型。说了感谢的话后忍不住问那姑娘,他说她现在是他老婆;本来想跟她玩玩的,没想到玩出感情来了。现在跟她有一个儿子。原来的两个儿子他都管,在读高中。说现在混得还可以,一年六七十万。武汉买了两套房子,一套百把万,前妻儿子一人一套。我问你现在搞什么? 他说什么都搞,包工程、放高利贷。我说放高利贷合法吗。他说那有什么合不合法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帮人做好事;你们湾里的四新跟我一起搞,那湾后最好的新楼房就是他的;我有两部车。我说好,正愁没车用,可用你的。他说随叫随到,给了我电话。我说要请他吃饭,他说他来请我。

原来三岔路在搞开发,要搞个工业区。工程车匡匡当当往来不断。昨夜见的水泥板厂是邻居细红开的。他在哥隔壁打了个大院子,盖了一栋两层楼的漂亮房子。细红因为得过大脑炎,一年级读了三年,到四年级就读不下去,如今成了老板,在县城盖房卖;这里搞开发,他又来做水泥板。据说这工业区是李先念女儿搞的。此女心地善良,要帮红安一把。三叉路处好几座小山都给推平了;路两边的山也给削平了以种草和树,消灭荒野,建立城区印象。据说中央准备投资十亿,要在这里建一个十万人的城市,很多村庄已经被圈进去要搬迁。那个划定的城区要卖地,二哥曾打电话叫我买点,说将来肯定会发财,我说我对发财不感兴趣。想老家人口将急剧萎缩,这十万人从何而来? 但这折腾也确实让老家不少人现在有了点收入;很多人在这里找到报酬不错的工作。周湾后面起了好几栋楼。侄儿说全是胆大的发财了。

破烂的小镇比几年前兴旺了些,又开张了些店子。但找了好几个店子都没找到奶瓶,侄儿便带我去他狗子舅店里。狗子精明强干,当着村长,又开个小店。店面极小,倒有奶瓶;只一种小的,要四十。买了,又到店门口摊上又买了点蘑菇,然后叫辆车去请徐医生。邻村有个年轻医生,打针找不着血管,不愿来。徐医生还住那栋房子;那房子有点衰朽,跟他本人一样,原来他也六十多了。他不再出诊,除非有车接送。他屋里坐满挂着吊瓶的。他说他得待会,我便叫车等着。

接徐医生到家,他给母亲打上吊针,交代叫打完拔了就走了。 打完针,母亲能睁开眼四处望。我心安了些。看望母亲的人很多,来了就抽烟,满屋满房都是烟气。把那房门关上,烟还是不断涌进来,让人难受。

下午叫小侄儿陪着,到垸前的山上走走。走到山上,发现山上的松树都有二三十米高,小时候最高的也不过三四米。从山上看村子,只能见到堆起的绿树和青色屋瓦。到父亲坟上看了看,坟上杂树乱生。该在四边种上树,把坟头的树都砍掉。从山上下来,忽然听到一阵麻雀的美妙的合奏,唧唧声如潺潺流水,甜美无比,让我欣喜。这美妙的齐鸣只在小时听过,八十年代后就见不到成群的麻雀了。循声看去,塘边密密丛丛刚吐新绿的树上落满麻雀,一会麻雀又如一片云翻动,翻落到另一丛树上。

走到大哥门口, 大哥正坐在他门前的小矮椅上翘着脚抽烟,一边抽,一边咳嗽。他烟一根接一根,一天要抽三四包。他脚上发黑,肚子痛,一天在茅坑里蹲五个钟头,拉又拉不出什么;胸部难受,又查不出毛病。这些多少与抽烟有关。我说你是往死里抽。他说人活着就要活得称心如意,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死就死。我说你天天咳嗽,这大年纪,上个街都走不动,这如意吗? 他说人固有一死,想跑跑不掉;听天由命,再活几年活到七十了就够了,活那长干什么?我这一班的好些都死了,我晓得还活几天。要是我得了病,动不得,我就喝安眠药死了,不累后人。我说你死了嫂怎么办?他是公办教师,一月有两千多块退休金。他说各人自有各人福,管不了那么多,说着咪咪笑,噗地吐口痰在地上。

回到二哥家, 二哥跟我说:我们商量,今天你陪娘,让姐回去;你不是要照顾她一辈子吗,就让你照顾一夜。他大概是要我尝尝照顾病人的厉害。我正倒时差,晚上无法入睡,想今夜好好睡一觉就倒过来了。但我马上说:没问题,反正我夜里睡不着。我便叫姐回去。姐说:你行不? 我说没问题。

傍晚,正坐在二哥门前,一辆三轮车拖着煤球来到二哥门前,那开车的下来把煤搬到二哥屋角。完了,二嫂便跟他还价,说贵了。搬煤的说你嫌贵,大家都抢,还有好几家等我送,我先送你家。二嫂说:那我们不要那么多,你拿四箱回去送人。搬煤的满身黑灰,正要去搬。我忍不住说:算了;人家搬上搬下不容易。二嫂说:他说人家等着要,我就叫他送给人。二哥便倒了茶给搬煤的。搬煤的接了,坐下。我问他这煤是自己做的还是进的。他说他是进的。我佩服这种商业精神。叫二哥给他钱,他喝了杯茶,开车去了。

夜里我看母亲。最难的是帮她小便。 先要帮她穿好鞋,然后放好小便盆,再把她抱下床,放到便盆上,拉完,揩干,再把她抱上床。得特别小心别着她脚手。母亲这么干瘦,却沉重如铁,不知姐如何抱得动她。再就是喂汤,她难得张口,张了又难吞咽,汤到了口里又流出来。让她仰着脖子张了嘴,把水倒在舌头上,再叫她抿了嘴,让水沁下去。

她能挣扎着说话,我只能听懂一二。 她说:么办呢? 我大声说:你能好,最坏不过半边不能动。让姐看你;我给她钱;你别担心钱,我有钱,我一天赚两千块;一个月给姐两三千块;只要她看你我就给她钱。她说:姐么办呢? 我说: 只要她看你到老,我养她一辈子! 娘抬起手,晃晃着要抓我的手,我伸过手,她紧紧抓住我的手,那么有力。我说:你放心;大不了多花点钱;我有的是钱!你现在要多吃多喝多动,慢慢就好了。她反复说这怎么办,动不得活着干什么。我说好了可以动,哪能病了就死的。你这病算轻的,很多人手脚都不能动都可活好几年,你这样,根本算不了什么事;你好了能自个走,很多人都好了,一点事没有。她只说这怎么办,不苦了姐。我说她没什么事,正好看你。

她能睡着了,呼吸平匀。我躺在她边上的床上,和衣而睡,盖着潮湿厚重发臭的被子。这屋是水泥地水泥墙水泥顶,屋里有股怪味,我便把后墙的窗户开点缝。凉风从那缝里进来,屋里半夜便有些冷。我老担心母亲冷,好在她有个电热毯。夜里很静,这静却是乡村充满生命的和鸣的甜美寂静。一夜蛙声不断,略有天光时,小鸟便在二哥屋后的树上叽叽喳喳欢闹起来,那欢庆天亮的叫声让我振奋欣喜,但多日无眠又使我头昏脑胀。我坐起来,看着母亲。天亮了,她也睁开浑黄的眼睛看看我又闭上。

第二天姐又来了,我便跟姐说将来只有把娘接到你那儿,她以后可能得坐轮椅,吃饭也只能喝稀的,只得你受累。姐说没问题。我说你不用打工,我给你点钱,保证你能过。姐说也要不了多少钱,她自己还有点钱。我担心姐不知道这看偏瘫病人的困难。

现在关键是要恢复元气。一回来就叫二哥大哥搞只老母鸡用人参炖上,到第二天天黑也没见人动,第三天一大早还没见母鸡。二哥说没空,大哥说这时候哪去弄母鸡,母鸡要生蛋,都不愿这时候卖。我说多给点钱不就完了。二哥屋前的国平家有一群母鸡。我跟国平说要买一只,国平媳妇说早该给你娘送点什么,这正好。我要给钱,他们说给钱就不卖。一会捉了只白母鸡来。到了上午那只老母鸡还呆在地上。我催二哥烧水弄。二哥说现在太忙,等一会。一会那只鸡却挣脱跑了。国平便又满地追,追得鸡飞狗跳,一会抓到那只鸡送来。到中午时二哥终于给那只鸡拔毛了。我便拿只人参切了,弄碎,找个钢杯,到大哥家的炭火上去熬,准备熬好人参汤,再兑到鸡汤里喂娘。

我想她先得进食,她不能吞咽,要让她喝汤,菜汤最好。早饭后叫二哥看一会,我便又去街上给她买做汤的鲜蘑菇、西红柿之类。刚走到街口,二哥来电话说是她又不行了。我心里一紧,忙去找徐医生,他说他走不开,屋里很多人在输液,他老婆又不在,还有人帮着接电线,家里断电了,说他等一会才有空。我便慌忙叫辆车赶回。

母亲躺在床上,脸色发黑发暗,眼也紧闭着,鼻子上又接上了氧气管。叫她不应,一动不动。难道她过去两天精神好是回光返照? 我呆坐在她身边,顿时感到天黑了。 二嫂进来说:我看你太乐观了,她多半是这样。我打断她,说她是多日没有吃东西,好人几天不吃,也会这样。一会隔壁的九十岁的老太太又叼着烟进来,说:“ 她不行了,她这是人参养着。” 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叫她到堂屋里去抽烟。母亲虽然无力回应,人说的什么她都听进心去。她们都只往她头上撒土。要母亲好,先要把这些人从她身边赶开,再把那堆到她身上的土扫掉。

好一会徐医生坐车来了,他说:看你们真心要救她,这回我用点药,一般我不用这药。我问为什么,他说:用得不好,人家扯皮;你们相信我,我也晓得你们兄弟,所以敢用药。他便开了瓶黄色液药。手上打不进,他扎到脚上。弄好,他叫完了就拔了,然后坐车去了。

中午孟辉坐东风的车来了。他们一来,便去看娘。打了针后,娘又醒了过来。孟辉问她认得她不,娘点头。她给娘把了脉,说:状况很好。我说趁这时得赶紧喂那人参汤 ––火着了时就加紧添柴,让火烧旺。那点人参鸡汤在冰箱里的小钢杯里,要热热,便叫二嫂端些开水去热热。一会二嫂端了满满一钢杯来了,问我热不热。我要的是把杯子放到开水里烫热,她却把开水加到汤里。她不知母亲滴水难进?我只得摇头。

一会出了母亲房,孟辉面露忧色,说: 你想放弃还是想她好? 我说当然要她好。她说要她好就得上医院。我说有医生早晚来打针,外加中药,应该会好吧。她说:我是医生,虽然不是脑病医生,我知道该怎么弄。说她父亲也是中风,但他不能说话,大小便失禁,手脚都不能动;拖了两年;后来长了褥疮,痛苦死了。她父亲是严重的脑梗死,而母亲却是轻微的脑梗塞,状况很好。 但在家就是放弃,要好,就上医院。花不了多少钱,要报销百分之七十;住一个星期院,会有根本改善,你也可以放心回去;在家,最多能挺个把星期。

我对医院有些怀疑,想母亲能自己对付。孟辉却很坚定,说想她好就送她上医院。哥说住了两天院,花了两千,还是报销之后的,还不算他们上下照顾的花费。我算了算,在家,早晚让医生来两趟,一天六十,但要不好呢?住院,一天一千,住个把月再说,打它三万,只要能救母亲,花上五万七万都值。大哥说要等姐来一起商量。说在家让医生一天来两回也一样。去医院哪个看呢? 不能把老人治好了,把后人搞病了。我一听到这,马上说:没什么商量的,去医院;钱我出,这些天我来看,我走后你们看。

孟辉问定了没有。大哥满面愁容,说要等姊妹到齐商量。我说:你安排个床位吧,最好有个空床让陪的人睡。孟辉说现在床位紧,不可能有空床,看能不能加个病床。她马上拨了手机,一会说他们可以加个床位,就是看的人没床位。大哥说没有睡的位置,人哪受的了。我说可以带个靠椅去,我来看,只要有个地方坐就行。

3

吃完饭就收拾东西,带了两床被子和一个折叠躺椅。东风问我钱够不,不够他有。我说不够再说。我担心老婆说的三万到不了帐,手头只有六千。二哥说上回给的五千还有两三千。我便先带上五千。把母亲抬到车上,我和大哥一人一边把她扶住。

车上孟辉说起她小时的事。小学时捡了蘑菇,跟村里叫容的伙伴去卖。容卖过蘑菇,教她说要多少价,不要还价。有个人看了她的蘑菇,出了价,她不 同意,容就叫那人看她的,她的蘑菇大 —- 其实蘑菇越小越好,可那时是越大越好 — 那人就买了她的;早市过了,她只得提着蘑菇回去。到了家,容又捡了一筐蘑菇蹦蹦地从她家门口走过,让她不知为什么难受;从那后她再不敢去卖蘑菇。她最怕赤脚走路,到初中了热天都没鞋穿;后来有双塑料凉鞋,穿几天那带子就断了不能穿;她用铁丝烧红了,找根塑料带烙了粘上;高中时,她跟人伙着饭罐蒸饭,一星期下来节约一毛多钱,周六买两根油条带给她娘。每到周六下午,娘就到那通到学校的路边放牛,等着她,见到她就笑着跑过来! …… 现在她爱人是中医院院长,每次我回去,都是她请客。上次到天台山,门票都是她掏的,在山上农民家吃饭,又是她掏钱;又让医院给姐做了手术,切除了背上和手上的两个肿瘤,我一分钱都未出,她又请动手术的六个医生护士吃了餐饭。她自己用个破旧手机。我心想将来生意好了得向她爱人 医院捐点钱。

一会到了医院。安排在住院部三楼。我问有轮椅没有,孟辉说没有。我便抱着母亲上楼。电梯坏了,只得一步步走上去。东风和哥都想帮我却帮不了。走一气歇一会,实在吃不住。终于到了病室,我浑身汗透;一会内衣冰凉。

病房有四张床,只有一个面色灰暗的老头呆坐在一张床上,另两张床空着。东风和大哥把东西搬上来。孟辉带了部门主任来了。他查了查,平静地说:她情况不错,看能不能治得她拄拐棍走;她的脚有点反应;反应分五级,零是没有反应,五是好人,她属二级,脉搏也正常,几天后会有明显好转。我心想能治得她能吃就好了,要是能走就更好了。孟辉说薛主任是湖北中医学院毕业的,三十年的经验,是治疗这方面的专家。说医生一般是往重里说的,他不会;交给他你放心吧。安顿好,我便叫孟辉东风忙去。

首先要做个脑电图。原来他们有轮椅,把娘用轮椅推下去。那儿有个中年妇女在等着,见母亲来了,忙说你先拍。一会拍完上来,把片子交给一个医生。他看了看,说只是轻微脑阻塞。一会穿着粉红护士服、戴着粉红八角帽的护士就推了药瓶上来给母亲打针,一共八瓶药。我这才明白孟辉为什么说非得上医院不可。

我和哥在走廊坐下。哥说这一下不知要花多少钱。我说有报销。他说你别指望报销,很多都是不报的。我说:钱我掏,你们出力。他说,你叫姐看,她答应了?我说只有靠她。他说,姐不好意思跟你说,她不敢接,说要是娘不能吃怎么办?死了她担不起那个责任。没想到姐也后缩,这让我心痛。看来没人愿为母亲豁出去;不行只有送养老院。哥说:姐心萎缩,看一天两天好办,看长了哪行。不是就你一个人行孝,也要看情况。八十六了,能好到哪里去。不能把老人整好了,把后人整死了。你别听孟辉的,她这是给她爱人医院揽生意。我不想理他,说你回去。这些天我来看。哥愁眉苦脸。我回病房,把他丢在那里。一会他跟过来,说那我先回去,过两天再上来。我说等我走的前一天你们再来。

这病房里头有间小厕所,厕所里有个洗脸池,有热水;有个蹲坑;角落里放块拖把;地上是白瓷砖;大水管从墙角杵下来,地上便有块四角发黑的水泥地。厕所里一股怪味,想是那黑拖把发出的。我便在便坑里死命揉洗那拖把,拖把污水无穷无尽,最后揉出了白水,但那怪味还在。不能把拖把搁到外边,只得放到角上。

一会母亲含糊说要小便。手上擦着针,不能把她抱下床来,只有设法在床上让她小解。先把那平底尿盆擦洗干净,再把被子揭开,扶她坐起来,再把尿壶放到她后边,再把她抱起,裤子褪下,把她抱到那尿盆上坐好,扶住她,看看尿盆放正没有。没正就只得把她再抱起放一边,放正尿盆,再把她小心放上去。放好,再叫她拉。她一手能动,总要抓住被子盖住下面。拉完,先把她抱起一点点,把尿盆挪出来,扶她坐住,把尿盆放到椅上,给她揩揩,然后替她拉上裤子,再扶她躺下,盖好;再去倒尿盆。把尿盆冲洗干净,檫干,底下垫上纸,放到床下。

夜里只有娘和旁边床上的老头,空两张床。老头说门边床上的只白天来一会,晚上肯定不会来,让我睡到那床上。我坐到那床上,老头又说:我到那床上去,你睡我床上来,这样你方便点。他一会抱着自己的东西到那张床上。我感激不尽,这一下我不仅有床睡,还能睡在母亲旁边。

夜里有暖气,母亲却直叫冷。我把那张空床上的被子都加到她身上她还叫冷。我便找了一朔料瓶,灌满热水,擦干,放到她被子里。

我躺在床上,不敢入睡,盯着那瓶子。一瓶完了,就按墙上的红按钮叫护士来换药;悃得厉害。三点了,母亲含混不清地说:“你睡呀。”旁边的老头恼怒地说:“这晚了也不让人睡!还说什么!”我叫母亲不要说话,母亲却反复说:“你睡呀。我现在要快活些。”看来药起了作用。我正准备睡一会,母亲突然叫:“痛,痛!”我忙跳下床,问她哪儿痛。她只叫:“脚,脚!”我便去顺她的脚,她大叫:“痛死了!痛死了!” 我手忙脚乱,不知动哪儿,忙按墙上红纽。旁边的老头怒吼:“还要不要我睡!要命!倒了邪霉!”我只有道歉,母亲却叫得更急。一会护士来,忙关了针。原来针跑了,药打到皮下去了,母亲的脚肿得如冲了气。母亲还在叫,“痛死我了!死了还好些。”我满怀愧疚,担心母亲想我救她是为了让她受更多苦;又得安慰旁边的老头。老头坐起来,不理我,恶狠狠地说:“我倒霉!这还睡什么!”

早起,老头便抱了被子要回他的床。我这才看到他让我睡的是正规病床,而他自己睡的是个备用床;备用床窄好多。老头脸色灰惨,一夜没睡,眼里充满怨恨,说他今夜不在这里睡了。我不知如何表示歉意,犹豫半天,摸出一张十块的票子给他,说:“这点钱你拿去买个早餐吧。” 他吓一跳,忙伸手拦着;我塞到他口袋里,他像见了火球一样慌忙掏出来塞给我,说:“这不是骂人吗!”我只好收了,问他早上想吃什么。他说想吃热干面,待会儿媳会给他送。我说我顺便给你带回来。他说也行,回来给你钱。

还不到七点,我给母亲端过尿就下楼。医院后就是一条小街,街边很多食摊都开张了,打扫卫生的还在扫街。街上车笛争鸣。我找到个干净点的餐馆,吃了早餐,给娘打了一碗绿豆汤,一碗红米稀饭,一杯豆浆,给老头买了热干面。从医院后门进来时看到后面墙上挂着巨大的红布白字条幅“坚决打击不法医闹!”

回来,先给老头热干面,他要给我钱,我不要。吃完,他问我在哪里高就,我说在美国。他瞪大眼又问一遍:“哪里?”我说美国。他又问:“你从美国回来?”我点头。我想知道这个也许会让他对我们少点责怪。问他如何,他说他头昏;医生就叫他在这儿住着,也搞不清他什么病;他是商业的,百分之百报销;他死活不来住院,他们都要他来,他就只好来了。

我放好汤,扶母亲起来洗口。给她洗口得备一大玻璃瓶温水,两个一次性饭盒,一个一次性塑料杯;两只牙刷: 一支牙刷刷子剪短了,专门用来刮舌苔。先让母亲坐直,给她系上个小塑料袋当歺巾,再在下巴下接上两大張歺巾,然后开始。不是刷牙,是刷舌头。舌头上暗黄积垢深厚,看不到舌头。刷一下,叫她把水吐到一个杯子里,再把吐出的脏水倒进放在椅上的大纸杯里。喝水,刷,吐水,直到她舌头鲜红,母亲手推我,说不刷了 我才住手。原来对她那舌头望而生畏,只叫姐去对付,现在我能把它弄得干干净净。只是担心,姐不会按这个复杂的程序给她刷牙。而这个程序必须遵行。如接她吐出的水必须用一个空杯子,不然水会溅出来。洗一次口得三饭盒水。

给她洗过口,就试着喂她。她还真能喝进点,这让我心喜。正喂着,进来一个老妇,五六十岁,头发染过,发根却发白,年轻时当很有风韵。她一进来,就走向靠墙的那张床。一坐上去,她就大叫:“我的枕头呢?” 我忙从母亲背后抽出那枕头,说对不起。她垮了脸,猪着嘴说:“一些人真不懂规矩!瞎扯东西!” 我立时对这又老又娇的女人心生厌恶。跟她身后的老头说:“算了算了。” 她却还说:“有没有传染?要跟医院的说说,怎么能瞎动人家的东西?” 她横脸躺下,一会护士给她打上针。我便跟她老头聊天,他说他也是觅儿的,邮电的。又问我在哪儿,我说在美国。那躺倒的妇女便支起头来看着我,问:“你在美国?”我点头。我说你年轻时一定好看。她说现在老了,一身病。说她住这儿不远,只上午来打个针就回去; 晚上我可以睡她那床。

母亲喝了半杯稀饭,精神好了许多。一会要尿,尿盆放歪了,尿撒出来打湿了垫被。我便叫护士换垫子。护士答应了,可一个小时过去了,没人来,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没人来 。这让我光火。终于护士长来了,她说:我们建议你上个尿管子,这样省你们的事。我说她又不是失禁,上什么尿管子。护士长说现在没有干垫絮,要等。

下午大哥二哥和姐姐来了。二哥带来人参鸡汤,装在一个巨大的塑料杯里。又不禁对二哥二嫂失望: 那一大杯稀释的汤,娘如何喝得下? 心想照顾病人要脑子,他们没那个脑子。

大哥说:你要他们给换间房,要让他们知道你跟院长的关系。我说有房他们会换,不要太麻烦人家。他说他们知道那层关系待你肯定不同。正说着,一个头戴小粉红帽的小护士进来。大哥嘻笑着问:你一个月几多钱? 我吃一惊,忙拦他,他还笑嘻嘻的逼问。小护士说两千多,她们都是护校毕业的。

门边床上那人问我在美国干什么,我说卖绿茶的。哥便使眼色叫我别说。一会那人出去,他皱眉说:“要是当个教授当个官还说得一下。卖茶,有什么说头,说了人家瞧不起。” 我没理他,他就自己出去了。

一会我闻到一股浓烈的烟臭。医院到处都贴着“不准吸烟”的牌子。闻到烟臭味我就恼火。昨天有个家伙站到病房门口的窗户边抽烟,我上去请他灭了,想他要跟我还嘴,我就动手抽他;好在他老实地灭了烟,知趣地走开了。这时我闻到烟味,便怀疑是老大在抽烟。我出门找烟源,看到老大背对我站在走廊另一头的窗户边。他回过头来看到我,有点慌张。我说:“你没抽烟吧?”他说:“没有没有。” 他手上确实没有烟,大概慌忙把烟丢到窗外去了。看他那慌张样,我便不好说他,只说:医院里禁止抽烟。

哥叫我回去,让姐看两天,说老一个人看受不了。我说我在时我来看。他们都叫我回去歇歇。我便只得回去。我担心姐姐不知怎么搞。叮嘱她每隔一个钟头就得帮娘拉尿,打针尿多,不然会拉到床上;教她用我刚买的大奶瓶喂汤,用小奶瓶喂药;汤不能太烫,要先滴一滴到手背上试试凉温;娘畏冷,要用那朔料瓶装一半凉水,再兑上开水,放到被子里,用层布隔着,不能让热水瓶挨着她,那会烫着她;有空揉揉她不能动手脚 ,要帮她举举手,弯弯脚; 又教她哪儿去买稀饭等。姐姐说你放心回去吧,我又不是没招扶过病人。交代完我便跟大哥二哥回去。

周五一早起来,放心不下,想早点赶过去。这象是打仗,不能有半点松懈。他们都想母亲早死早了。毋亲微弱无力,在这样一群狼中,也只求速死;不死将受折磨。让她死很简单,不给她治,她滴水不进,几天就死了。幸亏我回来了。我恨所有想让她早死快死的,最恨的是大哥二哥。我相信父母寿命昭示着子女寿命;我想看到母亲终其天年,看她能活到什么岁数。

早上跟二哥说怕姐搞不清楚照B超的事,我得赶过去。二哥说你放心,她住过院,比你清楚得多;大哥也说,你在家歇两天再说。我坚持赶过去。

赶到医院,姐说B超要排队,去问八十六岁的老人能优先不,那人说不行。想是她们欺负姐是一个农妇。旁边床上老头说:这还得你,你姐搞不清。我庆幸我来了。姐愤愤地说:这是什么医院,哪里都老人优先!我问娘怎么样。姐说她又不行,现在还不醒。我看看母亲,心一沉,她脸色灰暗,叫她不应。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又这样了? 是不是真的心肺都坏了? 要心肺都出了问题那就完了。 我惶惶不安,顿感孤独无助。这时主治医生进来。脸灰灰的,脖子上有道疤痕。姐说:哪有这样的?八十六岁的老人都不让优先? 我说:等会把她弄去,我看谁不让她优先。医生说:你们不知道行情,照B超的太多了,天天排长队。我想他不知道我跟院长的关系。就是我不认识任何人,要一个八十五岁的病危老人去排长队做检查,我都会找院长骂他一顿。我叫医生看看母亲。他望了望,说:B超你就等两天再说,她这个样子怎么照?  说完就走了。 我想他知道母亲不行了,过两天人就完了,不用查了。他这话让我脚酸手软,站都站不住了。

姐说:她又跟原来一样。我慌了,忙去找主任。薜主任来了,看了看,说我去查查血检报告。一会他过来,说:缺钠,嗜睡;我们补充些钠,没事。他很镇静。我又心安了。 怪我昨天只喂她稀饭;她若再能吃,定要喂些带盐的。姐也?静下来,说:你要去找院長。我说我去看看。

我拿了单子去B超处。果然那儿排着长队。我给了挂号单,那妇女便翻一摞单子,母亲压在顶底下。我说:八十五岁的人不能优先? 她说:你叫她过来,下一个就让她做。我说得等明天。

下午,母亲醒来,说快活了。像阴天见到太阳,我又高兴起来。叫姐姐回去,等我走那天再来。

夜里坐在母亲旁边,看那吊瓶里的水一滴滴滴下去,不知为何悲伤难过。每次母亲醒来见我还坐着,就含混不清地说声:“你睡啊。”  让我更加伤感。

(未完待续)

作者投稿

关于 蔡铮

蔡铮, 湖北红安人。 著有: 《一个解放军的1989》(回忆录,明镜出版社,2009) 《种子》(短篇小说集, 长江文艺 出版社,2013) 《生命的走向》(散文集,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3) 现居芝加哥北郊,卖茶为生。www.taichigreente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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