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父親是“摘帽右派份子”,大人們在1957年之後對國家大事和時政議題都是戰戰兢兢的,更絕少在孩子面前提起了。稍為長大後,我對這個發生在早年但卻對國家以及對我們家庭影響重大的反右運動漸次增加了瞭解,不過,無意忤逆仍然篤信這個主義的人和當朝者,個中是否系陽謀且有服衆之理以及這個政治運動的由起與功過就姑且留給歷史去作評判吧。只是,以我對父親的瞭解,絕難想像他會去參與中國大陸當年所謂的大鳴大放,據父親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所寫的其實質為悔過認罪書的所謂檢查交待中講,他是在大鳴大放時惡毒攻擊了黨的肅反政策而被定為右派的。但是這種讀書人在被脅迫之下人人都必須寫的求生文字,其中羅列的自責之原委其可信度若非必須大打折扣,起碼也是要暫且存疑的。後來我又聽旁人說他是在系裡開會批判另一位教授的右派言論時出來說了句為其緩頰的話,不幸正撞到了槍口上。在那些知識份子成堆的院校裡,這個在反右運動中由上級規定的要有5%的右派比例,不論是如何的荒唐也是作為任務必須要完成的。以我所瞭解到的父親因此而受到的處罰,他因為在會議上講了句代人求情的話而被劃作的恐怕是個“微右”吧。 父親在反右運動後期的處理中被調離了華師的教育系而轉到了外語系,級別和工資也從三級教授被降為了四級。幸而父親對名位錢財似乎向來就不大看重,也無怨言,工作仍然一如既往的努力。以我觀察,父親在其後的年月裡照樣埋頭工作,無日無夜,並不覺有半點懈怠,我也從來沒有聽父親提起過那1957年的事,更不用說父親不會去發什麼牢騷了。其時大家對頻繁的政治運動從習慣到麻木,對各種靈魂深處的革命都拳拳服膺還真的相信了,都在努力地去將自己改造成為非我。父親的右派帽子在1960年就蒙恩被摘去了,不過,父親的這頂據說已經摘下了的“右派”帽子對我們家中各人都有過或明或暗的諸多影響,原罪加新罪,更成為父親此後永遠的政治與精神枷鎖。
世無堯舜,日後爲孟嘗君市義的馮諼怎敢就倚柱彈長鋏,殺無赦!而對於反右運動,在大陸改革開放後的1978年,政府承認在執行過程中有“反右擴大化”問題,並給予大批“錯劃”右派者以“糾正”,據說有55万人因此蒙惠恩典而獲得“平反”,占當年被劃作右派者的99.98%以上,而未被糾正的極少數幾十個右派則是“維持原案,只摘帽子,不予改正,不予平反”。再者,摘掉帽子並不等於就是獲得了平反,父親直到1976年去世都沒有得到所謂的平反,只是到了1979年的3月份,我們家裡才得到通知,方獲悉父親的罪名在他身後蒙恩獲準被平反,而那頂壓在他頭上多年的大帽子終於徹底地被去除了。不過,通知上輕描淡寫,當年之罪名乃莫須有,只是個“錯劃”而已,故而恩準改正。舊戲曲中遇赦還朝的被貶谪官員都必須對重新得寵要有所表示,劇中人物皆能逢場而作戲,多見的則是聞聲即擲身匍匐於地磕頭如搗蒜滿面涕淚交流而三呼萬歲地感謝皇恩浩蕩了。
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又稱為人質情結、人質綜合症,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對於加害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加害者的一種精神情結。據說這症候羣是可以為功於心計的施害者在人質中作定向培育的,通常有下列幾項特徵:綁匪為了某種原因而綁架人質,並得到人質的認同。人質必須真正地感到綁匪(加害者)威脅到自己的存活。在遭挾持過程中,人質必須體會出綁匪(加害者)可能略施小惠的舉動。除了綁匪的單一看法之外,人質必須與所有其他的觀點相隔離(通常得不到外界的訊息)。人質必須相信,要脫逃是不可能的。也一如中國大陸其他的思想改造,反右運動的“成功”靠的是讀書人自己的积極参與。
在著名的右派份子名列中,囊括了數之不清的當時中國知識界精英。幾十年過去,今天我再讀那段國家不堪的歷史,想到父親一介書生,能夠廁身於這幾十万國之英傑碩儒之中,實乃與有榮焉!當年的右派份子有許多社會科學、人文科學、文學、新聞、美術、和教育界的著名學人,如:章伯鈞、羅隆基、费孝通、曾昭掄、陳仁炳、彭文應、錢端升、葉篤義、黃藥眠、錢偉長、吳景超、潘大逵、瀋志遠、徐濤成、浦熙修、王毅齋、王文光、姜震中、馬哲民、杜邁之、陳新桂、劉王立明、王國松、陳達、李景漢、吳澤霖、潘光旦、吳文藻、譚惕吾、王造時、王鐵崖、陶大镛、黃現璠、向達、雷海宗、陸侃如、丁玲、馮雪峰、陳企霞、宋雲彬、艾青、萧乾、孫大雨、傅雷、姚雪垠、劉紹棠、流沙河、王蒙、鍾敬文、穆木天、吳祖光、儲安平、陸詒、戈揚、劉海粟、鄧散木、龐薰、江丰、丁聰、林漢達、葛佩琦等人。而這開列的六十餘人只不過是55萬多的右派份子裡的萬中舉一罷了。
所謂長期共存的民主黨派上層幾乎被一网打盡。右派份子中即有中國農工民主黨的韓兆鹗、張申府、章伯鈞、黃琪翔、黃現璠、李士豪、李伯球、張雲川、鄧昊明、李述中;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的龍雲、陳銘樞、張軫、黃紹竑、譚惕吾;中國民主建國會和工商聯的錢孫卿、李琢庵、章乃器、李康年、向德、畢鸣岐、姚順甫、潘鍔鏱、鄭立齋、張東木;中國九三學社的許德衍、金寶善、顧執中、陸侃如、袁翰青、儲安平;中國臺灣民主自治同盟的謝雪紅;中國民主促進會的林漢達,和中國致公黨的陳其尤。
再細看看,著名的右派份子中,盡有中國泰斗級的自然科學界著名專家,單道下面這七位,則計有中國近代衛生事業奠基者之一的金寶善、中國現代著名土木工程學家程士範、中國現代化學奠基人之一的曾昭掄、中國電機工程學會發起人之一的王國松、中國現代著名化學家袁翰青、中國現代力學奠基人之一的錢偉長、 和中國現代機床工業奠基人之一的雷天覺。
且恭錄北宋眉山蘇子瞻的«定風波»:“莫听穿林打葉聲”於下。據考証這是蘇軾在經歷了烏臺詩案的一百多天冤獄拷打,進而被趕出京城,貶謫到湖北黃州之後寫的詩詞。烏臺詩案者,乃中國漫漫封建時代的歷史上又一起著名的文字獄。詩前且有蘇大學士的題記曰:“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參考:
–維基百科:反右運動
– Frank Dikötter: «The Tragedy of Liberation: A History of the Communist Revolution 1945–1957»,(book two of the People’s Trilogy),2013,Bloomsbury Press
–維基百科: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 AQ網圖:反右派1957:著名右派分子包括有那些人,360Doc個人圖書館,2009
–此回憶文章擇自拙作«夫煙,起於焚灰之末»段落,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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