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5日，我写了一篇预测大选的文章。在最后定稿时，我删了一段，加了一句。这是我删掉的一段：“希拉里是另一个意义的奇葩。她的总统梦有三大障碍。第一，她是女人，而她想代表的拉美新移民、穆斯林等并不认同支持堕胎、支持同性恋婚姻的女性参选人。第二，她代表的是建制派。美国是一个喜新厌旧的国家。喜欢创新，不喜欢体制内的人。八年前，欧巴马是打着‘改革’的旗号入主白宫的。希拉里在政治界浸淫沉浮达四分之一世纪之久。第三，邮件门的阴影挥之不去，言而无信的形象根深蒂固。”
这是我加的一句激情的助选词：“让我们首先一起见证一个创造历史新记录、打破‘玻璃顶棚’女人来执掌美国总统牛耳的时刻！”我在文章中的话，比较客观沉稳：除非出现奇迹，美国将在今年11月8日选举后，迎来历史上第一位女总统。
11月8日投票当天，多伦多星报的头版头条是：一个分裂国家对其灵魂的公投。而这分裂也包括美籍华人。看晚间新闻时，我仍然信心满满。CBS晚间新闻报道，小布什前总统说，两个候选人，他一个都没投。我在微信群里，转发调侃：美国在分娩，几小时之后，我们将知道是生男孩还是生女孩。
在热闹非凡的微信群里我写道：这是见证奇迹的夜晚，也是见证理性战胜奇迹的时刻。让我们共同经历这个激动人心的场面。
到9点，许多州的结果公布了。选情紧张。11点睡觉前，除了主流媒体没有报道民主党必输的趋势外，连国内的群，都声称川普赢了。
第二天一觉醒来，立刻看新闻，希拉里已经给川普打过电话，承认败选。
奇迹出现了！普遍的反应有三种：1）连这样的人都能当选总统，美国民主玩蛋了；2）连这样的人都能当选总统，表明美国是一个真正的民主社会；3）这正好表明美国体制的韧性和优越性，谁当总统都无所谓。我是第三派。
我当初的乐观，并非空穴来风。如何形容这次大选结果？瞋目结舌。跌掉眼镜。不可思议。大吃一惊。美国变天，狂人上台。美国的主流媒体、加拿大的主流媒体，一边倒地支持希拉里。选举前的民调与实际结果差这么远，是美国1948年大选以来的第一次。
在加拿大这样一个比美国更加开明的社会环境，我不能不受精英视觉的影响。涉及到川普的谈话大都以哄笑收场，很少有人公开表达对川普的好感。
无需赘言，我赞同民主党和希拉里的理念。因此在一个朋友圈里和朋友打赌，賭希拉里会赢。如今希拉里输了，我愿意为希拉里的输，请客吃饭。
今年是我来北美三十周年。1987年，我第一次关注美国的大选。民主党初选的黑人候选人杰克逊去辛辛那提市竞选，我参加了集会。结果，他输给了杜卡卡斯。杜代表民主党和共和党角逐，输给了共和党的老布什。1988年老布什创造了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唯一一次共和党候选人接替共和党总统传下来的总统奇迹。
川普是一个搅局的人。他不按传统政治规矩出牌，违背了所有政治游戏的规则，却仍然能够吸引大量选票。他对女性的攻击，对少数族裔的攻击，对伊斯兰教的攻击，在美国一般都是不被认可的。但是，他不仅说了，还能赢得总统大位，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川普为什么能赢？首先，川普以政治的“局外人”的身份参加共和党的初选，冲破美国“政治正确”的禁忌，说出了许多人都担心，但都不愿意面对的问题。
对于位于“生锈带”（Rust Belt，指美国中西部一带的老工业区）的蓝领工人来说，绝望是他们的世界。他们面临企业关转的前景、个人债台高筑，而传统的安慰剂 – 宗教不仅不能起到安慰作用，反而火上加油，因为宗教对新生事物 – 新科技、新新人类的婚姻（同性恋）、男女共用厕所、堕胎等都严重不满。
川普也赢了文宣。他挑战主流媒体，语不惊人誓不休，采用希特勒行之有效的宣传原则：一、面对下层、面对受教育不高的人；二、激发感情，而不是激发理性；三、口号简单、简单的口号不断重复。
11月8日多伦多星报刊登华盛顿局长丹尼·戴尔的文章说，川普一共撒了560个谎言。
川普赢了谁？他不仅仅赢了民主党，也赢了共和党。在整个选举过程中，他不断发出威胁，共和党不支持他，他就另起炉灶。声称他要摆脱枷锁，以自己的方式为美国而战。共和党的建制派也一直态度暧昧。布什家族、前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麦肯、罗姆尼、前参联会主席共和党国务卿鲍威尔甚至公开表态，对他表示担忧。
川普成功地动员了一大批被忽视、未被充分代表的选民——小城镇的白人工人阶级、宗教人士。他辨识出人们对美国政治的两大不满：其一，对社会转型中工薪阶级造成的伤害；其二，利益集团对政治制度的影响。他做出强人、超人的姿态，声称要挽救美国于水深火热之中！
在中文网站中，川普也被形容成一个活生生的大侠：他风流、粗俗、好斗、口无遮拦，但是他善良、豪爽、狭义、直率且爱憎分明！
大选后，记者采访一个华裔移民：作为移民政策的受益者，你为什么投票给限制移民的川普？华裔回答：再不限制移民，纽约快成北京了。见个老外都难。我辛辛苦苦移民过来干嘛？
另一个冷笑话：今天早上我排队投票，前面一个黑人帅哥很不耐烦地说，投个票要等三个小时，真的神经病。他问我，你们在自己的国家投票要等多久？我非常谈定地对他说，我们已经等了五千年，还在等……
共和党众议院发言人保尔·瑞恩说，川普听到了我们所忽视的声音。
民主党为什么输？民主党的输首先是命中注定，八年一换的循环难以打破。其次，民主党输的是人选，而不是理念。许多人没有投希拉里的票是因为不喜欢希拉里本人，并非不喜欢民主党的理念。
希拉里的理念是社会民主的理念。从19世纪末叶开始，逐渐从欧美向世界扩散。这个理念强调世界主义、人类共同体，共同富裕。实行开放的国策，让政治和经济制度实现自由化和全球化，坚信这样将能够给全世界所有人（不是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民族）带来和平与繁荣，人类必然会逐渐迈向一个平等、公平、自由的全球社会。
社会民主的理念已经经历多次信任危机。每隔一段时期，它就会经历一次危机。随着苏联的解体， 90年代时社会民主思潮更加强大，以致政治学家福山乐观地预言，历史将“终结”在这个理念之内：它能战胜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原因是因为它采用了自己对手的一些最好的想法和做法（比如政府出钱发展服务于民众的教育、医疗和福利事业）。
川普的当选是虚无主义的滑稽现实表演。他是一个商人，因此他能雷厉风行，玩政治像做生意一样。他知道怎样把自己的产品，无论真假优劣，娴熟狠辣地大量卖给愿意买的大众。他没有十分强烈的意识形态和主张，尽管他的胜利有赖于极右势力、三K党。他是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式的人物在美国的翻版。川普的胜利是孤立主义、民粹主义的胜利。尤瓦尔·赫拉利直言，川普的当选意味着自由主义的终结。
但我不这么认为。在高科技飞速发展的今天，我们实际上没有其他选择。保守的人们会愤怒地敲打这个趋势，试图阻止这个制度的早日到来，但是全球化最终还是会回来，因为人类没有别路可走。
循环论是中国和欧洲文艺复兴前的主流思维方式。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的主流思维是进步，是线性思维，是走出丛林，拥抱文明曙光。川普的当选是进步文明的挫折。是道路曲折的现实再现。不是文明的终结，也不是进步的终点。团结起来，反对倒退，在两年后的中期选举中，夺回话语权，在四年后的大选中，重回白宫。
“让美国再次强大”或者“把我们的国家还给我们”这一类口号很空洞：你可以建墙来防止墨西哥非法移民进入美国，但是你没法建墙把全球变暖挡在国门之外、把空气污染挡在国门之外；英国可以脱离欧盟，但是无法让伦敦脱离全球金融体系。如果人们不顾一切地抓住已经过时的国家、民族和宗教身份不放，那么在气候变化、经济危机和技术带来的颠覆性影响面前，我们面临的唯一其他选择就是战争。
福山认为，川普的胜利显示美国的政治衰败，因为他只能提供传统的民粹主义-独裁主义药方：相信我这个拥有超凡魅力的领袖吧，我能解决你们的难题。中国学者汪庆华说，川普的胜利，是美国民主的悲剧，世界动荡之门，也因此而开启。
川普利用了美国社会各界的不满，提出了很多与美国现行政策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比如说反移民、反全球化、反公民权（包括女性权利、少数民族权利、弱势群体权利）、反欧巴马医保、反精英，而美国过去几十年甚至更长的时期里，这些政策都是主导美国的治国理念或价值观念的核心内容。
希拉里是一位不屈不饶、聪明能干的女性。她有许多政治包袱，也有缺点、弱点，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在争取打破“玻璃顶棚”、实现总统之梦的路上，魂断蓝桥，虽败犹荣。她的名字定格在第一个离美国总统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的女性而载入史册，她的话语 – “为正确的信念而奋斗是值得的” – 会激励年轻女性投身政治。
希拉里输在川普所不信任的、“被操纵的”选举院制度，而没有输掉民选：她比川普多赢了30多万张选票，她包揽了东西中部所有大城市具有前瞻思维的大多数选民，更重要的是，她赢得了18岁到29岁选民的大多数、赢得了具有本科学历以上人的大多数。最重要的是希拉里没有输掉人格，她主动打电话给川普，祝贺他的当选。并告诉支持她的选民，给川普一个机会。
我坚信，没有一种力量能够长久地、完全阻挡人类前进的脚步。全民医保，或迟或早会在美国实现。我相信希拉里所说的美国梦：“美国梦大到可以容纳下每一个美国人—不论来自什么种族，不论有着怎样的信仰，不论是男还是女，不论是不是移民，不论是不是同性恋或是变性者，不论是不是残疾人，美国梦是每个人的美国梦！”
刚刚去世的加拿大歌手、诗人里昂纳德·科恩写道：“黑暗是一种保护、一层温暖的茧，死（输）也一样。”或许，我们的社会跑得急了些，不是所有人都能跟得上前进的步伐。比如“厕所门”。
川普当选并完全非没有积极意义。川普的奇迹激活了许多人的政治热情，告诉我们不能忽视产业转型而给蓝领工人们带来的痛苦，不能小瞧小城镇的人、宗教人士的力量，不能满足于政治现状。我们必须投入政治角逐，真正成为民主政治的一部分，而不是观众。
川普会不会兑现竞选诺言？墨西哥长城，限制穆斯林入境，重开北美贸易协定的谈判，从盟国撤军，把希拉里打入牢房，终止美国与伊朗的协议等。我们将拭目以待。
2016年11月13日完稿
首刊《中国选举与治理》2016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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