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谎言盛行时,历史便是禁忌

按理说有了自我认知,便有了独立人格,有了独立人格,便有了个性行为,但那个时代普遍的自我认知,是泯灭个性,融入集体。《雷锋日记》便说:“一滴水只有放进大海里才永远不会干涸,一个人只有当他把自己和集体事业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最有力量。”

个性不被接受,甚至还是禁忌。王学泰《监狱琐记》云:“那时代最倒霉的,不是好人,更非坏人,而是‘怪人’。如果一个人身上稍稍有些异于大多数人的东西,不论好坏,就易于成为被吞噬的诱因。”1968年4月27日的上海,陆洪恩、柳友新等六人因“反动言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两天后林昭也被枪决,次年“五一”又集中枪决51人。此后京沪等地大规模公开宣判枪决一批反革命以示威慑,至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时,全国被枪决的思想犯、言论犯逾15万人,其中包括遇罗克、王佩英等。政审当先年代,背后的批评,会在关键时刻,招致要命作用。

“夹着尾巴作人”的实质,即弱化特征,不能自我。起初的隐忍,为的是避免一路的疼痛,此路即通往奴役之路。如何隐忍行为,隐匿自己,纪德《访苏联归来》云:“每天早上,《真理报》教他们应该知道些什么,想些什么,相信什么。”久而久之,追求平庸竟成境界,人云亦云已然习惯。一个时代的逻辑,无论如何荒唐,在当时却是合理的。

将自己归队,隐匿于众人之间,不是我的城府,而是一代人无需提醒的自觉,也即集体无意识。大家穿同样款式、同样颜色的服装,写同样言词、同样结构的作文。走在街上,一片灰蓝色的死水,区别只在于新旧的程度,在于补丁的位置,我至今不习惯着新装,无法合理性解释,盖残存意识矣。但我自以为从同类中脱离了出来,不是突围,而是掉队。掉队后,就成了孤独的自我。孤独有时是虚无的感觉,有时是恐惧的存在。李洞《赠唐山人》云:“垂须长似发,七十色如黳。醉眼青天小,吟情太华低。千年松绕屋,半夜雨连溪。邛蜀路无限,往来琴独携。”好一个独携琴的垂须人,至老犹踽踽。

谎言盛行时,历史便是禁忌,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说:“人从出生到他变成成年,被灌满了各种谎言,进入成年的第一件事是呕吐,把这些谎言吐出来,自己思考认识一个真实的世界。”谎言中的辨言,禁忌中的无忌,行为本身就意味着反叛。历史如家教,幼时灌输易,中年改弦难,一个真相,便是一次蜕皮,每每令人痛苦。

无病之病,是幅字迹整齐的馆阁体,是篇起承转合的八股文,是条历久不变的街景线,是个随声附和的小职员。我之为我,在于非他,无病之病,是为大病,康德“有个性才是个人”之所指,阐明了个性之于人的重要。非长发披肩,即可鉴光头,张狂外表与强大内心,各自一端,不可同语。我虽然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维护你说话的权利,卢梭《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云:“我从来不认为人的自由是在于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恰恰相反,我认为人的自由是在于它可以不干他不想干的事:我所追求的和想保有的自由,是后一种自由。”

北大教授郑也夫曾言:“在中国受过12年中小学教育的人,即使进入哈佛耶鲁等世界名校也不会获诺贝尔奖,因为12年的中小学教育把人修理得已没有了想象力和创造力,只是一个考试机器。”陈丹青也说:“我的父辈,全被糟蹋了。在他们的壮年,二十几岁到将近五十岁,都在挨整,或者整人,都在荒谬的岁月中,荒废一生。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仍在被糟蹋,他们还在考政治,考外语,就是不折不扣的被糟蹋。无可自救,只有熬。若干家伙可能会脱颖而出,大部分都给废了。”

从一种模式倒向另一种模式,从一种主流转为另一种主流,自我认识,独立人格,依旧难以树立。“只有当具有个体尊严和独立思考能力的人被确立起来,一个现代意义上的中国的崛起和强大才是可能的。”鲁迅《呐喊自序》中的这句话,是一剂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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