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春我和太太去德国参加D先生的七十岁生日宴会,然后在欧洲旅游。
德累斯顿(Dresden)是我们在德国到访的城市之一。在那里,在易北河(Elbe) 畔,我们邂逅了两位音乐家,我还“老夫聊发少年狂”了一回。当“狂”劲过去以后,有一件事让我困惑,想了很久。
德累斯顿是德国东部的重要城市,易北河穿城而过,整个城市就建在蜿蜒18公里长的易北河谷里。沿岸可见古老的钢桥、铁路、造船厂和更加古老的渡口、牧场、葡萄园,还有古老的宫殿、纪念碑、公园、郊区别墅及花园,真可说是风光旖旎,怪不得18世纪以来这里就有“易北河畔的佛罗伦萨(Florence,意大利的文化古城)”之称。
但凡美国人到了欧洲,都会感受到这里厚重的历史和文化的淀积。这也难怪,美国建国至今才二百多年嘛。可是,对我们这些曾经在中国生活过大半辈子的人,来自东方的文明古国的人,眼前所见也令我们不胜感慨。例如,苏州城据说有据可查的历史就有两千多年,光是许多路名和地名就能把你带回古老的春秋时代。可是,就我从五十年代至今所见而言,她已经迅速地“现代化”了,变得“脱古入今”了。眼见的是高楼大厦,很难看见江南的民居;耳听的全是普通话,再也听不见浓软的吴语。最不可思议的是观前街在申请世界文化遗产时竟遭拒绝,原因是传统的石头路面被铺上了水泥,也“现代化”了! 真是不肖子孙啊。堪为对比的是,二战中,德累斯顿的老城被夷为一片废墟。在一次和D先生的交谈中,我太太对德累斯顿大轰炸是否道德表示了疑问,D先生倒是坦然地说:“打仗嘛!”(War is war!)。德累斯顿标志性建筑–圣母教堂也在那次大轰炸中被炸毁,但是轰炸后幸存的人们立即开始收集、整理教堂的残片,并一一编号,然后集中存放起来,以待来日。当时的纳粹政府已经岌岌可危,无暇顾及这样的小事,很可能这是民众或地方当局所为。1990年,两德统一后不久就开始了重建工程,重建工程总耗资的56%来自公众捐款。对比“文革”时红卫兵在华夏大地各处包括曲阜孔府的令人痛心疾首的破坏,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是文化的差异。那么,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文化的差异呢?在我们悠久的历史里,那怕是农民起义或外族入侵,你可曾听见过曲阜孔府遭受过人为破坏?真是千年不遇的疯狂和愚昧。
我们下榻在车站附近的旅馆。从旅馆出发,穿过游人如织的露天市场,我们来到了河岸边。岸边的河堤很高很宽,由石头和水泥筑成,河堤上面游人也不少,还有不少条凳供游人休息或欣赏风景,显然这是座受欢迎的旅游城市。我们还看见有人站在河堤上唱歌,身边放着自己的光碟出售,还有收钱的篮子。既有男高音,也有女高音。我们想到河边去走走,但是不能从高高的河堤上下去。河堤开有隧道,汽车和行人可以通过隧道到达河边。我们穿过隧道,在河边散步,欣赏两岸恬静、优美如画的景致。这里不如市场热闹,陈现在眼前的是战后重建的自然和人为的和谐。我们年轻时,进大学以后听得最多的就改造。从自己的主观世界(世界观)到客观世界(自然环境)都要改造,似乎人的主观能动性是无限的。事实上,人类自身原本就是适应自然的结果,改造只有合乎自然规律才有可能成功。对于那个取得政权以后就一意蛮干,接连地用一个失败去掩盖另个失败的人,眼前易北河里涛涛的流水让我想起了杜甫的诗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我们从河边返回隧道时,在隧道里听见一个男中音在唱歌,曲调非常熟悉。往前走,见有两个人,一个站着唱,另一个坐着拉手风琴伴奏。由于隧道的共鸣,歌声听上去浑厚悦耳。走近了,看见是两个身着苏军士官军服和皮靴的壮实的俄国人,听得出来这首歌是苏联民歌“卡秋莎”。五十年代的时候,这首歌在中国非常流行。我姐姐是个很不错的女高音,经常听见她唱,我也很喜欢唱。我们驻足不前,听到激动时我忍不住也跟着大声地唱了起来: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
我和着男中音唱,手风琴手抬头看了看我,赞许地点了点头。我接着唱。
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
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
勇敢战斗保卫祖国,
卡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
……
唱完以后,我和那位男中音握手以示感谢,太太弯腰在他们面前的篮子里放了一些另钱。老夫发了一阵少年狂,然后就“达斯维达尼亚(俄语,再见)”了。
一路又回到来时经过的露天市场。我似乎无心观看市场上的商品,刚才的激动好像又把我带回到少年时代,想起了姐姐的歌声。可是,激动过后好像还有什么事情困惑着我。究竟是什么呢,一时又说不请。
过了许久,我渐渐地明白了是什么让我困惑,原来是那两个俄国人穿的军服。为什么要穿军服,对此太太的回答很简单,他们喜欢穿,没有为什么。可是我还是要想,而且我觉得这里好像有一些似曾相识的潜意识。我们看见,河堤上也有人在唱歌,唱的是意大利歌曲和法国歌曲,也收钱。可是他们并不着意突出自己的身份和国籍,只是男高音和女高音而已,这是个人的行为。两个俄国人当然也是个人的行为,可为什么要穿军服呢?想要凸显自己是俄国人吗,不像。为此他们只要穿上民族服装就可以了。那么他们想要凸显什么呢,苏军军服能够告诉我们,尤其是当地的居民的,自然是二战胜利者的身份。可是,现在凸显这样的身份还有意义吗。从这里想下去,似曾相识的潜在意识逐渐就显现出来了。长期以来,我们,大陆的中国人和前苏联的苏联人,都被教育,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个人是微不足道的,足以让我们感到自豪的是强大的祖国,为此我们可以献出一切,包括我们个人和家庭的幸福,甚至生命。那么,让这两个俄国人感到自豪的是什么呢,当然不是现在的俄国。但是二战时的苏军艰苦卓绝的英勇战斗应该是永远值得骄傲的,也是值得世人尊重的。所以穿上苏军军服是很有面子的事情。至于穿军装的这两个人,无论是叫伊万还是彼德,都已经不重要了。在易北河畔穿上苏军军服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因为这里是二战时意气风发的美苏两国军队会师的地方,从此纳粹德国被从东到西切成了南北两部份,加速了它的溃败。
这种被称为爱国主义的教育当然无可厚非。对于中国人,落后就要挨打,这是我们的切肤之痛,所以我们要富国强兵,似乎也不错。可是如果我们再仔细想想,看看历史,事情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远的不说,先说八国联军。当年八国联军先期在华的作战部队只有一万八千九百人,而清军有十五六万人,还有义和团团民五六十万人。就这样兵力对比,十天内,八国联军居然就攻陷了北京! 真是不可思议。八国联军是异国作战,面临诸多不便。但是只要给钱,不愁后勤支援保障,也不愁找到当地人做向导。怪老百姓不爱国?不公平。须知,这个国是皇上的,是满人爱新觉罗家族的,不是老百姓的;老百姓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平时不把老百姓当人,任意欺压盘剥,凭什么要老百姓爱这个国? 谁来了老百姓还不都是一样地种地交租吗?至于军人,当兵吃粮,仅此而已。义和团团民一旦发现他们的肉身并非刀枪不入,全都做鸟兽散了。所以说,强大的军力并不能保证取得胜利。
再说甲午战争。当时中国海军总吨位83,900吨,日本海军总吨位61,373吨,少于中国海军。可是开战时,北洋水师参战舰艇吨位合计只有32,396吨,其它的舰队则作壁上观,这场大战似乎只是李鸿章个人的事;日本联合舰队参战舰艇吨位合计40,849吨,超过北洋水师。黄海海战中,北洋水师所携带的弹药只有半个基数,其余用减三装药的教练弹代替。对日本舰队最有威慑力的“定远”305 mm主炮,居然只有3发榴弹,前后主炮各一发,剩下的一发靠猜拳决定分配。据说,北洋海军的命中率并不低,但是炮弹正中日舰,没爆炸,鱼雷正中日舰,也没爆炸。奈何!看来光凭武器装备,也不能保证胜利。
再说前苏联,那是超级大国,二次大战以后一直和美国对着干,可是强大的军力并没有让它的老百姓过上满意的好日子,后来居然说垮就垮了。为什么?垮台以后的民意测验表明,超过八成的苏联人认为,苏共不代表苏联人民。这样的党治理下的国家垮台,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老百姓不傻,你还指望有血性男儿挺身而出?
看来,仅仅富国强兵还不够。“落后就要挨打”这句话,应该包括物资和制度两个方面。强大的军力故然重要,清明廉洁的吏治和健全的一丝不苟的法制也是不可或缺的。不知易北河畔的那两位壮实的穿军服的俄国人对此有何看法。从前,英勇的红军抗击了不可一世的纳粹德国,取得最终的胜利,赢得了世人的尊敬。后来,他们拥有从海底到太空的可怕的军事力量,可是却在一夕之间自己就垮了。为什么?因为糟糕的经济和无处不在的贪腐失去了国内的民心。这才是最终打垮他们的“敌人”。他们的军服令人想到的是沉痛的历史教训。到如今,在易北河畔,虽然他们唱的民歌不但优美而且永远不会过时,但是潜意识里却是已经过了时的观念,他们的军服倒是让人想起了这段不成功的令人十分遗憾的历史。最后,想起一句刘禹锡的诗句:“劝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
2016/08/27 于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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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第一三二六期(cm1609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