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城见:杂议敦煌莫高窟在洛杉矶

敦煌在亚洲、在中国的大西北。洛杉矶在美洲、在美国的大西南。两地远隔大洋,相距半个地球。一个艺术展,把两地连在一起,值得一番议论。

三十多年前,遇见一位刚大学毕业的学生,说是要到大西北的敦煌生活一辈子,来研究敦煌的历史遗产。深受感动。那时起就知道有“敦煌学”这样的词汇。这敦煌一定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地方。十分向往。

一百多年前,西方研究人员发现了丝绸之路,多条连接亚洲和欧洲的古代商业通道。中国人为此骄傲。尽管这条路的大部分并不在中国,但路的东端起自中国,而且路名用的是“丝绸之路”。丝绸是最早的“中国制造”的珍品。也许当年有人手捧的中国的丝绸,就像今天获得一款最新iPhone一样兴奋。那可是千年前的兴奋,中国人当然要为此骄傲。

敦煌就在这丝绸之路上,玉门关东边,很早就在中国境内,莫高窟位于敦煌东南约十英里之外。在呜沙山和三危山之间的峡谷里,有一段约一英里长的山崖石壁上,留有数百个石洞,洞内有塑像和壁画,这些洞就成了“窟”。这些窟的逐个建成,跨越了中国历史上十六国、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朝代。现共有735窟,492窟内有文化遗迹。丝绸之路被“走”到明代已经衰败,莫高窟也不再兴旺。但直到清代,还有建新窟的。这些窟多数是民间有钱人,官人、商人留下的,目的可能是对宗教的信仰、对亡生的祭奠、对文化的传承、对自身的保佑。石窟所表达的内容,绝大多数是佛教的文化。当莫高窟在沙漠了被冷落了四、五百年后,1900年在一个洞窟里发现了藏书,这个神奇的“藏经洞”的现世,和西方探索者的“掠夺”,让敦煌这盏丝绸之路上的明灯,再次被点亮。

如果“敦煌”可以被认定是一门学科的话,那就有两个着眼点,“莫高窟”的壁画、彩塑艺术品和“藏经洞”里的书。壁画总面积48万多平方英尺,彩塑2400多身。经卷,写本书有上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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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菩萨和西方女神在盖蒂博物馆对持着。菩萨图背后的建筑内是三个洞窟的复制件。复制品是装在照片中的箱子里,从中国运来的。

敦煌在洛杉矶的展出地点是盖蒂中心。盖蒂也是有钱人。生前酷爱艺术品收藏。可他没能赶上敦煌的辉煌时期,莫高窟没有他的痕迹。他死后在洛杉矶留下两处博物馆,一处临海,一处靠山,分别称为Getty Villa和Getty Center。盖蒂艺术研究院二十多年前,就和敦煌有了合作,为敦煌文物的保护做出了贡献。盖蒂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在介绍时,总有点自豪感:因为有长期的合作,才能有今天到洛杉矶来展出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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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蒂博物馆在修缮、保护85号窟。

敦煌在盖蒂的展出可以分为三部分:三个莫高窟石窟的复制,分别是275,285和320号石窟;45号石窟的3D电影;以及部分被“掠夺”到英法两国博物馆收藏的藏经洞里的文物。盖蒂也设一厅展出了对85号窟的保护和研究。在洛杉矶还有一些随展览而来的学术研讨会。

莫高窟的文化是佛教文化,佛教不是起源中国的宗教。生活在中原的中国人,有自己的以四书五经、儒家思想为主轴的文化体系,也有道教。佛教有2500年历史,起源于印度。佛教的理论宗旨,四圣谛:苦、集、灭、道,和儒家思想没有抵触。在中国佛教文化,已经是中国人的文化了。至今没看到过指责佛教是对中国人的文化侵略。

佛教受到中原统治者、帝皇者的利用,也许中国的统治者很早就明白一个基本道理:宗教不能反,只能利用!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朝代是唐朝。唐朝也是佛教在中原最兴旺的时代。传说有僧侣救唐皇的故事,使得佛教在唐朝受到国家级的保护。一个朝代的兴旺,是因为“阿弥陀佛”,还是“阿弥”托福于一个兴旺的皇朝,有历史学家去讨论。在中国,佛教的寺庙受到保护,僧侣受到尊重。试想一千多年前,一个唐僧能步行十万八千里去西天取经,没有沿途的帮助,是不可能完成的。今天中国人全世界旅游,游记漫天飞,能玩出一个“西游记”吗?唐僧,一个出家人,靠步行走这么长的路,可以想象当时的村落、客栈、寺庙一定比现在分布得多。荒无人烟的戈壁摊上,在一天步行的距离里能找到歇足点。没看到过唐僧在野外搭帐、BBQ露营的记载。当时的丝绸之路是一定有今天人们看不到繁荣。

唐僧西游,是为了取经。当时佛教在中国已经是门类繁多了。他想得到“正宗”的佛教。加上汉文化的各种思想,唐朝可能是一个思想自由、百家争鸣的朝代。唐僧出国前没见到进修过外语, 可他到了印度,不仅能学经,还能讲经。西游十七年学成回国。回来时可能是一个车队相伴。他带了657卷佛經回来。回来后就立刻组织翻译。无疑他对中国的佛教的传播是有很大贡献的。他是汉人,姓陳名祎,法名玄奘,生于公元604年,死于公元664年。在莫高窟的3号窟内留下了唐僧取经的故事。

佛教是多神教。在多元文化的渗透中,它很难保留它原始的“纯正性”。主要有汉传佛教与藏传佛教两大派系。在中国杭州的灵隐寺和北京的雍和宫,可以看出这两大派系的共同点和差异性。佛教在它的发源地,反倒变化很大。如果把唐僧取经时的佛教,认为是正宗的佛教,那么,今天正宗的佛教,已经只是在中国了。

佛教和儒家这两种文化的相容性,在世界其他文化中很难看到。中国人2000年来的文化,是否可以简单地说成,在官场上是儒家文化,在民间是佛教文化。直到20世纪50年代,中国才在官场上转换成教条的马克思主义。儒家思想没有构成宗教,尽管我们也能看到在中国有孔庙,以及今天西方有孔教堂。在中原的道家是形成了宗教,但影响力远不及佛教。

宗教,产生于人对自然的控制力的薄弱,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联系、沟通的需要。宗教一定要利用人的生理和心理弱点来宣传教义。“梦”是人的一个弱点。人可以想办法解析梦,但是还不能预言做什么梦。敦煌的壁画中,有一个很特别的人体造型,那就是“飞天”。飞天来自于梦。“梦”也成了一种文化。美国总统候选人,利用“梦”,为自己竞选,那就是所谓的中产阶级“美国梦”。美国梦,是家庭富裕梦。今天中国,在领导人的提示下,大街小巷出现的最高频率的字,不是钱,不是性,而是“梦”。中国梦,是国家强盛梦。

敦煌的“飞天”被今天的艺术家搬上了舞台。还有一个被采用的艺术造型就是“反弹琵琶”。敦煌的艺术,确实是一个宝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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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号窟,是敦煌艺术造型最高的塑像,被拍成3D电影。

从纯艺术角度看敦煌石窟的作品,45窟达到了顶峰。那是唐代的作品。这样艺术构图非常常见。平行透视,领袖人物在中间,次要人物两边排列。名画“最后的晚餐”也是这样的构图。再想想,在人民大会堂主席台就坐的领导们,也是这么个构图。上千年来,人们对平行透视的构图,没有一点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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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号窟是盛唐时期艺术风采的代表。壁画皆为描绘“净土”的故事话,在佛教中净土是众生寻求重生的极乐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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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号窟金字塔天花板绘画精美,以中央牡丹设计为核心,四周环绕多彩挂饰及众多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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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号窟内留下的建窟年代和出资建造并装饰该窟的捐赠者。

敦煌的艺术中的女性形象,能看的,都毫无性感可言。传到中国的佛教,菩萨是中性人。从而导致了唐代的仕女图里,女性胸部都很平坦。事实上公元十世纪,在印度的寺庙中,有着非常性感,性曝露的菩萨。公元一世纪,古希腊有着断臂维纳斯这样的性感作品。在盖蒂艺术中心,和敦煌艺术同时展出的还有新古典艺术作品展。新古典派兴起时,敦煌已经沉默了。欧洲的艺术家们给维纳斯接上手臂,但身上已经没有一点遮盖了。中国的古代艺术中是否有类似的作品呢?今天的一些电影、电视剧把唐代的宫女塑造的性感形象,不知道是来自于何处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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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十世纪印度Khajuraho寺庙上的性感女性菩萨(网络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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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为盖蒂博物馆同时展出的新古典学派作品,双臂俱全的维纳斯。右图为275号窟内的交脚菩萨。

当敦煌再次让世人关注时,看护莫高窟的,是一位道家人士,他叫王圆箓。可想,那时在中国,并不形成各种宗教的对立,宗教之间还能互相包容。为了保护石窟,王道士四处收集捐款,清扫石窟。1900年,他在第17窟内发现了藏经洞。开始几年,藏经洞内的宝贝没有被重视,遭到了破坏。到了1907年,英国探险家斯坦因用钱买走了29箱文物。藏经洞里的文物终于有了价值。1908年法国人伯希和也到敦煌购买文物。中国人讲信义,还有当地的官兵押送这些文化书籍,离开敦煌。书对中国人来说不算什么,有的是书。敦煌,这个世界文化遗产,就这样再次亮了起来。这次在盖蒂的展出真品,就是那时被英法购买到欧洲的文物。谈不上是掠夺走的。但展览馆里的真品不让拍照。显得很“小气”。一千多年前,唐僧从印度带回中原的经文,没有版权,随便复制和翻译。现在的一些文化,被商业化了。没有商业,没有钱,也难有文化。三个复制的石窟,能来洛杉矶展出,也是有华人财团赞助的。整个盖蒂博物馆是不收费的。开车去的参观者,只要付停车费。

中国官方在1910年开始收藏藏经洞里的文物,但对莫高窟的破坏,并没有停止。平时过路的人们都可以进入洞窟,磕磕碰碰,碰坏塑像是常事。1922年当地政府安置白俄罗斯逃亡者500人到莫高窟居住,每天提供食物,任他们在窟内支床、按炉、生火做饭、刻画涂抹、敲取唐宋窟詹。熏黑了217窟内珍贵壁画。1939年马步芳军队也驻扎在莫高窟,又一次破坏石窟。抗战时期,张大千到敦煌临摹壁画,在莫高窟住了两年七个月,作摹本二百七十多件,期间给洞窟编了号码,也呼吁政府保护石窟。功不可没。但他本人也破坏了不少壁画!1962年9月文化部副部长等一行人,到莫高窟开专家会,策划石窟加固工程,并参观了石窟。议论清代塑像,都说丑陋难看。竟在会上决定把它们全部砸毁,从洞窟里清除出去。1962年后,人为的破坏得到了控制。但文革后,莫高窟成了旅游参观之地,环境对石窟又一次造成了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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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壁画上的有关俄兵住洞的痕迹。

在盖蒂的展览中,只提及莫高窟的艺术终于元代,连清代的艺术也忽略了。更不会想到,公元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莫高窟差一点闪烁出“革命的火花”。

国立敦煌研究所建立于1944年,第一任所长是著名的画家常书鸿先生。从1962年到1966年,研究所基本上都在为一项纪念活动做准备。据唐碑记载,敦煌莫高窟始建于前秦建元2年,即公元366年。到1966年,正好是1600周年。纪念活动决定要突出政治,开创一个社会主义时代的新洞窟。利用一个原有的、无壁画、无塑像的大洞窟,重新装修。在佛像的位置上坐一尊毛主席的像。像后的正面西壁上画“万水千山只等闲”的中共党史。南壁画“人民战争胜利万岁”的抗日战争史和解放战争史。北壁画新中国的伟大成就,设题为“六亿神州尽舜尧”。窟顶画共产主义天堂的美好景象,题目为“芙蓉国里尽朝晖”。常书鸿说,插红旗要寸土不让。新洞窟就是一面红旗,插进这些古老的石窟寺群中,恰好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这样一个石窟,不知道是否是“敦煌学”上最后的一个文化遗迹。可想毛泽东的塑像和千年佛像列在一起,是讽刺、幽默,还是悲哀?参与这项“一点红”石窟项目的有著名美学家高尔泰先生。以上的内容,来自于高先生的回忆录。高先生也许是敦煌莫高窟1600年历史上,为“文化”而画壁画的最后一人了。要想研究敦煌莫高窟吗?先从这最后一个洞窟开始吧。

看完了洛杉矶的敦煌莫高窟展,不想再去中国大西北的莫高窟去“污染”石窟了。要研究敦煌,一定要去敦煌吗?在每个石窟里安装个小机器人,机器人设有可移动的手臂,手臂前端有各种波段的探头。研究者只要下载APPs,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壁画、塑像。看得比实地更细、更“深”。也许还能看到新的“藏经洞”。运行两年,整个莫高窟就被数值化、虚拟化了。这样的工程,技术上完全可行。工程只要交给CND/华夏文摘和他们的读者就行了。20多年前,他们能率先把中国的汉字,送上国际网络。现在他们完全有能力,把敦煌的艺术,搬上国际网络。要想探索敦煌、了解敦煌,完全不需要再去敦煌了!就像人们要了解月球,探索月球,不需要派人再登上月球。40多年前,送人踏上月球,是人类的一大步,今天再送人去探索月球,那只是“学步”了。中国很早就有“嫦娥奔月”的故事,不知道敦煌的壁画中是否也有这个故事。嫦娥为什么要奔月去呢?为了抗拒封建家庭婚姻?为了追求民主、自由?总不像是去为了科学探索吧!事实上当年阿波罗探月计划的尾声,就表明美国人不想再上月亮了,而是把资源用在和竞争对手苏联搞空中对接,这可能是人类“化干戈为玉帛”耗资最大的范例了。“化敌为友”的故事,在敦煌的壁画中有不少,这也是宗教文化的一个特点。

在这杂议的最后,抄写一段“金刚经”。“金刚经”的原件陈列在盖蒂博物馆。是公元868年的作品。在公元1900年,近代物理学的曙光之年,它还在敦煌莫高窟的“藏经洞”里。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读了读,想了想。不难读,像是白话文。没有中原文化的“知乎哉”。一千多年前,就侃上了“梦幻”、“泡影”,“如电”。但是,是空话。空话,不一定是废话。“空”是佛教的一个境界。话语越空,越是能成为放之四海的真理。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三二六期(cm1609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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