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承民:女儿学中文

女儿三岁半来美国时已经过了牙牙学语时期。“小猪小猪懒家伙,吃饱就睡不干活”这样的儿歌满口都是。她聪明伶俐,口齿清楚,念儿歌普通话标准清晰,日常对话上海话地道老气。送幼儿园前,我们给她起了一个英文名字,Linda。又教了她三个英文词:“drink, eat, restroom”。她慢慢地学着同小朋友和老师交流。有一次一个小朋友问她有没有“belly button”,她看看那小朋友的眼神,觉得这好像不是什么好东西,便说没有。回家问我们,我们那时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查了字典才知道是肚挤眼。我忽然想起儿时说的口头禅“好人不生肚挤眼”用来攻击标榜自己是好孩子乖孩子的同伴。还有一次她听见一个电视剧里人物在亲昵地叫“Darling”,她问为何将她的名字倒着念?

学前班时她和一个日本男孩一起由一位老师专门辅导英语。一年级时一次学校午餐吃热狗,问她要不要“weenie”,她没听到过这个词,就说了不要。结果那天她只得吃没有肉的热狗。她的英语进步神速,到她小学毕业时她的英语水平已经在班里领先。我们很多词汇都是从她那儿学来的。到她高中毕业时,她以最高分通过了可以算作大学学分的两门英语和文学的AP课程。

英语突飞猛进,中文不仅止步不前,反而倒退。开始在家里还讲中文,不久就中英混杂。比如一次早晨她还在床上蒙在被子里,我去摸她的脚,她说“Who is摸ing my脚”。英语的时态用在中文里了。即使讲中文也常常是“穿眼镜”,“一只人”,“这人很短”,“女狗”,等等。我们住的城市座落在一个峡谷。她告诉我母亲我们住在“沟”里。上海家人问她喜欢上海吗。她悄悄问她妈妈为什么他们问我是否喜欢生癌?

实际上我们自己也常常中英混用,或是因为英语词汇难以用中文表达,或是中文词句不知怎样用英语来说。更多是说话时首先想到的是英语就说英语,是中文就说中文。不过偶尔也会因此产生歧义。一次我说等会儿吃cheesecake(奶酪蛋糕),我太太回答说“cheesecake冻的太硬,要烧一下吃”,还说“可以在microwave里烧”。我听得莫名其妙。其实她说的是“thaw”,而不是“烧”。

同许多华人家长一样,我也煞费苦心,变着法子教女儿中文。从中国买来小学语文课本,中英对照的小人书,苦口婆心,威胁利诱,讨价还价,逼她学中文。她也囫囵吞枣地学了四五本,有一次她读一篇课文时念“鸡鸡痒”,她妈妈听到后大声质问我“你在教她什么?”,走过来一看,原来是一课文的题目“机器羊”。课文里记住的许多词汇到了课外她就不认识了,而且像猴子狗熊掰包谷,拿一个扔一个,前学后忘。写的字不仅东倒西歪,而且完全不按笔顺,写口字如画个圈,一笔完成。一横一竖可以自右往左,自下而上。

她的小学和初中学校里就她一个华人孩子,我们这个华人少的城市里也没有中文学校,随着年龄增长,由于缺少环境,她对中文的厌烦越来越大,反抗也越来越有效,每周学习中文的时间成递减数列,最后达到其极限—零。她同我们说话也从中英结合到几乎全用英语了。她还理论一套一套地讲学中文浪费时间,毫无用处,还不如学西班牙语,因为美国西裔人口增长迅速。

为了提高她学中文的兴趣,也迎合她对电脑的爱好,我建议她建立一个替人将英文姓名翻译成中文的网站,可以赚钱。她立即兴奋不已,周末晚上废寝忘食连续作战几个星期,建成了一个网站,还开了“Paypal”的账号。开始她要价一美元将一英文名字翻译成中文名字,后来翻倍涨到二美元,还想出新的花样,设计了生肖画面和简介,连翻译要价五美元。还接受其它词句翻译。其中一位老顾客是卖体恤的,她按顾客要求在体恤上印字句和图案,她的有些顾客要求在体恤上印中文名字或其他汉字,她就始终让我们翻译,成为我们的长期客户,我们为她翻了上百个姓名和词语。开始女儿还参与翻译,后来就统统让我翻译,她只管电脑输入,还美名其曰,合理分工,各取所长。她还设法使她的网站在狗狗搜查中排位靠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保持在第一、二页上。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此举没有激起她学中文的动力,却增强了她对电脑的兴趣,以至电脑成为她的专业。她妈妈想让她学医的希望彻底落空。

我们从中国带来的中国电影和电视剧片子,让她同我们一起看,我们也给她翻译一点。中国的电视剧节奏慢,故事情节也不合美国长大的孩子的口味,绝大多数看了不到十几分钟,她就厌烦了,不愿再看下去。常常女儿一走我的眼皮也开始打架,很快进入梦乡。只有电视剧“孽债”,她从头看到尾,觉得很有意思。确实这是中国电视剧中不多的一部佳作。

进了大学有外语要求,经我们再三动员,她选了中文作为外语。她跳过了第一年的入门课,还是比其他同学基础好得多,学得轻松也就没有怨言。我们鼓动她再多学了一个学期。这一门所谓“中级汉语”教了一些像“鸟语花香”,“生龙活虎”这样的四个字的词组成语。她囫囵吞枣地学,一知半解地用。一次在作文里用“艳福不浅”形容一个第一次交女朋友的大学生。她中文课上的一个美国白人同学选择中文作为她的副专业。我们同她交谈过,她的汉语普通话发音还是挺标准的,比我们女儿好,因为我们平时在家里讲上海话。这位同学后来找了个华人男朋友。

始终抱着“中文无用论”的她偶尔也尝到了一点中文汉语的实用价值。在大学宿舍里同我们通电话时不想让室友听到有些谈话内容,她就试着用汉语说。尽管常常说得词不达意,我们能理解也就够了。

大学毕业以后,除了同我们谈话中偶尔用到一点汉语,她不再接触中文,以前学的在慢慢忘掉。教女儿中文以失败告终。我近年来发在网上的文章她看不懂,她有一次将我的一篇文章让电脑翻译成英文,不堪卒读。我楼下书架上的中文书籍将来也许都会被她扔进垃圾袋。想到这些不禁令我怅然若失,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遗憾和失落。

然而,她同我们毕竟是从不同的文化环境里成长,她的丈夫是美国人,她的朋友绝大多数是美国人,即便是华人,也同她一样从小在美国长大。教女儿学中文也只能作为我们一段美好的回忆,写出来同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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