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没用的人就数读书人了，什么技能都不需要，也不用学，只要能认得字，拿起书本，有这个耐心，持之以恒，就算读书人了。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没有的事，读一辈子，穷一辈子。但要一生坚持读书，能做到的不多。无用之辈读书人，大多数人早就看透，虽有了大学、硕士、博士学历，文凭到手，也与书Bye Bye了。读书人虽无用处，往往自视甚高，学校里的教科书是算不得书的，教科书是给你将来社会上混饭吃的敲门砖。只读自己专业书，在读书人眼中也不算同行。那么读书人算不算知识分子呢？不算，因为他没有社会责任感，他仅对书本有兴趣，对社会是“不无用处是书生”。但是要当个名符其实的知识分子，首先应做读书人。
一般性格内向，又不爱运动的孩子，总认为自己是喜爱文学的，是爱读书的。我从小也是这样看自己的。那时十三四岁，社会上批判《武训传》、两个小人物批判《评红楼梦》、《文艺报》讨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广阔道路》，以至后来反胡风公布的大量文件等等，看得也津津有味，不管懂也不懂。到五七反右运动，虽然没有打成右派，可能年龄太小，也受到猛烈的冲击，档案中内定为“中右”吧，也作过检查，受过白眼，是被单位排斥的另类人，处境十分孤独，于是图书馆成为我唯一的藏身之地。这个单位虽是技术部门，可是进了不少文艺类书籍。记得每次只能借一本文艺类书，每天读完就借，所有业余时间全用来读书了，国内几个名家自不屑说，最爱读的还是俄罗斯、英法十九世纪及廿世纪初的小说，托尔斯泰、契珂夫、屠格涅夫、普希金、果戈理、哈代、狄更斯、勃朗特、萨克雷、奥斯汀、巴尔扎克、司汤达、雨果、梅里美、罗曼罗兰……几乎图书馆内所有这类小说全部囫囵吞枣地读。那时美国文学书籍不多，只有杰克伦敦、马克吐温、德莱塞、法斯特等几个左派作家写的书。整天钻在这类书中，把自己与冷漠的外部世界隔绝起来，不然真不知那些年月如何度过。
到1965年四清运动，把我也当成阶级斗争新动向，到图书馆去查我曾借阅过的书目，作为受资产阶级毒害的例证。文化大革命开始，一切乱了套，图书馆也关门了，单位里两派斗
得死去活来，反正我也不是什么人物，稀里糊涂虚度了十年。
挨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书籍逐渐开放，记得初读《读书》杂志的喜悦，每月盼着它出版的那一天，贪婪地享用它每一篇文章。“开卷有益”、“读书无禁区”现在看来是常识性的认识，当时却震撼人心。旧书再版，新书一本接一本，特别是三联书店版本。我与一位也爱读书的同事说：“看得眼睛都出血了”。十年的荒芜，终于有书可读了，那时真想把一天当两天用。大量当现代的作家作品介绍进来，不少在中国曾十分禁忌的，如奥威尔、劳伦斯、纪德、蒲宁、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萨特以及福克纳、海明威、贝娄、塞林格、格林、莱辛、茨威格、马尔克思等等，展现了一个多么丰富多彩的外部世界啊。
随着年龄的增长，读书兴趣的内容也开始转移，几乎离小说类书籍越来越远，现实的生活比小说虚构的要丰富真实得多，过去迷恋的西方古典小说，怀疑今天是否能读得下去，但是我还得感谢这些书给我的西方人文主义ABC，强调人的尊严，个性的解放与思想自由等，确立了我一生的价值取向与是非标准。而对中国旧小说，人物太缺乏性格，脸谱化，一向是看不起的，中国除古典诗词与一本《红楼梦》外，其它文学是乏有可陈，而哲理性的《论语》、《老子》等，只是片言只语，可这样理解，也可那样理解，逻辑混乱，观点陈旧，所谓今解，多是牵强附会，不读也罢。越到老年，偏爱历史、地理、传记、哲学、政治类书籍以及随笔、散文类文章，但太深奥的，又非专业，深感读书不易，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也就越读越杂。
业余生活除上图书馆外，就是逛书店，但往往是兴冲冲地去，扫兴而归。在商品大潮中，出版的书籍可说十有九是垃圾，只配定期送造纸厂。所谓畅销书，是商家的圈套，不会去赶这时髦。有的著者写了一两本好书，却没完没了的写，普通平庸的人知识与经历有限，那有多少新鲜的可喂读者？就是有才能的名家，也非字字珠玑，篇篇宏文，选两本好书是难上加难。国内的杂志，《读书》早已变脸，看不得了，只有广东的《随笔》与湖南的《书屋》尚能看看。
这里也想谈谈我对人品与书品的看法。一般来说两者是统一的，文如其人。但人性是如此的复杂，道德判断也随时代变换而变化，况且好人不可能一辈子净干的是好事，也是会犯错误的，坏人也非从头到脚流浓，恶事作尽，再说好坏标准很难标定，当然为人处事是有一定道德底线的，不可超越，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害人之心不可有”、更不能滥杀无辜等。人生在世，日月可数，而白纸黑字留在人间，是不易除掉的，不值得保留的文字，自然淘汰，留也留不住，能传世的文字，总有它光彩警世的一面。你读了本好书，如钱钟书说的：“何必要认识那个下蛋的鸡？”而有些人总好去挖掘人家的隐私，还美其名曰还历史真相，我看这叫观隐僻，哗众取宠，不过一时的兴风作浪罢了。还是那句话，不能因人废言，时间是最好的过滤器。
现在时新上网阅读，有人认为网络的兴起，书报杂志要寿终正寝了，我看且慢断此言。网络资讯，包罗万象，容量之大，诺大的图书馆都抵不上一台电脑，而且信息之快，分秒来计，这是它的优势。但是它的优势却也是它的劣势，网络热闹至今，良莠不齐，快餐文化，粗制滥造，大量垃圾文字把网络搞得乌烟瘴气，特别匿名发表时，人的劣根性暴露无遗，连排污沟都不如。要读点正经东西，还得经过编辑出版一道道关口的书籍，当然应当排除所谓政治审查，领导干预，要强调多元包容，文责自负，真正实现宪法赋予的出版自由。再有你能捧着电脑，躺着歪着阅读吗？况且网虫与读书人根本不是一类人。
人生苦短，能再读几本好书，此生足已。
2009.5.9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三二〇期（cm1608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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