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的江水从绍兴平原上流过,注入杭州湾,泻向浩瀚辽阔的东海。它的入海处的河段叫钱塘江。从河口上溯,中段称为曹娥江,也就是“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 的剡溪。
杭甬铁路穿过曹娥江。北岸是大名鼎鼎的曹娥镇,东汉出了个有名的孝女曹娥。曹娥江的江岸上有座曹娥庙,抗战胜利后,儿时的我跟着表姐妹去玩过。只记得庙里有曹娥娘娘的卧室,还有二十四孝的壁画。但是没注意到是否有“曹娥碑”,那碑后应刻有蔡邕的“黄绢幼妇外孙齑臼”的赞语。那时我只知道,曹娥一个14岁的女孩,把溺水而亡的父亲抱着,浮上来了,她自己也死了。至于曹娥寻父时,怎么抱法,谁在上,谁在下;是两人面对面,背靠背,或背对面,一般人不会想那么多。鲁迅检索《百孝图》和《二百册孝图》,还细细剖析此事。因虽为父女,但男女有别。可见他心理的阴暗,真愧对江南水乡的明媚。
南岸的百官镇,曾是原上虞县的县治。外婆家,江南临水人家,在横街桥头。从大门出来,穿过街就是河。河水是清亮的,人们从青石板的河埠头,一级级走下来。双脚浸在清潾潾的河水里,用棒棰敲打着衣物,洗衣、掏米、洗菜。年青时的母亲,想必也是临水照花人。河上,时有双手并双脚划行的乌蓬船驶过。外婆家有40多亩湖田,也就是灌溉条件极好的稻田。佃户用船送来的租谷,在河埠头卸下来,送到家里。外婆、舅母生病时,请的郎中也是坐船而来。河道穿过镇里,有时河两岸是街,小桥相连;有时河却在屋后,前门是街,后门临水。需用水时,伸出头去,用绳子放下一只凹斗,把水拎上来。这是江南寻常巷陌人家。记得有年天下着雨,我没有胶鞋,大舅就背着我,到一家叫“滑舌头”的馄饨店吃馄饨。店后面有临河的水榭,望出去,真是“秦淮水榭花开早”的光景。
外公姓谷,他活着时,外婆家还是殷实人家。外公出资700银元,管帐的帐房先生拿出300银元,合资开了一家复大南货店。前店后坊,生产点心。往后过中秋节时,母亲常说,刚出炉的月饼还是热的,味道比买来的好吃得多。母亲上小学时,中饭送到学校吃,三菜一汤,那时钱老师会常常过来看看学生的饭菜。1947-48年间,钱老师是县里收养孤儿的慈幼院的院长,有时来我们家,正值我们吃饭,他看看后,对母亲说,不如你小时的饭菜。
外公是当地的仕绅,当过民国初年第一任的县参议员。他富而好礼,街坊失火,他自己肺病卧床,要虚年10岁的母亲去火灾现场察看。母亲告诉外公,有十七家受灾;头天,家里刚请砻工做米,家存白米十石。他要母亲每人给一斗,共分了八石多一点。他是个开通人。外婆要给母亲缠足,他反对,母幸免于难。外公写得一手好字,能书善画,很有艺术天分。生肺病后,去杭州陆军医院透视,医生诊断为第三期肺结核。回家后,把别人向他借钱的借据,全部烧掉,说不要下代子孙向别人讨债;而把自己向他人借的物品,小如砚台一一送还。外公去杭州净寺养病,和主持大安和尚结为好友。那时名山宝剎的主持,学问都十分了得。可惜36岁的盛年,外公因肺结核去世。大安和尚来到灵前拜别。
谷氏来自河南上谷郡,母亲见到先人墓碑上刻的郡望。谷氏先人在东晋时期,来到上虞,想必是衣冠南渡的士人。王谢堂前燕,曾飞落于此。王羲之先居山阴,山阴道士白鹅换黄庭,后迁鄞县;谢家落户上虞,“小草”有“东山之志”。都属绍兴府治下。文人相聚,才有兰亭的“曲水流觞”。达官们争想求婚于名门淑女,把公主都比了下去,使唐太宗不胜感慨。这不能全看成为门第观念,而是社会对于知识的尊重,对于传承文化的世家的敬重。这里至今还流传着“嫁女要嫁新发人家,娶新妇 (即媳妇) 要娶大家”的说法。这些文化底蕴使得绍兴府迥异于我的故县的粗砺。先辈的坟茔现在当然无迹可循了。连外婆的坟墓也在60年代深埋,地面已无任何标记。母亲只能伫立田野,望青山,心祭外婆。春日,遍青山啼红杜鹃花,却不知骸骨埋在何处。
母亲的祖母早亡,继祖母钱氏是名门闺秀,她娶的两房媳妇都是举人老爷的女儿。外婆性金,她的父亲金老太爷考上举人后,做过安吉县的儒学正堂,主管考秀才,相当于现在县教育局长的小官。正经地做上七品以上的官,得要进士出身才行,但考上举人也不容易。先要在县府考取秀才,再去省城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考中的叫举人,可称老爷了。这科举真是千人走,万人走的独木桥。金老太爷告老还乡后,坐着小船,勘察地形,规划运河的挖掘,母亲说县志里有记载。江南的河网是由人工开挖的运河构成的纲络,与天然河流、湖泊可相通也可隔断。经过多少代人的努力,把低洼沼泽地建成圩田,能排能灌。圩堤是田埂,也是道路。四通八达的水系带来了舟楫之利。有了河网化,才有江南的鱼米之乡,才有小桥流水人家,绿柳长堤。一千多年的岁月过去了,沧海桑田,气候变迁,再也没有过去那样丰沛的水量,人口增加,水域污染,人们面临挑战。
金家是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有五个儿子。第三代孙辈中选出一位,送去法国“勤工俭学”。 每房各出资2000银元,共一万银元相助。金家屋前有水田,屋后有竹园、水塘,雇人耕种,也是地主。 另有工商业收入,在杭州、湖州有钱庄、当铺,才能拿得出1万光洋来。他在法国学了七年,1925年,得了纺织工程的学士学位归国。 同年,六位归国学子,合资创办了杭州六一织造厂 ,生产出名牌的双鱼牌绒衣,就是国营杭州针织厂的前身。 我听得有亲戚是留法“勤工俭学”的,忙问回国后可干起革命。 母亲说,回国后在杭州任国货陈列馆馆长。 去飞机场迎接高官时,在香蕉皮上滑了一跤,一命呜呼。 未活到成为反革命分子。 “勤工俭学” 学生中,不求学的多专注革命,成为职业革命家;读个学位的,回国后实业救国或教育救国,在后来的岁月中,不少人成为反革命分子或右派分子。 金家第四代,年字辈,海峡两岸多名医。
正月里要供拜祖先,拿出谷氏各代祖先的画像挂起来,沿墙挂了一圈。这些太公太婆的面貌,看不出有多大差别,男的都穿著清代官服,女的凤冠霞帔。估计是为了抬高身份,平非生前真正当过官。像前放置着专用的供桌,供桌很高,细长条状,两端向上翘,呈云纹状卷曲,供着果品香烛。我当时巳听说,人是猴子变来的,特意找了一遍,没有发现,有猴子祖宗的画像。谷氏也没出过名人,母亲有位远房堂弟,稍有名气,80年代当过省作协副主席。40年代出过一本历史小说《新桃花扇》 ,而后未闻再有佳作问世。
鲁迅是正宗的绍兴人。但他的笔下只有祥林嫂、阿Q、闰土、豆腐西施那样的人物。这方山水可是出过鉴湖女侠秋瑾的,穿和服拿宝刀,英气逼人。绍兴的文化对女权是尊重的。姑母被称为“伯伯” 。我舅舅家的孩子尊称母亲为“大伯” ,称我姨妈为“小伯” 。未听说全国还有别处,如此称呼女性长辈的。嫁出去的女儿不是泼出去的水。分家时,女儿也平分一份。外婆家四十亩湖田,母亲、姨妈和两位舅舅一样,各得十亩。房产也是平均分配的。从小教女子要自立自强。母亲教我:“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着嫁时装。” , “爹有不如娘有,娘有不如丈夫有,丈夫有,还要伸伸手,不如自己有。”
东晋女子祝英台是上虞人氏,与梁山伯同窗三年,心相爱但玉洁冰清。这《十八相送》,人人会唱。真可恨梁山伯这呆头鹅,太不开窍。那时节,祝英台已知道要争取婚姻自由。 娘教女,姑娘未嫁前要守身如玉。越剧唱本中常有:“可叹我,一失足成千古恨” , 叹的是未婚时,失身于不淑之人。此非封建礼教,而是维护婚姻的严肃;也是多少代女子的血泪教训。我读《会真记》,张生始乱终弃,问母登徒子为何意?母教我,两性交往中,男方往往想突破界限,婚前的界限是要女方坚守的,守住三条红线不让揄越……。
女儿婚嫁早有安排。 即使平常人家,女儿生下地,也做了米酒封于窖,女儿成婚时,开窖称为“女儿红” 。母亲虚岁六岁时,外婆要她织带,这带子是扁扁的,用棉线穿梭而成。每天有定额,放学后完不成尺数,不能出去玩。待母亲婚嫁时,带子巳装满四大箱,是嫁妆的一部份,够用一辈子了。嫁妆里的木器是请木匠到家里打的,婚床是木雕艺术品,后有洋人来收购,价钱远远贵过工钱和木料了。我见过竹编食盒,一隔一隔的,可放食物,送礼时用的,全是精致的工艺品。
相见或相问:“侬饭吃过伐 ?” 答曰: “我饭吃过哉。 ”文言中的之乎哉矣,原是古人口语中的助声词,至今还部份地活在绍兴话里。表妹教女:“夫妻活到九十九,勿能尽言尽语说到头” , “侬勿要吃过肚饥,读过忘记” 。绍兴话是吴语语系中最为生动丰富的方语。“春天里,小人家头发乌油油,眼睛明明亮,缓缓走在陌上”,“油菜开花黄金金,乔麦开花雪莹莹,罗汉豆开花黑良心” 。绍兴话说出来,是天然妙韵,使人想到《子夜吴歌》 ,想到《陌上花》的“缓缓归”。古诗中的兮字,越音为Yi(衣)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用越音吟诵,十分流畅。按普通话念 Xi (希) 音 ,拗口。绍兴人唤母亲为“姆妈” 、“嬷娘” 。这四个字都是同义的,用两个同义字组成词,很有韵味。也是白话文中常用的造词法,如朋友、清洁等,以防单字的岐义 。因上海商人多来自宁绍,绍兴话也成了上海话的元素之一。
外婆家里有位老人,母亲称她为奶婆婆,是外公的奶妈。先是她丈夫去世,生下儿子又夭折,产后七天来给外公哺乳,时年23岁,在外公家50多年。外公幼年丧母,父娶继母,父和继母都不长寿,他们去世后,家务均由奶婆婆管理。奶婆婆一生在外婆家,理应受到敬重。外婆以婆礼相待,她对母亲这一辈人,也作孙儿孙女看待。外公和他弟弟两家论流供膳外,另每月发工资到老。直到78岁那年病重,按她要求,送到她承继的孙子家去世。
“鏡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亦霜雪。” 在李白、杜甫和韦庄心中,鉴湖水边多丽人。本是黄种,何来如此白皙。谷氏女子也是寻常颜色,但心灵手巧。我生女儿时,母亲送来催生衣。那围兜上的花卉和小动物,都是她随手绣上。她小姑独处时,姑嫂合做的缂丝绣品,工艺精湛、美极了。当我意识到这是件艺术品,向表妹索取,已不可得。她的聪慧令子女折服。几何难题看了儿眼,就知道解法。世事看透心了然。小时候,端午节,家家要打扫,插香蒲,洒雄黄酒。她说这是全国统一的大扫除日,用迷信的方法让大家自觉做。退休了,她说,现在是拿活钱。说得真对,退休后,活一天有一天的收入,先前,工作一天有一天的收入。
民国前一年出生的母亲和她的妹妹,面临一个变迁的社会,她们未来命运如何?谷家的男丁出路又在何方?外公生肺病10年,身体不行,无力治家。外婆是金家的幼女,用她自己受到封建道德教育,严格要求子女。毕竟是妇道人家,在新旧交替之际,不知如何安排子女。
周恩来曾对侄女周秉德等子侄辈说过,绍兴人有两条谋生之路,一是靠土地:二靠当师爷。靠土地就是当地主,外婆已知不可取。绍兴人多地少,土地经不起分家,财富逐代递减。绍兴秀才多,在本地只能当民办教师。只有先到外地当师爷-宋江落草前的角色,弄到钱后,再拿钱去捐官,可买来的官不香。1905年(光绪31年),清廷“停科举以广学校” ,此路也不通了。
上虞人转向经商。上海成功的工商业大款中多宁波绍兴人士。外婆娘家开有钱庄、当铺布店,子弟到店里学做生意。母亲的姑母家在沪开丝厂获利。春暉中学校董陈春澜以经商起家。人们认钱,认大款。陈鹤琴先生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儿童教育家,儿童心理学家。第一位引进西方教育的先驱者。母亲感慨地说,住在同一街上,竟没听说。直到自己学他的儿童心理学,才知有这位学者。
大舅生性忠厚老实。鲁迅说过,忠厚是无用的别名。怎能在商埸里混?在他13岁那年,被送去学做生意。用现在的话语,就是管理人员培训。少爷在自家店里是训练不成的,必需送去别人家。大舅就到了汉口厚德银号当学徒。这银号是上虞人开的钱庄。当年进钱庄当学徒,要有有钱人家的铺保。1922年,大舅三年学徒满师,16岁回家结婚,很快做了父亲,外公也在36岁当了爷爷。婚后大舅仍在汉口这家银号里做事,满师之后,除吃住免费,外加另用钱和年底分红外,每月可領银元四元。
同年10月,外公去世,享年36岁。大舅远在汉口,姨母和小舅均幼小。母亲12岁,穿了白色毛边上衣和麻布裤子,在家学习家务,失学了。随着外公盛年早逝,这个江南寻常巷陌人家的好日子,也永久地结束了。
母亲这辈人,在辛亥革命前后出生,有着与上一代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除了域外一支,他们人生的道路注定要坎坷曲折。在他们的时代,基于农耕社会的华夏文明,必然地正走向没落。在引进西方文明时,主流价值和旁门左道同进。马列主义和中国流民文化相结合,从此诚信被欺诈取代,涌泉相报被忘恩负义所取代,温柔敦厚的诗教被没心肝的阶级斗争所取代。这些他们都经历过。这是我们民族的宿命,我们无力改变。正如我们无力阻当鉴湖日益缩小一样。
三十六陂清水,白头望断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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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第一三一三期(cm1606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