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当捧着咖啡开始阅读的时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满足和幸福。在经历了大半生的磨难,从在一个物质匮乏精神贫困的国家中挣扎求生,到在一个衣食富裕的国度里辗转反复终于安定并找到精神归属,此生知足矣!如今不管外界如何纷乱、不论科技的飞速发展带来何种变化,我只会继续寻求回归内心的安宁,在自己一个不大的房间里,跟随书本和笔让想象在心灵世界里自由驰骋。
我们这一代人一出生就生不逢时。一个政治斗争不断的国家和因此受到连累的家庭,让我自始至终和安定的生活无缘,更没有尝过幸福生活的滋味。从我知事起,父母就被送到外地农村以后投身政治运动,很多时候我都是在邻居家度过的,把邻居阿姨叫做妈妈。对儿时最深的记忆,就是常常为了买到新鲜的菜而半夜起来排队。因为定量供应的粮食不够,和家人一起到很远的米厂买加工后剩下的碎米。活下来尚且不易,精神生活更是稀缺,供阅读的书实在少得可怜。记得很小看过一本“少儿不宜”还缺页少章的书《我们播种爱情》(作者徐怀中写于1960年),在自己吃不饱穿不暖、情笃未开之时,就跨越年龄段和邻居的孩子互相分享有关爱情的探索发现。印象最深的是同学借给我的一套苏联作家高尔基的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读高尔基的书,常常让我联系到自己的经历和周围同学朋友家庭在社会底层挣扎时的生活情景。那时我多么希望能得到一位像高尔基外祖母那样的人的疼爱——这是我们在那个黑暗的年代,从心底呼唤着爱心和善良。我的小学教室是在一家煤厂隔壁,在我们读书唱歌的时候,生产蜂窝煤的机器声为我们伴奏。刮风的时候,课桌上常常是一层煤灰,回到家里脖子后面常常是黑黑的,永远也洗不干净。以后,父亲的工作单位长江航运管理局为我们修了一栋教学楼。新的教学楼窗明几净、用上了玻璃黑板——不光告别了煤灰,也减少了粉笔灰。我常常坐在教室里不愿离去。然而没等我们在新教室坐几天,1966年5月16日,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告别了老师和崭新的教学楼。
以后目睹了对立派别从大辩论开始到拳脚相交、再到棍棒伺候、最后是开枪开炮的武斗过程。在武斗最高峰的时候,我们不敢外出。一天午睡时我被宿舍后面的一颗手榴弹的巨大爆炸声惊醒,那时外出最担心就是遭受意外伤害被流弹打中。心中虽然留恋着学校和老师同学,也只能呆在家里,任凭时光白白流逝。武斗平息后,社会还是一片乱象,打砸抢时有发生。我在乱中进入武汉的一所中学,被邻校嘲笑是一所“建立在垃圾堆上、用棺材板做黑板的”的学校。搞教育革命、学“5·20声明”、学“5·7”指示、学工学农又学军,就是不读书。学生上讲台、老师念错字、农村劳动、工厂实习、跳忠字舞、演样板戏、一会批孔子一会批林彪、这就是我的全部中学生活。在“右倾回潮”时,学校曾举行过一次英语单词默写比赛,我以200个单词的“优异”成绩获得全校第七名。感谢那次短命的“右倾回潮”,唤起了我学英语的热情。
就是在那样一个知识贫乏的年代,我还是一直渴望着学习,我从心里呼唤着要读书!哪怕是后来下放农村住在荒无人烟的土屋里,哪怕是在拖轮狭小的船舱中,我仍然期待着会有一天,重新走进窗明几净的教室,走入传播人类知识的殿堂。终于有一天重新走进考场,在中国的百废待兴的时代上了大学。然而在一个意识形态至上、好书严重缺乏、优秀老师如凤毛麟角的时代,四年大学也只能是学之甚少。以后虽然在美国受到更高的教育,但由于先天不足、基础不牢,一生东拼西凑的知识根本无法适应社会和发展,我这一生都在被动中挣扎、在盲然中追赶。尽管比起很多早早就放弃努力的人幸运太多。
在这块新大陆上,当我看到一位母亲和自己三岁的孩子讲民主概念的时候;当我拿起六年级的课本看到上面要求学生熟读莎士比亚、拜伦、狄更森、爱伦坡、罗伯斯特的诗,要求学生了解从古希腊哲学、到罗马帝国、到笛卡尔、孟德斯鸠、到人权宣言、到拿破仑、到工业革命、到巴洛克艺术、到舒伯特和肖邦;当我在当代艺术博物馆看到老师为一群孩子讲解抽象主义大师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作品时;当我看到一份美国高中生必读书目的清单时,我感到汗颜。比起这些幸运的孩子们,我们对人类几千年遗留下来的精华知识掌握得实在太有限,我们从未建立起知识体系、从未打下牢固的知识基础,无论是中国的,还是西方的。毫无疑问一个人的精神发育史,就是一个人的阅读史。这辈子从出生以后,不仅仅身体上缺乏营养,更是严重缺乏集人类文明精华的人文的、灵魂的、情感本体与伦理本体所含有的血和钙,从而导致一生生命质量如此低劣。想想我们还要以这点可怜的知识造就起来的人格去影响下一代,这更是可怕。由这样的个体组成的整个民族人文知识的严重贫乏,也就是导致数以百万计的人被直接迫害致死、数以千万计的人间接迫害失去生命、数以亿万计的人灵魂被扭曲、具有几千年的传统文化被彻底摧残的革命发生的原因。如今尽管一个国家经济有了发展、尽管一个国家基础设施有了改善、尽管一个国家的人民口袋里有了钱,只要这个国家面对历史上这样的反人类、反文明的大灾难仍能无动于衷,就无法证明这个国家社会在进步、文明在发展。
江岩声的文章在反思这一代人之后提出:我们应在读书中老去,否则就可能老而无用是为贼祸害社会。这些话说得很难听,但不幸就是事实。好在年青时候我对知识的那一份渴望,并没有因为年龄改变,反而比以前更加强烈。如今我实现了年轻时每天能读书的梦想。我想从现在开始,挣扎着去磨砺自己这把钝剑,只管去磨,不管能磨到什么程度、是否能磨到底。历经岁月的磨难,我已经不再羡慕虚荣、浮华和物质上的富足,只相信书中自有一条引导我找到内心丰富的道路。
此时读书困难在于除了和遗忘搏斗,还要和头脑中固有的理念抗争。当你的头脑被很多旧有的意识形态的东西占满的时候,再输入新的东西就很难。就像装满了浑浊的水的杯子要换成清水,必须将这些浑浊的水倒掉。但是要倒掉头脑中这些浑浊的水,没有长时期不断努力谈何可能?重新学习历史,必须摒弃唯历史唯物主义独尊的理念、剔除我们头脑中用过去虚假的歪曲的历史造就的历史观、剔除意识形态至上的历史观,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以全球的视野去掌握人类发展的文明史;重新学习哲学,必须跳出辩证唯物主义的窠臼,全面了解中西方的哲学理念。同时只有重读世界文学名著,才能使自己的心灵变得高尚。
生命还远没有结束。我们必须继续挣扎下去,在读书中老去,在读书中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谨以此文纪念中国“文革”五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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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第一三一一期(cm1606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