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景 初
“好吧,今天我们就到这儿。”景初把书一合,人往椅背上一靠,尽量把语气放平和。尽管还差一刻钟才满两小时的上课时间,可她觉得有必要这么做一次。桌子对面,女孩子低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密密地盖下来,看不出有什么不满。
她今天又是晚来近一小时。虽然打了电话,可是象以往每次一样,都只提前半个多小时才临时通知。次数一多,就让景初有点反感。她知道有钱人家的漂亮女孩常常被人宠坏,此地也没有什么“师道尊严”这一说,但毕竟是女孩自己找上门来要学中文的。景初除了教中文之外并没有固定收入,不过好歹有丹尼在背后撑着,尚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当然克莱拉是大学里专攻东方语言的学生,也许并没有把这种私人教授的中文课太当回事。
不象鲁宾,虽然身为英俊多金、人人必争的钻石王老五,且又年纪一把,对她从来都是尊重有加。景初去他家登门授课,每次一进门都闻到令人愉快的清淡柔和的日本线香气味——他们在他宽敞连通的起居室和厨房上课,明知相对于中国人厨房普遍的油烟味,他根本不太使用的厨房里“做饭的气味”迹近于无,鲁宾还是洒扫迎除,郑重其事地对待他们的每一堂课。
那天刚上课不久,他即一连接了几个电话,从走廊回来时一边忙着道歉,一边皱眉说:“这些女士们⋯⋯ 唉!”景初笑道:“被这么多女士厚爱,你不觉得荣幸?” 鲁宾耸一下肩膀,做出哭笑不得的样子:“如果我说不,你相信吗?” 景初没法不对他表示同情:“那就是不堪其扰了。” “正是这话。”
景初好几年前就认识了鲁宾,在帕里斯的私人学校的中文班上。刚跟着丹尼来到他的母国时,她甚至连一句打招呼的当地话都不会说。为了翻译结婚所需的各项中文证明,丹尼找到一家兼营翻译的私人语言学校,一来二去跟老板混得很熟。帕里斯正为手下又一个中文教师不辞而别而大伤脑筋,见景初会说英文,也不计较她不懂当地语言,就向丹尼提议由她来顶班。景初一听就连连摇头,声明自己从未教过中文,丹尼却早已替她一口应承下来。
第一天上课回来,景初向丹尼汇报结束后,晚上帕里斯也打来电话。景初觉得好像两个被介绍的“对象”分头给牵线的媒人通报彼此印象,不由好笑。丹尼挂了电话后,给景初转述帕里斯的原话:“看着腼腆,可不是个让人踩在脚下的女孩子!” 然后哈哈一笑:“我回答他你尽可打赌!”
景初在帕里斯的学校做了三年。她一边自学当地语言,一边教中文,由刚开始的仅仅辅导发音朗读而逐渐取代帕里斯,同时教授初、中级语法,后来还在周六上午开了帕里斯自己也教不了的高级班。帕里斯还是早先在台湾学的中文,并在那里住过十年,对一切与中文和中国文化有关的事物都怀有非同寻常的兴趣和爱好,书画典籍,只要力所能及,无不设法收集保藏。景初在他的藏书室里看见多种多样在国内时闻所未闻的辞书和资料,就像老鼠掉进米缸,一钻进去就流连忘返。有一天课间在他办公室的书架间一本接一本翻书,突然从书页中掉出几张大额钞票,她夹回去放好,回头说给帕里斯,意在提醒他一下,他居然自己早已忘记藏钱的事。
除了教中文,帕里斯还开设日文班,组织藏文化和佛学、中医、书法讲座。他如此热爱东方文化,太太倒是个又高又胖的本地人。帕太太精明强干,常常不请自来,在学校内外巡视一遍,如同对待自家的产业——事实上这学校除了到点来上课的老师们,平日里也只有帕里斯一人独自经管。景初跟她语言不通,彼此客气,后来学会了当地话,也还是对她敬而远之。
景初虽然语言不熟,但学生们都很担待和爱护她。那时这里外国移民还很少,也颇受礼遇。她跟丹尼一起走路都很受人瞩目,有人叫她“中国娃娃”。丹尼没有耐心教她语言,她就跟学生们聊天,互教互学。有天晚上下课后,跟一群学生出了学校楼门,发现她的车不见了。大家都想是被偷了。一个学生替她着急,竟说出这样的话:“他们怎么也不该偷外国人的车呀!” 景初听了哑然失笑:“对的,我该在车后挂个牌子,‘我是外国人’——” 所有人都大笑,说真是东方的好涵养,我们要是遇到这种事,直接就跳边上河里去了,您还有心思开玩笑。
学生们的身份是五花八门,有开救护车的小伙子,学功夫的警察,退休的职员,还有一对牙医父女。也有银行经理,下了课邀景初去外面喝咖啡。丹尼听了很恼火,建议她你上班应该用你身份证上的姓氏,某太太。景初却觉得自己就是自己,她不会背着丹尼做任何事,却也不肯在外面把夫家姓冠上。跟他在正式场合,她常常只是某太太,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名字。而这里是她自己的天地,与他无关。
帕里斯颇有经营头脑,观念更新也快。电脑还未普及时,就买来一台,自学电脑和编程知识,设计制作各种传单广告。互联网一兴起,又搞了一个门户网站,介绍中国文化,顺带为自己的学校作宣传。他还用电脑自编教材,景初在国内时用过386,学过五笔字型输入法,正好派上用场。帕里斯对她很放心,周末就把学校都交给她,自己偶尔露一面。太太也好久不来视察了。
那个周六,景初上完课,照例来到狭小的电脑房,准备输入新编好的一段短文。一走到电脑前她吓了大大的一跳——莹光屏上,自动变换不停的都是些赤身裸体的男女交欢图像。她心“砰砰”跳,吃不准帕里斯是看后忘了还是故意留下⋯⋯ 除了清洁工再没别人每天来,只有他们两人会用电脑。她站在那里想了片刻,决定不去碰电脑,锁了门直接回家去。
下周一再去学校,怀着几分不快和忐忑的心情再打开电脑,那个屏幕保护不见了,她暗自吁口气,又觉得可笑。帕里斯下午来学校时,景初暗自观察他,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她决定他是不小心,而非有意为之。
二、丹 尼
虽然越来越得到帕里斯的器重,景初还是决定离开他的学校。她号称教师,却是黑工。帕里斯不为她交税,给她的的工资也偏低,她周六上课、编写教材还没有加班费。丹尼对此当然心知肚明,但他自己开设绘画班,知道在这个对国民征税多达300多种的国家里自己办学的不易。并且对他来说,景初自己赚点零花钱就够了,不至于闲在家里,还让他负担。他不能也不愿理解她作为廉价劳动力被人剥削的感受。
丹尼原先画油画,对东方文化本来有兴趣,跟同居多年形同夫妻的女友分手后,一时意兴阑珊,就决定去中国几个月换个环境,顺便研习水墨画。景初在老克的绘画圈子认识了他。丹尼一向无论在哪里,身边都不缺勇于献身艺术和艺术家的女孩子,在当时的中国也算是奇货可居,偏偏一眼就注意到既不会画画又不会调情的景初。她外表并无让人过目不忘之处,但气质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也许是跟她年龄不相称的落寞神情。
老克一点儿都不老,只比景初大半岁不到,同在“动乱” 那年从风马牛不相及的学校毕业,阴错阳差被分配到同一个单位。在一起灰头土脸地接受了几个星期的爱党爱国教育,难免不产生难兄难弟般的阶级感情。他们性格、爱好都相投,很玩儿得到一起,本来似乎可以走得更近,可是老克一直有点若即若离,景初就更不会主动。也许由于家庭条件太不同,在她这个生活优裕的城市女孩看来,他太有心机,有时近于算计。尤其是,老克从来不是个久居人下甘于平庸的人,而景初天性懒散不思进取,宁可装愚守拙,也不愿在职场上多费心思。
老克是家在外地的单身小伙子,起初常常应邀来景初家吃饭,“改善一下生活”。景初去他们的圈子玩儿,除了听他们聊些文艺话题,也为了看当时市面上看不到的欧美录像片,如“迷墙”、“野战排”、“现代启示录”等等。一伙儿人还私下交换色情片,好像就背着景初一个人,她也自觉地不闻不问。那次一群人骑车郊游,老克有意落后跟景初单独并行,问:“你真的不知道?” 她如坠五里雾中: “你是指什么?” “⋯⋯ 我和小陶。” 景初抬眼茫然望着前面跟别人笑闹追逐的小陶,她真的不知道。“她家里都出面了,非要我同意跟她结婚。” 本来应该是不在意的,她心里却好像忽然一空。老克见她沉默不语,只得撂下一句:“你要是不那么理性就好了”,随后加速骑开。她想了一路,决定慢慢“淡出”他的圈子。
就是在那时碰上丹尼。他比他们大个十来岁,外表却显得很年轻。人长得不难看,只是五官有点尖利,看去有点神经质。黑呢衣帽永远一尘不染,栗色的卷发用根彩色橡皮筋扎在脑后。灯下看,他的眼神有种忧郁的美。景初对他说不上喜欢,可也不反感。她是圈子里唯一不会画画但能跟他用英语聊得比较深入的人,他对环境的了解和适应能力惊人,也很能揣摩她的心思。有时他的敏捷、细致和善解人意甚至让她忘了他是个外国人。
老克却没有娶小陶,而要去深圳发展,约景初吃饭道别。他酒量明明不如景初,却抢着替她喝酒。几杯下肚,带几分醉意看着景初,很认真地说:“一般说来,女人有三种:一种是象梦露那样的大众情人,雅俗共赏,人见人爱;另一种是(他说了个名字,景初听后就忘了)那样的,通常是那些没文化或品味的男人会喜欢;再一种呢,就是需要有点层次的男人才能欣赏的⋯⋯” 景初听了心跳了一下,她大致明白在他看来她属于哪一类,却不确定是褒是贬,生怕他直白说出来彼此难堪,只好接着他话头当笑话说下去:“不对,还有一种你忘数了,完全没人感兴趣的——要么是太糟没人看得上,要么是太强没人比得上。” 老克通红着脸,看着她,摇摇头,一仰脖把酒喝干。
他一走,景初与他的圈子彻底断了联系,周围也再没有老克那样的朋友。同龄女人都开始谈婚论嫁,有的甚至生了孩子。父母开始唠叨了,连同事都关心,上司还试图替她做过媒。可是她对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毫无兴趣,甚至视为畏途。吃过晚饭,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的那一霎那,每每感到绝望的空虚。正在此时,丹尼适时地又出现了,他重回中国,这次不再犹豫,大方地公开追求景初。在景初看来就是两个穷途失意的人互相取暖而已,而丹尼却渐渐迷上了她,认定是自己终于找到的理想伴侣。
几个月后临回欧洲前他向她求婚,景初略一犹豫就点头答应了。
那本该是一段快乐的日子。虽然生活困窘,毕竟他们都还年轻,不肯墨守成规过日子,总是有无数有趣的事发生。丹尼喜欢跟朋友和学生们的大家庭生活,周末一群人浩浩荡荡开去乡下共租的农庄,写生聊天,吃喝游玩,反正花费有限。可是收入不稳,好景不常。景初先还对这波西米亚的生活很投入,可她天性并不特别爱热闹,又来来去去都是丹尼圈子里的人。尤其是语言不通,让她觉得自己很难真正融入,有时更象一个陪衬甚至摆设。刚结婚时丹尼总是非常乐意向所有人介绍景初,带着显而易见的自豪,好像一个富有异国情调的收藏品。慢慢地觉得她不够主动和努力跟自己的圈子打成一片,虽然他已尽力帮她。并且他的爱情也是来如风去如雨,一两年下来就显出疲惫。再者说,景初一向轻声细语,不吵不闹,个性其实很强,并不容易受他支使。丹尼的神经质发作也往往在她那里碰个软钉子。他感觉不到热气,吵架都没有对手。时间长了隔阂渐增。但她感激他带她离开那个让她窒息的环境,就算是知恩图报,再多的不满和失望,也隐忍下来。她坚持自学语言,一边打工教中文。在学校得到学生们的爱戴,给她一些找回自我的感觉。
长长的夏日傍晚,葡萄藤架下搭起长桌,丹尼跟朋友们聚在一起抽烟喝酒、吃饭聊天。他们一起在郊区租了块地,闲暇假日去种菜,熟后摘来自吃,新鲜省钱又好玩儿。景初跟丹尼坐在一起,斜对面是艾莉莎,有着德国姓的阿根廷人。总是能觉到那双灰蓝色的眼珠如影随形,可是每次回看过去,又总是已经避开。她以为是为丹尼。有人提到吃狗肉,在座都是见多识广的,没人大惊小怪,不过景初觉得有必要声明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好这一口:“我就从来没吃过。” 丹尼转过头来打趣她:“你能肯定盛到你盘子里的从来不是狗肉吗?” 景初也笑着说:“至少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再说狗肉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
艾莉莎听了,从桌子那边凑过脸来,神秘地说:“现在超市里卖的兔肉,其实有些是猫肉。”景初吓了一跳: “真的?!” 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对方却忽然眯眼一笑:“骗你哪⋯⋯” 完全是男人逗趣女人的神情。此后一连几天,景初都在回味那眼光和神态。她喜欢聪明独立爱调侃的女人。她问丹尼:“艾莉莎是女同?” 丹尼并不在意:“如果她公开承认,我一点不会吃惊。”
景初自觉羽翼丰满了些,就跳槽到了一个约旦人开的私人学校。也许因为同是第三世界国家来的移民之故,她跟曼苏尔一见之下就觉得自在和放松,甚至第一次与他讨论教课的报酬就勇敢地讨价还价。结果争取到比教其它语言的教师高20%的薪水,自己都意外。曼苏尔娶了当地人作太太,举止言行很开化,但与西方男人相比,穆斯林男人对女性的照顾里好像有一种特别的关切。
这天下雪,晚上下课后曼苏尔主动开车送景初回家。本来说着教课的事,忽然问她是否愿意跟他在一起。景初觉得好气又好笑,问:“你不是有太太的?就算我没有丈夫,这里你也没法娶四个妻子。” “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嘛!” 景初当他说疯话,一句“可惜我对此没兴趣呢!”就打发回去,但暗地里惊奇自己并没有觉得受到了太大的冒犯。事实上丹尼对她越来越淡,她早有感觉。
那次他去南方联系画展的事,她一路辛苦跟着他凌晨出发,一天开了七百多公里的车,到了顾不上休息就去见画廊老板。丹尼谈完后出了办公室,紧张一过,竟然忘了在外面客厅里坐等了他两个多小时的景初。她从后面追上去,眼泪禁不住大滴掉下来。他哄了她一晚上,觉得身心俱疲,而她还是觉得委屈。失望是不用说了,他的学校赚钱不少,但花费更多,入不敷出是常事。他们是住家跟学校合为一体,同在一个大公寓内,前后几间大小屋子。白天晚上都有学生来上课,工作和生活也分不开。景初希望过两个人的清净日子,开始还相信他说的一待赚了钱就另租住处的话,但慢慢眼见得这许诺成了空头支票。然后有一天她终于意识到,他根本就不想另找住处——他的事业,就是他的生活。至于她,她是后来加入的,而且没有自己的事业,理所当然应该让步,以他为重。
曼苏尔那里教不少语言,学中文的不多。第一天上课不过十来人,倒有两个英俊迫人的小伙子。其中一个对中国的文化完全不了解,问些让她哭笑不得的问题,另一个马上站出来给她解围——由此她注意到在做考古博士后的劳伦,多次去过中国,像是相当熟悉那里的风土人情。居然还有一个中国女孩子,澄澄,从小跟着开餐馆的父母过来,在家说方言,只记得一点普通话,完全不会读写中文。景初能想象这女孩子一边上学一边帮家里,还要抽出时间学中文有多不容易,更难得的是她从来不诉苦,年纪轻轻却很有决断。
很快大家都注意到,曼苏尔更感兴趣的是赚钱而不是教学,尽管他自己教授阿拉伯语。他喜欢跟学生做点小生意,常常带点什么到学校来卖。有些是勉强跟阿拉伯文化民俗相关的小物件,有些则是完全不搭界的东西,比如元旦过后居然带十几本年历来推销。更奇的是学生交费不是一次结清,还可以讨价还价。有人喜欢这样宽松的气氛,也许还觉得别有风味,可是景初受不了他这种做小买卖一样的办学方式,尤其不喜欢教学中掺杂生意气氛。学生们来他这里,很多只是为了从一般层面上了解一点异国文化,并非专为学语言而来,上课提提问、聊聊天就很满足了。景初教课认真,可是课时少,干扰多,中文又难,很快学生只剩下小猫三两只。她知道主要问题不在自己这儿,可还是很沮丧。曼苏尔倒似乎不以为意,他也许习惯了学生象市场的客户来去不定,反正一种货卖不动了,换一种,生意照做。
只有澄澄和劳伦还在坚守,好歹给景初一点安慰。学校的事情不顺心,家里面又后院失火:丹尼新买了一个所费不赀的手机,他是一向对新生事物尤其电子产品持怀疑和抵制态度的,而且明明早有家里和学校两个座机可用。她不止一次注意到他藏藏躲躲收发短信,但不屑于象小肚鸡肠的妒妇去盯着他问,更不想揭穿什么,只是愈发觉得心凉。隔几天,找了个借口,搬到客房去睡。丹尼即使不快,也只说了句“等你身体好些再搬回来”作罢。
澄澄打电话,说是晚上餐馆临时有事来不了,两个人的课,就只剩下一个学生。已经发生过几次了,景初知道澄澄父亲的健康状况很不好,很替她担心,但自己帮不了她什么,再说出来开餐馆的自有他们自己的一个圈子,互相扶持。给劳伦单独上课,也就不再拘泥于教材,除了做些发音和语法练习,就是随意闲聊,基本上是聊中国和中国有关的话题。
一向准时的劳伦那天到了上课时间却没来。景初等了又等,以为他不来了,心中怅然若失。然而就在她已不抱希望时,他却出现了。抬头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她竟然放下一贯的矜持,喜形于色。劳伦看她如此,也是意外。剩下的时间上课已不够,索性扔开课本聊天。并排对着墙上的中国地图,她站着,他个儿高,斜坐在桌沿。他告诉他都去过哪里,磕磕巴巴的中文,习惯了教语言的她也大致听懂了。随着他的行程一路惊叹,她一边想不知有几个中国人象他那样走遍大江南北。
他说得兴奋,眼睛里好像有火焰在燃烧。她微笑着双臂抱在胸前,偶尔看他专心寻找地名的侧面,身边是他强健修长的腿,只觉得咫尺天涯。他始终用单数第一人称叙述那些旅行,那样自由无羁的生活也曾是她的梦想。她面上微笑着,心里却一阵黯然。
三、 劳 伦
曼苏尔没有象帕里斯那样一再挽留景初,她几乎没有什么负疚感,很痛快地辞了职。她决意不再受人牵制,自己私人授课。丹尼帮她设计打印了些传单做广告,去大学和酒吧等处张贴。以前的学生也帮忙做宣传。澄澄和劳伦都跟过来,还有以前帕里斯那里的鲁宾也找到她。教室是现成的,就在她的住所、丹尼的学校里。学生们中文程度不一,又各有职事,景初跟他们大都是单独教学。
劳伦第一次来上课,景初把他介绍给丹尼。她和丹尼都很自然大方,一向潇洒自如的劳伦却奇怪地脸涨得通红。寒暄过后丹尼踱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景初瞥见劳伦偷偷用双手握住自己的脸颊——想必是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么说他心里也有鬼,景初顿然感到莫名的欣慰。
他们的课很快就变成形式上的,课本摊在桌上,大多数时间都在用他的母语聊天。他自己话其实不多,但天生有能力懂得她,无论什么,好像一开口,他就都能明白。他还有罕见的耐心——她此前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能说,也许跟他说的话比这些年跟丹尼和他的朋友一起说过的话都多。他的好奇心也永无止境,总在追问一些细节,探究她的想法。跟他对话常有惊喜,两人的感觉好像总在同一波长。
话题也渐渐私人化:他告诉她在中国有个女性朋友。“啊——终于来了” 她想,好像自己疑心多时的病症总算被确诊。再自然不过了,否则他怎会那么了解中国,并且学中文。但他坚决否认是女朋友,也不是为她才学的中文。“她比我大六岁,有自己的家庭。” 听上去她像是在中央某部任职。仕途顺利的女人,如果作出过什么家庭情感方面的牺牲也不足为奇吧。
他们之间象是有一根绷紧的橡皮筋。她极少对他提到丹尼,但觉得他懂。他好像什么都不问就都懂了。当然这是他天性细腻,更多大概还是久经情场的缘故,一个各方面都称得上优秀的男人。他似乎早已阅人无数,对女人们几乎手到擒来——景初开玩笑问起,他略带讥讽地微微一笑:“哦,没太费过事”。还曾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让刚刚毕业、同去野外考古的年轻女同事昏了头,取消既定的婚礼,只为与他共赴天涯——他当然承担不起也不想承担这个责任,虽然不是没有负罪感。类似的事不止一次,他成为维持平衡的个中老手:他爱女人,真诚地欣赏她们,但不会为此放弃自己的身心自由,更不想让自己湿手沾上干面粉,被任何固定的世俗关系拴住。
她起先以为他是欲擒故纵,殊不知这一套对她不起作用。可很快明白不是的。他不是始乱终弃的登徒子,她也并非未经世事的纯情少女,等着被他勾引和抛弃。她为他开脱,想他只是怕负责任而已——也可以说太负责任,才不轻易给出任何承诺。可她何尝是要求别人为她负责的女人。他从一开始就以他的经历警示她,还特别提醒她攀岩时,在另一只手未抓牢绳索之前,千万不能放了这只手。他是怕她陷进去?可他们都还没开始呢!劳伦还几次三番告诉她,他在中国的女友写信说“嫉羡”他这个老师可以常常见到他。这么说对方知道她的存在,可她跟他们又有何相干?她每次都是听了笑笑而已,王顾左右而言他——她可没想加入那些女人去丰富他的收集。她从来是“宁可遗憾,也不懊悔”。
娅宣大概终是不甘心,居然万里迢迢来看劳伦,说是去瑞士出差“顺路”而过。劳伦找借口说娅宣人生地不熟,需要同胞作陪,请景初一起去吃饭。景初怀疑他此举是为向娅宣表明什么,但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不便拒绝——实际上,她也实在好奇。见到娅宣,外表却是出乎她意料的年轻妩媚,不象是8岁孩子的母亲,更让人想象不到她官居高位。
他们去澄澄的餐馆吃饭。澄澄好久没来上课了,她已经全盘接手父母的产业,独力经营餐馆。比起前两年,现在的澄澄举手投足间又多了几分干练果决,让景初想起艾莉莎——不知她现在人在何处,也许早去了别的国家。娅宣果然是个有些内涵的女子,三人相见愉快,景初对娅宣也非常周到。劳伦却分明在玩暧昧,谈话间伸手去拂开娅宣额头的几丝乱发。娅宣不防备,稍稍一偏头,随即泰然处之。景初则视若无睹,微笑着继续他们的话题。劳伦起身去付账时,娅宣跟景初讲到他们相识的前后,居然掉下泪来。景初低下眼睛,对面前的女人顿起同情之心,但又忍不住生出一分鄙夷。出了餐馆分头走路,劳伦又叫住景初说他次日不来上课了。她答应着回头,却意外看到霓虹灯下,劳伦看她的眼睛里竟然满是留恋和不舍——而他正要带另一个女人回家。
娅宣走后,劳伦来上课。景初收拾散落桌上的她正在自学的德文教材,劳伦好奇拿起一本,随手翻开一页,不由微笑,大声念出上面的例句:“海里有很多很多鱼。” 景初一听会心,也不说话,伸手要过书来翻了两页,找出另一个例句指给他看:“所有的鱼都会游泳。” 两人对视一眼,同声“噗嗤”一笑。他们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她实在喜欢他的聪明,但这不是主要的,最要命的是他懂她。尤其是与丹尼的不解人意相比。但她并未轻易让步。劳伦偏也是个知难而上的人物。一年多下来,两人对彼此的吸引早已了然于心,但表面永远是暧昧不明、模棱两可。让景初裹足不前的,倒不是劳伦愿者上钩的态度——她是成年人,会对自己负责。是他让她记起老克的精明和自我中心,还有他们对女人的态度。跟丹尼现在倒成了相安无事的朋友,他是否疑心她跟劳伦之间有什么景初不得而知,但他自己肯定是心有所属。丹尼现在更经常地南下,在那边还开了绘画班,一去三五月,这里的学校只有他在时才有人来。景初总算有了一个安静的、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可是劳伦却开始不耐。
这才有了他们的第一次亲吻。两人原本在灯下席地而坐,旧波斯地毯上,散落着课本、茶杯、CD、烟灰碟和阿拉伯坐垫。暗影里,劳伦的一双眸子有如寒星。他的吻象沙漠的风,干燥、热情。不象丹尼的,象湿漉漉的雨天,让她不快。她一个一个解开他衬衫的衣扣,口中轻声用德语数着“第一个”,“第二个”——解到第三个停住了,伸手进去抚摸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胸膛。
第二天打开信箱,他回去后半夜写来一行字:“你解我衣扣的那一分钟,是我此生经历过的最为性感的时刻。” 她想他毕竟不俗,是真正感性、懂得享受情爱的男人。但最让她看重的,仍然是他的“懂”她。
临近年底他忽然打电话来,问可否来找她。景初虽然奇怪,晚上本来有课的,为何要提前。但她素性不喜多问,总觉得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于是随口说好。一开门,他即忍不住勾下头来,给她深深一吻。他口中有明显的酒味,一问,原来是同事们中午聚餐庆祝圣诞。仍然是令人心醉的长吻。他的微醺也传染给她。他请她象前次一样为他解衣扣,却等不及她解完头几个,自己就三两下全部解开,然后一把脱掉上衣。金褐色的如同铜雕的完美躯干,在午后的阳光下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急不可待的样子,甚至不小心撕破了她的丝绸内衣。遍布全身的他的吻,象小兽的轻噬,又象蜻蜓点水。她想魂消魄散,原来是这样的感觉。终于得以一亲芳泽,劳伦压抑蓄积已久的激情全部释放。
事后,他恢复了一向的沉静,点燃一枝烟,长长吁口气:“不这样,谁知道还要几个月、几年拖下去⋯⋯”
她才明白是事先谋划的,并非她以为的激情无法遏制的结果。却也无法反驳他,而且心里的柔情蜜意还在,不愿去深究。
此后见面,他们不再是彬彬有礼的师生,而是心照不宣的同谋。事实上两人都觉得彼此再合适不过。劳伦说:“每一次跟你做爱,都是一场审美体验。” 她不十分明白他的意思,但能感受到他对每次见面的盼望和珍惜。他屡次重复:“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是每当她试探着想把关系推进一步,改变这种地下情人的身份——她并不在意牺牲自己名存实亡的婚姻,他马上退后,温柔但坚定地警示她不要越界:“我不能,不愿,也不该。” 还教给她一句成语:“要太多,反而什么都得不到。”
景初起先并不十分在意,随着关系的日益稳定,她以前的超脱反而慢慢消减,变成她一向所不齿的患得患失的小女人。一面琢磨、猜疑着他,一面对自己的琢磨和猜疑感到羞耻和不屑。他大概一向是跟其他的女人也玩同样的游戏吧?她自己心里不能平衡,对他也开始不讲道理——忽冷忽热,时远时近,有时还突然取消定好的约会。劳伦不是个好性子的人,但他太了解陷于爱情中的女人的任性,不想失去景初,就只有忍耐。可是她说过的一句话,却是结结实实地伤了他:“如果不是你,也会有另一个人”。
为了摆脱困境,景初出门去旅行,顺便看望久未见面的丹尼。在火车上看见一个亚洲女子,长得非常像娅宣。她的心竟然会一阵刺痛。为自己,也为她。自从娅宣来过,劳伦就没再去过中国。
南方的太阳把景初晒成棕色,好像又给她补充了失去的热量和活力。回来后第一次见面,她复原到他从前认识的那个中文老师,亲切而遥远。轻松随意地谈完她的旅行见闻后,劳伦也有让她意外的提议在等着:“今后,我们可以以任何身份交往。” 景初吃了一惊,知道这貌似平淡的一句话对他而言是怎样重大的决定,心里被大大地触动。而她面上没有一丝神情改变,只是柔和地笑着说:“还是不要了吧” ——她没有忘记旅途中对自己许下的诺言。如果为她而改变,他还会是他吗?她还会再爱他、被他吸引吗?一旦他们的关系改变,维持至今的激情也定然变质。那,大概才是他最怕的吧。为了不失去他,才不接受他——似乎是个悖论,但她已经说服自己,不去强求他变成另一个人。爱里面,更重要的不是过程吗?
景初跟劳伦继续以“中文课”的名义见面,为了保鲜,牺牲日常。她努力经营好自己的生活,而他出差、跑野外、在外旅行,总是寄回明信片,从不忘记带给她纪念品。每次一回到家,总是先发个短信给她。除了他们俩,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的故事。真个是“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他永远在那里,但永远不属于她。或任何人。而她对他,也是同样。他们彼此互不相属。
四、 澄 澄
丹尼回来了。
经济不景气,他在南部的学校被迫关门,回到大本营来,联络了从前的朋友和学生,准备重整旗鼓。景初的日子也不好过。除了克莱拉和鲁宾,她还有其他几个学生。一直以来有丹尼在付着房租水电,她也不是物欲很高的人,除了日用其它花费都减到最低限度,日子尚能勉强维持。可是忽然间,孔子学院遍地开花,财大气粗,很轻易地就抢走生源。
连鲁宾都说:“景初太贵了,我负担不起啰。” 景初知道他并不缺钱。这几年开始中国的交换项目留学生越来越多,为赚些零花钱,从打零工到教中文,都是廉价出卖劳动力。鲁宾找他们,虽然可以省点钱,但景初总疑心另有缘故。后来澄澄告诉她他总是带同一个年轻男孩儿去她那里吃饭,她大概明白了,也就无话可说。
劳伦倒是一如既往:永无承诺,但从不失约。他们在一起也有三四年了,每次见面,他自谓都“像当初,那第一次一样”美好。可他太贪心,他们亲热时,他也总是问她在想什么,得不到回答也不愿放弃。他是拥有她的身体还不够,还要她的心灵——而这是她最终的防线,最深处的自我,她是“不能,不愿,也不该”合盘奉上。他自然失望,却也无话可说:他不会交出自己,又凭什么奢求于她?他自己不正是“要太多,反而一样得不到”的专家么。他当初教给她的,景初一样也没忘记。
事实是,她开始厌倦这重关系。慢慢也看明白了,只要过程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并且,即使有了一个所谓的“结果”,又怎样呢?他这样的人,能够始终不渝爱她一辈子吗?以两人的个性,朝夕相处之下的激情又能维持多久?尤其是,跟他过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她没有正式工作,甚至都无法想象问他要零花钱,更不敢想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她跟丹尼,虽然困窘,至少从来没有为钱犯过踟蹰。
这样的情形下,澄澄对景初一表白,她没有犹豫就作出回应,决定不再教课,帮澄澄打点餐馆。澄澄对她的老师心仪已久,后者不是没有觉察,只是再也想不到命运会给她储存着这样的一个转机,还笑着自嘲说:“上半辈子爱男人,下半辈子爱女人。” 景初从来没有从任何男人那里得到过澄澄那样的体贴,她也爱澄澄的率真和实在。第一次留宿在她家,上午醒来,澄澄已走了,桌子上留着便签和够买半年早餐的钱:“亲爱的,我要去餐馆,不能给你做早餐了。去给自己买点好吃的。” 一周里餐馆歇业的那天,澄澄总是亲自下厨给景初做饭。家里的事,也从来不让她操心,一概交给保姆。澄澄不会象丹尼或劳伦那样说很多甜言蜜语,对景初的心意,都通过吃、穿、日常用度的点点滴滴表达出来。跟景初在一起,她的普通话学得不错,简单的中文也能看懂一些,却总是说自己是“粗人”,“没文化”。可是在景初看来,澄澄是最真的人,跟她一起过的日子,也是最脚踏实地的生活。夏天度假季节顾客稀少,她帮着澄澄翻新餐馆,从设计到装湟,出了不少主意,自己也很有成就感。
跟丹尼离婚的同时,景初也跟劳伦分了手,好合好散,都还是朋友。丹尼告诉她他在南方的年轻二十多岁的女学生,“年纪太轻,心思也太活络”——就是说,过去几年都是为了她,却也还没个结果。跟劳伦也偶尔见过几面喝杯咖啡,发现他好像不再象从前那样在意她的每一句话,遑论揣摩她的心思,甚至发生没听完她的话就转了话题的事——是对她身体没了指望以后,连带着对她的心灵也失去兴趣?她跟他,以为未落俗套,最终却还是落了俗套。在跟他的这场“拔河赛”里,她总算全身而退,可是也没有真正得到他。他们有过惺惺相惜的短途交汇,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对方。
澄澄看景初体质柔弱,不愿她为餐馆的事过多操劳,但景初需要这样久违的、踏踏实实的人间烟火。此前那么多年的婚姻生活,都好像在玩过家家,跟劳伦更是如梦一场。跟澄澄在一起,她才有有了一个家的感觉。也是澄澄教给她,爱一个人,原来可以很简单。只需投入,何论输赢。她问自己,所谓的“归属感”,是否就是如此。
那天澄澄跟她开车一起去大卖场的中国店采买食品菜蔬,路边两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景初一回头,看到与丹尼亲密地挽手并行的,竟然是艾莉莎,不觉错愕。这么说那女孩最终还是甩了他。再一想,却也为丹尼释然——他跟艾莉莎毕竟是多年老友,知根知底,也没有代沟。
几年以后,景初正在餐馆里陪熟悉的客人聊天,墙上的电视里意外出现记者采访克莱拉的画面。她已成为研究中国第五代导演的专家。景初看着电视上对着话筒侃侃而谈的成熟女子一时出神,竟然看怔住了,忘了说到一半的话题——那些教课的日子,好像不过是昨天,又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些年里,她的中文课教给了别人多少知识,无从确定,但她自己,无疑从那些经历中学到了很多,包括一些让她终生受用的情感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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