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庚先生走了。祭奠这位共产党里的好人明白人,我回忆起一九八八年在蛇口发生的一件看似童话的“蛇口风波”。
当年我是从儿子口中听到这个童话的,儿子大学毕业在深圳闯荡,不无得意地透露一则我听来是童话的消息,说“三个来蛇口传经布道的名人,被蛇口青年公开挑战,大快人心。”我头脑里本能反映是告诉儿子:千万不要多嘴。儿子说,这里是特区,不怕。
原来,被中共中央宣传部授予青年教育家的三位名人,到蛇口作学习雷锋的报告,在随后召开的座谈会上,三位主流意识形态传播者与台下的青年发生理念碰橦,会场出现了开国以来政治生活中重未有过的僵局。蛇口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报如实报道了,在全国新闻界引起轰动——这就是被称为“蛇口风波”的、被国人私下称之为童话、在法治国家其实是常识、在中宣部眼里是“政治事件”的一场惊震全国的风波。
蛇口小青年何德何能敢质疑中宣部的“青年教育专家”,挑战中宣部钦授的“青年人的导师”。事情的发生看似偶然,其实包涵着必然——经济变革必然导致政治诉求的变革,那几个小青年虽然当场被质问“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单位工作?”,他们仍然坦然陈词,说出自己的声音,而不是鹦鹉学舌般颂扬中宣部青年教育专家的高尚教诲。他们对中宣部传统的政治思想教育提出质疑,对以雷锋为榜样提出质疑。他们不担心被批被除名,因为他们在特区。
我生活工作在文化经济较发达的江浙地区,蛇口青年说的话,这里绝没人有这等勇气说出来,连想也不敢想。相反,我见到的政工干部无不异口同声地评论说,“这是思想战线上惊心动魄的腐蚀和反腐蚀斗争的反映”,“是别有用心的人扇动不明真相青年人”—–
对于中宣部的政治宣传教育,深信不疑,不乏受过高等教育者,遑论其他。说出来不怕笑话,我一直对于“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压迫的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我们去解放”深信不疑。直到一天一位政治人士援外归来,在私下大骂:拿钱往水里扔,人家不要比我们过得好多少倍。我才明白原来我是中了宣传的“套”。
中宣部的青年教育专家是理想主义专家,推行的是理想主义的教育,要求人人得“动机纯正高尚,不参杂个人打算”、他们认为青年人到蛇口是来“创业”还是来“淘金”是大是大非问题。把“淘金”和“创业”对立起来,把“淘金”作为“创业”的对立面加以否定,惹恼了千万奔赴特区淘金的青年人,我们想多赚点钱,我们付出了劳动,有什么错。导火索点燃了一个敏感话题,在中国报纸上破天荒第一次对中共中央宣传部的传统政治思想教育提出质疑。被质疑方的一份材料也上报到中央,试想,如果当时蛇口的掌门人不是袁庚——-会是什么样。
我很担心这几个青年人,儿子电话里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了结局,说,袁庚发话了,一 ,不是传经布道,就不能只许一家之言,既然是座谈会,大家都可以谈。二,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发表不同意见的权利,这是宪法赋予的言论自由的神圣权利。三,对被追问姓名上了什么材料的青年人,我们一定要加以保护,即使他们的发言有什么不妥,也不许在蛇口发生以言治罪的事情。
听了儿子的叙述,我感到法治和民主的曙光已在眼前,我感动得想哭。一年后的六月飞雪,我大会上哭着讲了我的表态,作为市级优秀科技工作者,这哭,这与党对抗的表态,惊动了我所在城市的高层,于是,哭掉了我赖以生存的高级工程师饭碗。哭掉了三十多年的工龄。
仅以此文祭奠袁庚先生,愿好人明白人袁庚先生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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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第一二九六期(cm1602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