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脚实在是一样好东西,很多有趣的人,比如画“眼开眼闭”猫头鹰,一巴掌捏出个“酒鬼酒”罐子的画家黄永玉,就说他是如何喜欢吃猪脚。在美国人的超市里,猪肚猪腰这些东西不容易见到,但猪脚却常常能买到,可见喜爱吃猪脚的族类也不仅仅是我大中华民族。众所周知,德国人就是很爱吃猪脚的民族,但是德国人常吃的所谓猪脚,其实是猪的角蹄上面一点的部分。上海过去有一家叫“萊喜”的德式西菜馆,座落在南京西路平安电影院隔邻,听说此店还曾出现在张爱玲的哪本小说里,那里最有名的招牌菜就是咸猪脚,这家店里的猪脚,倒是真正的蹄子部分。到这家店里去如果不点猪脚,就好像到“全聚德”不吃烤鸭般地“文不对题”。
记忆中,在一般的中式餐馆里,正式把猪脚列上菜单的倒也不多,老式的上海菜馆里,最多也就是有红烧脚圈而已,脚圈者,就是猪的角蹄子上面的部位了。三年灾难时期,上海发的众多票证里,有一种罐头票,凭这票,可以去买一听装在玻璃罐里的“黄豆脚圈”。那年代,这可是个珍贵的东西,“毛脚女婿”上门,如果递上一听红烧脚圈,面对再刁钻势利的丈公丈母,有这等孝心攻势,也可摆平他三分先。
当然论起吃猪脚,中国人可能还比不上德国人讲究和出名。但中国也有一些有名的猪脚,比如广东人吃的“白云猪手”。据说正宗做法,必须要用广州城外几十里地白云山中的泉水,来冰激这一道工序,这样才能做到筋酥肉烂皮却脆,吃起来爽口不腻之外,还可得山水之灵气,所以美誉“白云”。
广东人把猪脚称为猪手,真是一种奇怪的叫法,一般来说,物以沾地者可称为脚,如“墙脚凳脚”,不沾地者为手,如“把手对手”,广东人却是“手脚”不分,实在怪哉!广东人还把喜欢对女人动手动脚吃豆腐的下作男人称谓有一对“咸猪手”,生着一双“咸猪手”的咸濕佬打擦边球,揩油去摸茶楼歺厅年轻女侍应的雪白手臂,被老广形容为“掰生藕”。广东话真是精妙绝倫,既通俗又警世,让人读后过目不忘。
台湾的猪脚也很有名,很多介绍台湾风味小吃的书籍杂志,猪脚必在其中。我去过台湾,有幸在一家叫做什么什么的著名猪脚店里吃了一碟,但是感觉平平,并无“惊艳”和相见恨晚之感。那猪脚仅是煮得稀酥秃烂而已。然而煮烂猪脚,却是任何一个蠢婆娘都会做的事。煮烂后还要有卖相,这才不容易和能够考人功夫。台湾的那碟猪脚,可用十二个字形容:“体无完肤,皮开肉绽,骨肉分离”。所以这种猪脚,只能归为小吃,还登不上大雅之堂。
我吃过的最好吃和令我最难忘的猪脚,是几十年前在上海的一个朋友家里,那大约是在七十年代,记得也是过年的时候。那年代,虽然当时吹嘘是“莺歌燕舞”,但是现在人民日报上官方的回忆对比和忆苦思甜文章,却是早已把那年代的黑暗和穷苦来作为现在改革开放成绩的对照了。事实也确实如此,当时政治上有四人帮的反动统治,经济上是样样东西都要凭票凭证供应。猪脚这样东西在上海,居民即使有了肉票也买不到,因为菜场上把它列为营养菜,而买营养菜是要凭医生开的特别营养票那种证明才能买。那是要生了绝症,或女人生了小孩,才够资格让医生开出一张这样的营养票来。人死只能轮一次,那年代女人生孩子一生也许才一、二次,所以如果黄莺儿还歌唱下去,小燕子还舞蹈下去的话,上海人名正言顺能吃到猪脚,一生也只能有个两、三次机会,真是如同传说中过去有些少数民族一生才洗两、三次澡差不多。
当时我的那个朋友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个猪脚,所以也当件“大事要事”来抓。他郑重其事,请了一个在上海一家大饭店里当大厨的邻居来做,并请我们一帮“姑群哥党”一起去享用。记得烧好的猪脚被盛在一只硕大无比的海钵里端上桌,只只脚底朝天,围着圈,码叠得整整齐齐。那蹄瓣子经如此摆法,竟宛如一朵巨大的莲花。我过去一直不能理解和想象中国的文人为什么可以把脚来比作莲,至此算是有些明白矣!那顿猪脚,余香缭绕,吃得我几十年恍然如昨夜。那天大家兴致高涨,吃后一定要请那位大厨来聊聊,是什么诀窍才能调理出如此标致,这等水平的猪脚。那位大厨也是个好吹好侃的人,在大家一轮吹捧之下,于是道出他的一番烹饪经验之谈。
据他所说,一个好的厨师无非要有三样过硬功夫:盐功,刀功,和火功。盐功其实就是菜之调味,常被很多烹饪家美食家推为三功之首,并定下不少清规戒律出来。但这位大厨却有自已的心得体会,认为“世间之法,法无定法”,哪有什么“不变法则”之说。所以他的诀窍不仅是“因材施盐”,还要“因人施盐”,不能“有盐无类”。各类蔬菜肉食的吸盐能力是不一样的,什么东西该加多少盐,几年厨师做下来,三只指头上早就能拿揑得分毫不差。而做为大饭店的大厨,常常还要接待各地军政首长,想要得到表扬,关键不仅要知道首长是何方神圣,哪路诸侯,还要打探出他祖籍哪里。因为中国实在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南北东西各地人士,口味相差太大,常言道:“北咸南甜广东淡,一条脷分百样人”。只有如此这般地“识相”和“迎合”,因材和因人施盐,才不会出错,能够在这种大饭店里站住脚跟。刀功这样手艺,也是个熟能生巧的功夫。把个菜刀玩上几年,虽不能说个个厨师都有取人项上之物如囊中探物般容易,但玩玩“小李飞刀”这等把戏,也并非难事。唯有火功,却感到是最难不过。那位大厨说,他跟了师傅五、六年,对火功还是懵懵懂懂。一天,他跟几个师兄弟们一起向师傅请教火功的心得,哪知师傅却道出了另外的一番故事来。
师傅说古代衙门里犯人过堂是否要打屁股,有经验的老差人是早知道的,所以差人早几天就会去向犯人索要银子。等到过堂打屁股时,有银两打点的犯人和无银两打点的犯人待遇就大不一样。贿赂过衙役的犯人,挨的是一种叫“响板子”。打板子时差役如虎狼般吼嚎,板子打得山响,犯人大哭小叫,几板子下去,就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这时差人往往会替犯人求情,说是犯人不经打,请老爷免去几板。做老爷的亦都是读书人出身,心慈手软,于是趁势下台。这种板子看似可怕,其实却是不碍大事,仅仅伤及皮肤,敷上金创膏,十天半月屁股就可以长回光滑如初。如果犯人无钱打点上下,差人就使出“阴板子”来打。这种“阴板子”,甚是阴毒,看似差人打时手软如棉,板子打在屁股上也仅仅发出“秃秃”的声音。犯人的屁股皮不开,肉不绽,表面上如无事一样,但犯人皮肤下的肉却全烂了。挨了这种板子,打后经年不愈,可以落下终生残疾之苦。差人练这种板子,是从豆腐坊里买一板老豆腐,用大竹板子打那豆腐,几十板下去,豆腐的外皮不能破,但里面早已成了一兜豆浆水了。练到这样地步,功夫才算练到了家,于是可以上堂侍候了。
这位大厨朋友说他听得师傅这一指点,从此开窍,不久就对大火、小火、急火、文火、烈火、暴火,柔火,阴火等十八般火艺得心应手,终于技艺超群,当上了上海最著名大饭店的大厨。而与他一起学艺的师兄师弟们,根本不解师傅在说什么东东。他们满师后,一辈子也就只能在“香满楼”、“聚兴园”之类的餐馆里炒个笋尖肉丝,煲个家常豆腐之类。
我听了这一番宏论,感慨万千,深感中国饮食文化之高深和奥妙。烧一只红烧猪脚,学问竟可以追溯到古代差役用竹板打屁股里去。正是如同文人做诗的功力,“功夫全在诗之外”一样,好厨师的功夫原来也尽在猪脚之外。天下的道理,真的是一通皆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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