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爱吃红烧肉,尤其喜欢吃红烧肉的那层皮。烧得好的红烧肉,那肉皮看着丰腴滋润,入口棉软粘糯,感觉大补养身。很多名贵的食品,比如鱼翅,海参,甲鱼的裙边,大闸蟹的蟹膏,以及听说过但没缘吃的熊掌,好像都有类似的特徵。我最喜欢的一种吃法,是把红烧蹄胖的皮揭下来,然后像卷日本寿司一样卷起淋了肉汁的米饭来吃。但同桌吃饭,如果有人如此下筷揭皮,属于很不礼貌,吃相难看,所以我从小就没有太多机会可以这样吃到。只有最疼我的老娘,有时会在蹄胖上桌前就先揭下一块肉皮悄悄留给我,而把蹄胖去了皮的一边压在碗底,别人也看不出来。一位老前辈的“吃货”说,这种吃法叫做“肉铺盖”。这个名称,在我闲书读得多了,懂点事以后,就不是太喜欢,因为感到容易和“肉蒲团”什么的混淆,让人听了想入歧途。但我也实在想不出有其他更好的名称,只能姑且用之。
有一年我回国探亲,顺便参加一个什么会议,会后组织者按排大家去上海郊外的周庄游玩。周庄现在的暴发和闻名,都说是起源于一幅画着周庄小桥的油画,那是原籍于上海的旅美画家陈逸飞先生的作品。但在我看来,那是周庄领导人的聪明,会利用赵丽蓉大师小品中麻辣鸡丝式的装璜来包装这个小镇。由于包装得体,忽悠到位,于是都市的小资们纷纷中套,“轧闹猛”也要专程赶到那里去风雅一番,领略感受一下传说中的小桥流水情趣。其实上海以及江浙一带农村,象周庄这样布局的水乡小镇,少说也有好几百,而且绝无例外,都有大桥小桥横桥竖桥的流水,实在不值得象发现了世外桃源般地大惊小怪。那天我与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起拥挤在周庄窄小的街道上,真是一点点也感觉不到有半丝半毫的雅趣。相反,把这么多人,去同小桥小河小街小台阶的景致放在一起,是极端地古怪和煞风景,游人实在是成了一种污染物一般。那天我虽然毫无游兴,但吃兴还是有的,因为组织者早就说了,午饭会按排在镇上最好的周庄饭店。
周庄有一样好吃的东西,叫做万山蹄,是一种红烧肘子,就是上海人说的红烧蹄胖,却是其他小镇上所没有的。虽然现在周庄塞街拦摊都在摆卖万山蹄,但听说只有周庄饭店做的万山蹄,才是真正古法泡制而成,最好也最正宗,这就是我万分向往的东西!万山蹄是由明朝初年,号称江南首富巨商的沈万山所发明首创。沈万山是周庄本地人,这个菜也是他家宴时的必备之菜,所以聪明和想赚钱发财的人们就利用了他的名字来命名,讨个彩头。这只蹄胖烧到今天,算来也该有六七百年的历史了,这样的好东西,难道能过其门而不吃吗?这正是“阿乡游周庄,意在万山蹄”!
沈万山这大官人,能在元末明初这样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敛成巨富,想来也不仅仅是什么等闲的商人之辈,照今天的话来说,没有“官商勾结”,“上头有人”才怪。所以朱元璋定都南京以后,他便屁颠颠地出资去帮助修造南京城墙,为“大树特树大明皇帝的绝对权威”,为伟大的农民革命事业而添砖加瓦。商人出钱塞给官吏,叫做贿赂,万一东窗事发,杀头的是贪官。商人出钱献给皇上,那就是忠君爱国。但这个“忠”和“爱”,在我们博大精深的礼制和文化之下,也是大有讲究和分寸,拿揑得稍有闪失,技巧火候略不到家,人头落地就是商人了。其实沈大官人当初修了城墙,见好就收也罢了,但他心犹不甘,意也未尽,忘乎所以,继续革命,说是还要出钱犒赏三军。这下就坏了,龙颜大怒,说“三军是我亲手缔造的,也是我亲自指挥的,犒赏三军那只能是伟大统帅做的事,哪轮到你小子来插手,真是野心不小”,于是判了斩监候什么的。但最后刀下还是留了人,改判发配云南,结果沈大官人是死在流配的路上。
这一个有关万山蹄背后的故事,那天与我在周庄饭店同桌的会友们是不会有任何兴趣,他们对江南酒席由冷盘、热炒、到大菜和汤水这样的上菜顺序也不太了解,所以对作为铺垫的冷盘和热炒,他们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真是“横扫千盘如卷席,奔流到肚不复还”。到压台好戏的大菜上桌,这些朋友们早已吃得奄奄一息,难以动弹。我因为有备而来,对前面上的菜都仅是浅尝而已,点到为止。终于,正宗的万山蹄被端上来了。这只巍巍然如肉山一般的大蹄子,烧得浓油赤酱,真是色泽浓郁如玛瑙,肉皮晶莹如琥珀,一看就知道是做肉铺盖的上品。这道菜被放在桌子中间的转盘上后,我便轮流转到同桌的每位面前,一脸诚恳地请他们先动用。果然不出我所料,竟无一人一筷响应。我见自己的礼数已经做到仁至义尽,此时再在这块肉上动动干戈,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了。于是心安理得,将肉转到自己面前,用筷子轻轻一拨一挑,已将一大块肉皮移了下来,平铺到自己的盘子里,趁势刮去浮油,筷子再回到肉山中间,从大骨边剔出一块纺缍状极嫰的精肉,懂行的上海人也有把这块肉叫做栗子肉的,与喷香的米饭一起铺开在肉皮上,此时再舀上两勺浓浓的肉汁,将肉皮如卷煎饼果子般地卷拢,筷子轻轻夹起,一口咬下,肉汁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满桌人见我既有苞丁解牛般的熟练手段,又可以把肉吃成这等花样,如此淋漓尽致,都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缓过气来,说:“还是你们上海人会吃!”
这次在周庄吃了用万山蹄做的肉铺盖,是我感到很得意的一次。非但东西好吃,还在众人面前露了一手,所谓一技在身,其痒无比,有机会露一露,好比抓到了痒处般地舒坦。可是我那次回美国后的第二天半夜,胆结石发作,腹内绞痛,被送进医院急诊室,吃尽苦头,大概算是对我技痒的报应。几天后,老友们有的知道了消息,来家探望我,竟然都讪讪地笑着说:“你这好吃之徒不生胆石,谁生胆石?”
你说,兴灾乐祸,真是什么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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