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伯特:中药和临床检验

大约半年前,在华夏文摘讨论区里有几条线讨论过中医中药的问题,最近又有新的争论出现。其实这个争论只要是有中国人的地方就会存在,而且争论了很多年。我因为专业原因,接触过一些临床试验,做过一些数据分析。在这篇文章里,我把半年前我在那几条线上的帖子综合一下,再做些改动,发在这里,和诸位交流。

我先阐明一下我的基本观点:

1. 中医的根本理论,如阴阳五行等,看似高深玄妙,实际是模糊的概念和原始的感觉,不应该再做为医治病人的指导思想。
2. 千年来积攒下的中药方剂,是宝贵的经验财富,应该严格地一个一个检验其毒性和效果。
3. 现代医学的研究方式,适用于中药。

对于第一个观点,我有可能是错的,所以持保留态度。对于第二和第三个观点,我没有任何保留。下面四小节,是对上面三个总体观点的展开。 因为是和网友对话性质的讨论,有时逻辑会有些跳跃,词句论述也会有些重复,请见谅。另外,中医或西医个人医德操守,医院规章制度及收费方面的问题,不在本文讨论之列。

(一)中医中药可以用现代科学和统计学的方法来验证。

中医和中药,师从古人的经验得来,其中有很多宝贵的东西尚未被现代科学证实。我同意这种说法。但如果说因此就不能用现代科学和统计学的方法来验证,我不同意。

一期临床试验主要目的是定剂量看毒性,确定最大可用剂量。这里的剂量可以是一种药,也可以是放射线强度之类。二,三期临床试验主要目的则是定量有效性。定量研究是现代生物统计学中的一个基本要求,中药也可以按此要求进行研究。我在网上随便找了一个药方:

化脂腹肝汤
  组成:丹参15克,茵陈20克,泽泻20克,黄芩12克,山楂12克。
  功效:舒肝、消瘀、祛湿、化积。
应用:脂肪肝。
用法:每日一剂,早晚饭前温服。

很明显中药是可以定量的,否则怎么抓药?只不过不在分子化合物水平上,而是在原材料水平上。我曾经接触过好几个与中药有关的临床试验,都是通过这种方法定剂量的。当然这要求中药原料的生长,产地,采集,烘干焙制贮存,都必须严格按照一定程序。在我看来这也是一件好事,因为它能够使药材的应用严格程序化。

一期临床试验的一个缺点,是所谓最大可用剂量只是对总体而言。比如在癌症研究中最常见的试验设计,是保证出现毒性和副作用病例小于1/3 或1/6。对于个例,需随时调整。

二期临床试验,主要是小规模的看有效性和治愈率。三期临床试验则是更大规模的检测有效性和治愈率。无论是中药还是西药,中医还是西医,都可以设计严格的临床试验来证实或证伪。随机双盲试验当然有它的缺点,但却是现有方法中最好最值得信赖的。不能因为一个考了95的学生做错了两道题扣了五分,就说他不好,至少他总比考50分的学生要强得多罢?在没有正确标准答案的情况下,我选择相信一个95分的学生,而不是一个50分的。另外,并不是所有临床试验都必须双盲。有些时候无必要,或不可能双盲;但应该尽量做到随机分组来保证有效对比。

至于样本量的大小,完全没有必要把每一种情况都考虑进去。如果把所有的随机误差和分组差异(比如病人性别,年龄,种族,收入,住处身体状况,病史,用药记录,等等)都考虑到的话,任何一个试验的样本量都将会是一个天文数字。实际上大的临床试验一般也就是几百到上千的病人就可以了(少数涉及基因的临床试验要求兄弟姐妹甚至是双胞胎)。关键不在于被研究的药物是合成的大分子还是丹参黄芩,关键是随机分组。严谨的试验设计,几百个病人就可以得到很好的结果。至少可以把统计检验的一类错误和二类错误率压的很低。

统计检验本身当然不可能百分之百的准确,否则还要概率做什么?但如果说因为有5%的一类错误率和10%的二类错误率(注意这是随机误差),就认为双盲随机对照临床试验有系统性缺陷而不能用在中医中药上,未免太中国特色。还是那句话:它不完美,但它的缺点是可控可调整的。至少它比什么都不做或拒绝做检验要强。

中医和西医的诊断治疗都需要考虑所谓“可行性”,在现代医学研究中称为“feasibility”。举一个简单例子。用某种最新的手术加上放疗方法治疗肝癌,可能非常有效,但绝大多数医院或是医生没有这个能力或水平,那么就不可行,不能勉强。否则强行上马带来的后果可能非常严重。中医也是如此。我愿意相信极高明的中医望闻问切即可确诊,但有多少中医能做到?如果我们设计一个简单的随机对照试验,一百个怀孕8个月的孕妇,和一百个装做怀孕8个月的非孕妇(通过化妆等等伪装,甚至可以要求医生只能搭脉和见脸,不能见身体),有多少医生能通过脉搏,舌苔和面色正确地判断出来是否怀孕,甚至胎儿性别?北京朝阳中西医结合医院的中医有几个愿意接受这个检验?如果想把中医中药传承下去甚至推广到全世界,就一定要有勇气接受最严酷最苛刻的检验。西医西药已经并仍然经受着这种检验,中医中药就不能再退缩。如果认为现有的检验手段都不可用,那么就必须提出自己的检验程序和标准,以供他人判断。能够去伪存真,对中医中药的发展是一件好事。

(注:几乎就在以上讨论出现的同时,我听说了国内的“搭脉验孕”事件,但最后似乎没有结果。)

至于接受治疗后,病人是否治愈是由病人说了算还是由医生说了算,那要看是什么病。如果这是一个与喉咙痒,胸口痛,心理忧郁或其它生理感受等有关的疾病或症状,那么病人的自我感觉和意见可以占主导地位(前提是病人有清醒的判断能力,比如精神病人就不适合自我评估)。而正因为如此,对于这一类的疾病,双盲试验就显得更加重要,因为病人的心理会有极大的暗示作用。而如果是脑溢血心脏病艾滋病癌症,那么就需要试验仪器来检测。比如看看肿瘤是不是减小甚至消失?活体检验结果如何?病毒测试是否阳性?这些是病人自己是不大可能完全判断得出的,治疗结果必须通过医院和试验室仪器测量才能得到。

(二)我所了解到的关于现代医学和古医学的比较(主要在癌症治疗上)。

在欧美,非现代医学常被称为替代医学(Alternative Medicine)。我对替代医学的了解,主要是在癌症研究上。我想从一个争论最多的话题开始:当一个病人得了癌症时,是不是需要服用西药,或是化疗,来延长生命。而反对这么做的理由是西药或化疗会摧毁免疫系统。

首先,化疗药物具多大毒性,不能一概而论。有些药物经历过1,2,3期临床检验,在这之前还有组织培养和动物试验,收集到的统计证据是毒性可以忍受。这些试验,短的有3-5年,长的已经跟踪20-30年。所以这些化疗药物在正常剂量下,可以认为是安全的。但必须承认,一般而言药物毒性较大,肿瘤科医生需慎重考虑。其次,药物毒性和摧毁免疫系统不可等同。药物毒性范围极广:血液淋巴,神经,表皮真皮,肌肉结缔组织,骨骼等等需全方位衡量。实际上化疗药物毒性多是短期,对免疫系统有长期影响的化疗药物,比例并不高。再次,如果讨论治疗癌症过程中长期副作用,应该谈放疗。另外新的诸如免疫疗法,基因疗法等等都还在研究当中,手术,化疗,放疗仍然是癌症治疗的三大主要手段。

(注:以上是半年前所写。就在今年四月份,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刊登了一篇令人目瞪口呆的免疫疗法个例报告: https://www.nejm.org/doi/full/10.1056/NEJMc1501894。后面我会再提到。)

最后,最浅显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通常是手术前后,不服用或静脉注射化疗药物或不放疗,拿病人怎么办?我们不妨提出以下四种选择,欢迎支持中医,反对中医,中立者等等所有朋友提供建议。

1. 西药化疗或放疗。
2. 中医中药,包括针灸,推拿,食疗等我们中国人比较熟悉的手段。
3. 什么也不做,在临床试验中,根据病情和诊断,称为Active Surveillance 或 Watchful Waiting。
4. 其他治疗手段,比如其他各种Alternative Medicine。

1和3的比较,有很多文献报道。绝大部分双组对比(有双盲,也有非盲),是化疗能够延长寿命。用我自己做过的一种非常糟糕的肿瘤手术后生存分析来举例:用药组中位数生存时间是15个月左右;不用药组是9个多月。这些不用药的病人,大多是自己选择不用,少部分是医生不给(并非随机分组),样本量300左右。两组有显著差异。那么在这种证据下,如果你是医生,你给不给病人用药?这本身就是一个风险评估:如果病人同意用药带来的好处(延长生命)超过坏处(药物毒性),用不用?用药失败就说成是西医杀人,恐怕连孙思邈张仲景转世也不敢再行医了吧?

1和4的比较,也有文献报道。有些Alternative Medicine只能用匪夷所思四个字来形容(多半发表在所在国家的小杂志上,不为人知)。我没有做过这方面分析,但听说过一些非洲,东欧和印度的奇异疗法;最让我惊讶的,是Steve Jobs的病例。在欧美日的医学杂志上(主要是收录在PUBMED里的),相对而言,所研究的Alternative Medicine比较不那么耸人听闻一些,然而,绝大部分结果确确实实是Alternative Medicine 完败。那么为什么我们还是要平和地接受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试验?一句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只要有一线可能,被小样本经验过,有合理的初步数据,我们就应该在不违反医者伦理道德的情况下尝试更大的可能性。科学研究的每一步进展,都要通过艰苦的努力(甚至是违背自己的初衷)并有严格的证据,何况医学更是直接的人命关天。

中医的基本理论,信的人可以说它是高屋建瓴博大精深,不信的人会说它是原始粗糙,植根于古人对自身和人体的粗浅认识。这个争论一百本书也写不完。我的意见是偏于后者,我不认为扶正,固本,祛邪等等说法是古人(不论中国外国)对免疫系统或人体生理构造有什么深刻理解,只不过是将“搞好身体排除病根”说的文雅兼玄妙一些,几乎所有Alternative Medicine和所依附的古文明都有类似说法。古老而模糊的概念,直观且原始的感觉,不能凌驾于具体的研究之上。如果说拿这个来指导现在的科学,太过牵强。你考了95分主要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不能归功于毛主席指示过“孩子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1和2的比较,可能是我们最关心的。这条线上有人说我们不必拿FDA的要求当圣旨,我同意。我和我的一些同行也是这么做的。在过去的10年中,我们多次回国开会,和卫生部,国家卫生计生委,某著名中医院,协和医院,复旦肿瘤医院和人民大学统计学院交流过,希望能够开始几个双组对照试验。最主要的,是纯西医对照纯中医,不允许中西医结合,专门对照疗效(两边的药都已经被证实是比较安全,毒性较小的)。我们都没提FDA的要求,这是用我们自己的理解提出了几个试验方案(我在前面几个帖子里简要提到过),结果还是不了了之。而最大的阻力,很不幸,来自卫生部和中医院。更糟糕的是,不止一家医院(这个问题中医,西医都有)根本不愿意把数据拿出来比较。真正反对中医,将中医置于死地的,正是这些食古不化,抱残守缺的人(当然反对将西医数据拿出来的也没有科学精神),历史上见的太多了。

2和3的比较,有中医研究报道,主要是在生存品质上(Quality of Life)而不是治愈率。集中于镇痛,饮食,排泄,睡眠,认知等人体日常功能。这是好的开始,比什么都不做强。最令人兴奋的是美国这边已经和国内针灸师开始了双盲对照试验,虽然两组结果没有显著性差异,但足以支持我们开始更大的试验。各位猜猜为什么这个试验能够开始?因为它的主项目负责人是个白人,而他对针灸产生了兴趣。对于积极参与这项研究的几位国内针灸师,我非常钦佩他们的勇气和医德。

我对于某些网友在用药过程中受到多次副作用毒性影响感到很抱歉,我完全理解她们从个人经历出发而形成的观点。我也绝无勉强她们改变信仰的意图,但我有一个建议:即便是在网上,提出论断性表述之前(诸如西医杀人,化疗破坏免疫系统,安慰剂和化疗终将消失),或许可以查阅一些有关信息。不必读专业论文,上网谷歌或维基一下就可以了,至少先了解一些基本概念。另外,是个人经历有说服力,还是成千上万个其他病人通过很多个严格设计出来的临床试验得到的数据更有说服力?如果你认为你的个人经历有说服力,那么我告诉你我的个人经历,你信不信?我告诉你Steve Jobs的经历,你会不会改变看法?这几天恰巧和国内同行在交流这个问题,希望能进一步展开中医中药临床研究和数据收集。正好把邮件里一些东西直接贴过来。

(三)和某网友的一段对话

在半年前的几个帖子里,有一段我和某位网友(下面用XXX代替)直接对话形式的讨论。我把他(她)的问题,我的回应,和他(她)的评论都附在下面。我觉得这段对话,有一定的代表意义。

1. XXX:关于验证,我认为传统草药(包括中草药)早就是人类世世代代用生命“验证”过的了,所以其安全性是没有太多质疑的。

希尔伯特:恰恰相反,不少传统中草药(尤其是药效大的那些)的安全性需要严格检测。已知对肝,肾,神经系统,血液淋巴等有害的中药有数十种,我看过的医学文献也有不少提及。即便是国内的中医,也早已经开始注意这个问题。所以严格检测是必须的。至于“人类世世代代用生命验证过”这句话需要细究。别的国家我不知道,中国的史书我仔细读过资治通鉴,在网上有人指出中国古代平均寿命很低之后,我重读资治通鉴时曾经留意过和平时期贵族和皇族的寿命,虽然我没有做严格的统计分析,但我发现很多有记录的,自然死亡的人寿命的确很短。另外清史稿中较完整的皇族子女寿命数据也支持此论断。我当然不是把这归咎于中医中药,但至少我们不能说“古人吃中药活得长我们为什么不能吃?”

XXX回应:—我说中药的安全性没有太多质疑,并不等于说所有的中药都很安全,更不是说不用检验。总体来说,我用西药,几乎每一次都会有严重的心脏症状发生,而中药除了没感觉以外,副作用我只有一次感觉到。—西医的化疗可以说是在医疗历史中对人体伤害最大的治疗方法,主要是其对心脏功能的摧毁性作用(这也是可以查出来的,是一个搞麻醉的美国人给我科普的)。可现在大家还是前赴后继地花巨大的钱力去做化疗,我真不懂,人对”科学“的迷信就可以到这样的程度!

2. XXX:那么为什么西方科学要对这些做科学研究试验来测验其有效性呢?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搞清楚“为什么有效”的问题,而非“是否有效”的问题。
希尔伯特:首先我们要检测药物的毒性,然后检测有效性,最后才是搞清楚为什么有效。如果连是否有效都没有弄清楚,何来“为什么有效”?
XXX回应:—中药能流传下来的,能够叫“药”的,基本都是有效。就像我们现在吃的蘑菇,能吃的,就是“有效”,不能吃的,就不会出现在食谱上,所以那些无效的,早就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3. XXX:拿食物举例,大米大麦,这些食品,人类吃了几千年,在没有现代科学时代,谁也不会想去测验它们的营养成分,但有了科学之后,就有人开始吃饱了撑的,去研究其营养成分,究竟为何对人体有益。
希尔伯特:测验食物的营养成分,决不是吃饱了撑的。我举一个简单例子:古代,甚至到近代乃至40年前,婴儿死亡率都很高。除去疾病,疫苗等等不谈,一个重要因素是一直不知道母乳的确切营养成分,所以一旦母亲没有乳汁,婴儿立刻有营养危机,相信我们这里年纪稍微大一点的网友都有印象。现在配方奶就是根据营养学研究结果配制出来的,不知挽救了多少孩子。而配方奶的营养成分研究,仍在继续。至于米,麦这些普通食品,研究其营养成分,能够更好的筛选品种。袁隆平研究的超级杂交稻,就是注重于营养含量。另外再加一句,国内很多养生专家动辄宣称某种保健品“极具营养成分”,至少我们都要有一点营养学基础,才能判断真假吧?
XXX回应:—我不反对测验啊。你这个母乳的例子不正是证明了我说的“知道了营养成分,就能批量生产,扩大资源”的观点吗?“吃饱了撑的”那是一句玩笑话。

4. XXX: 像黄芪黄连这些普通中药,谁听说吃了死了的?
希尔伯特:没有吃死,不代表可以随便吃。对人体造成非立刻致命但有长久副作用的也要通过检测才能知道。黄芪有人做过动物试验,结果没有问题。黄连则含小檗碱,对循环系统有害,大鼠试验已经证实。
XXX回应:—我哪里说了没有人吃死就可以随便吃了?

5. XXX:当然,科学验证之后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批量生产,让更多人收益。
希尔伯特:同意。不过很多没有被验证过的中药,也在批量生产。我的建议,就是从现在开始,一个一个去严格检测。100年不够就200年,200年不够就1000年。我们这里所有人化为尘土之后,还有我们的子孙后代,总有一天,能够建立起这个体系。

6. XXX:另外,是否需要科学验证,还有一个问题是病的普遍性。很多中药是针对疑难症的,生病的人本来不多,谁愿意大量投资去搞试验?
希尔伯特:常见疾病和罕见疾病有不同的临床试验途径和质量控制方法,但不是说生某种病的人不多就可以不要检测治此类病的药物。实际上药物研究的前期投资非常大,中药反而没有这个问题。因为中药是就地取材,不需要生化合成,可以直接拿来检测,去除了很多麻烦(注:当然从中药中提纯有效成分则困难得多,这是另外一个话题)。至于“很多中药是针对疑难症的”这一评论我不同意,其实现在中医在国内日益萎缩,很多中医院需和西医合并才能生存,原因就在于西医能治的病,大部分人已经不会再去看中医了。多数情况下只有西医治不好,才找中医。所以“很多中药是针对疑难症”是无奈的结果,而不是中医中药的初衷。

7. XXX:所以,说很多中药没有经过科学验证就认为它们无效,或者有害,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把“科学”这个探索真理的手段看成目的的本末倒置的态度,非常谬误。
希尔伯特:没有经过科学验证,不能轻易下结论。一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不会随随便便地说某种中药或保健品有毒或无毒。但如果拿来治病救人,尤其是还要花钱买药,那么在没有检测之前的原假设就要设为无效(需充分证据才能推翻原假设,我上两个帖子中提到的统计检验P值就是为此而设。中医西医都应当如此)。当然,你个人也可以把没有检测之前的原假设定为有效,反正你觉得无毒,想吃就吃。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没有讨论的基础了。

你可能认为我是反对中医中药的,其实我是希望能够发掘出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我的姑妈是一位当地有名的老中医,我的外祖母是受过西医培训的老老中医(她自己的记录,搭脉搏判断怀孕4-6个月的孕妇,准确率在80%左右;但判断不出男女)。以上我的一些观点,还是她们灌输给我的。(我姑妈自己收集数据60年,后来找我做过统计分析,当我看到她十几箱子原始材料时,极为感动。)我自己成年后所受的教育(由分子生物转为数理统计),所做的研究,使我对医学评估有了更深的了解。我真希望你能遇到我姑妈或外祖母这样真正的医者,她们从不讳言中医中药的缺陷,终其一生,努力改变自己和这个世界。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盲点。从自己切身经历和周围生存环境得来的印象,不容易改变。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观点会越来越深入,因为我们会开始选择性地读支持我们观点的那些文章。中医中药有很多地方还没有弄清楚,所以重要的是建立一个规范的体系开始独立无偏地测量收集数据,再加以正确的数据分析。然而在现阶段的中国,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自己也做过一些努力,但每次回国开会的结果都令人沮丧。我也并不指望能说服谁相信或不相信中医中药,就好像没有人能够说服我不相信科学或去信仰宗教一样。这就是我的盲点。我的目的是把我了解和掌握的一些事实说出来。

(四)关于中医中药的个性化治疗问题

个性化治疗并不代表不能做双盲试验。实际上医生和病人都可以完全被蒙在鼓里。简单的来说,就是诊断和抓药分开。以下稍微说得细一点。

成立一个临床研究中心,人数不需要很多,负责随机将病人分组(需保密),监控记录病人进入治疗程序以后的病情发展,以及收集数据。医生并不知道病人是被随机分到试验组还是对照组,因此正常的望闻问切,以及开个性化的药方。医生直接把此药方转到临床研究中心。病人可以看药方,但须事先同意自己不得私下按照药方抓药,否则会有服双倍剂量的危险(因为病人不知道自己吃的是真药还是安慰剂)。研究中心与药房联系,配好药(真药,这样药房也不知道最终给病人的是什么),药由研究中心拿回来并负责分发给病人。如果是病人是属于试验组,就把真药交给病人; 如果病人属于对照组就把颜色,味道,质地看起来和尝起来都一样的安慰剂(可以由药房事先配置一大批准备好)交给病人。除了临床研究中心,没有任何人知道哪个病人吃的是真药,哪个病人吃的是假药。

如何作出味道颜色质地都一样的假药是这里的技术关键。已经配置好的丹、丸、散比较容易作假,其次是需外敷的药膏,比较困难的是需要熬制的汤剂。我曾经就此问过一位在国内做中医的老同学。他说现在相当一部分的中药已经不需要病人熬汤,都已经成型,只需每日所服剂量稍作增减即可。实在需要熬汤,可以添加几味味重而不具疗效,只有君臣辅佐作用的配剂,病人就无法分辨了。最后一招则是用人工味素加色素,再混入米汤。

开个玩笑: 咱中国人作假已经名震天下。到监狱里找一批做什么苏丹红咸鸭蛋,假羊肉串,伪劣药品等等的高手,勒令他们将功赎罪,做出喜大普奔的安慰剂假药。如果说平时作假智思泉涌,到科研关键时候反而做不出假来,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至于阴性结果可能会被隐瞒,的确有可能。但是现在涉及随机双盲对照组的三期临床试验全部都有数据和安全监控小组(Data and Safety Monitoring Board, 即DSMB),试验结束后结果全部公开并可以查阅,无论结果是阴性还是阳性,都不可能隐瞒(至少在欧美日本新加坡都是如此)。事实上,做科研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诚实。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什么也不用谈了,中西医研究都应该这样。另外,病人需本着完全自愿的原则参与随机双盲对照试验,一旦参与,必须严格按照程序服药。结束之后,可收取一定报酬。

我前面已经说过,不论多么困难,有多少阻碍,我们应该有勇气,并努力去开始将中医的检测规范化系统化起来。也许我们可以找出一千个借口一万个难处不去做严格的临床检验。而去做这件事却只有一个理由: 没有严格的检测, 就没有质量控制和取信于人的证据。正如某网友(即上一节的XXX)所说,中医中药用了上千年,却少有系统的检测和数据收集,那么就让我们从现在开始,如何?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点一滴认真去做,难题总会解决的。不去做它就永远在那里得不到解决。

另外有两点需要说明的是,FDA虽然也做研究,但这里提到的大部分方法不是由FDA做出来的,而是由很多科研工作者艰苦卓绝地摸索出来的。在被证明是有效合理的手段后,最终被FDA采用而已。我们可以不追随FDA,只要我们能找出其它合理有效的检测方法,也完全可以。而现在关于个性化治疗和基因治疗,有不少研究,出来了很多新方法。这些方法我们都可以借鉴。

以下第五,第六小节,是我这次新加的内容,不属于半年前和网友在线上讨论的范围。

(五)欧美医学界对中医中药的看法

这个小节的题目起得有些大。实际上我对欧洲了解很少。主要了解来自于美国。总体而言,美国医学界,对于替代疗法(包括中医中药),持不信任态度。我接触到的生物学家,医生,生物统计学者,也大多数对此持批判态度。

用我们最关心的中医中药来举例,NIH(实际上是NIH的一个分院,NCCIH: National Center for Complementary and Integrative Health。https://nccih.nih.gov/health/whatiscam/chinesemed.htm)对中医中药的介绍,谨慎而小心。对于气功太极针灸。认为一般比较安全。对于中草药的安全性介绍则谨慎很多,提到了毒性和副作用(理当如此,几乎所有FDA批准的药物,都有毒性副作用详细叙述)。而对于疗效,则说没有严格的足够的科学证据(注意NIH并没有说无效)。NIH也提到,FDA并不禁止所有的中草药,那些作为健身补品在市场上不需处方就可以买到(中国店里有很多)。我们这里不少人可能都有在SAMS或者COSTCO买一些鱼油,辅酶10回国送给亲朋好友的经验。在花费不是很大,说清楚不是治病的情况下,这无可厚非,完全可以接受。但如果要声称有疗效或非常昂贵,就需要经过严格的检验了。

NCCIH自建立以来(前身是OAM: Office of Alternative Medicine)就争议不断。每年都有人提出要把它关掉。说每年在这上面花一亿多属于浪费钱财。各位可以去维基百科看一看(https://en.wikipedia.org/wiki/National_Center_for_Complementary_and_Integrative_Health)。我个人的意见是不应该把这个单位关掉。正如某些网友所说,这个世界上我们不了解的东西比我们了解的东西恐怕要多得多(前面提到那篇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刊登的一个不可思议的免疫疗法个例,在最近几个星期里引起轩然大波),每年花1亿多美元,如果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还是值得的。当然,这些钱不能乱花,必须有严格的临床检验设计思路。

但如果说因为NIH支持了一些中医中药(其实主要是中草药)的研究,或者哈佛耶鲁等某些名校学者发表了几篇关于中药的文章。就认为中医中药在欧美医学界多有地位,那是一种误解。最简单的数字就可以说明这个问题,NIH每年科研基金300多亿美元, NCCIH只1亿多美元(中医中药研究还只是众多替代疗法之一,分到的钱更少),比例是多少?每年NCCIH支持的中草药临床研究,实际上少得可怜。在PUBMED上查到的中医中药文章,也大多是由中国人署名,发在大中华区域性杂志上,影响力不大。在柳叶刀(Lancet), 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美国医学协会杂志(Journal of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自然医学(Nature Medicine)等具影响力的医学期刊上的中医中药文章很少。而且用欧美医学杂志和研究人员或是NIH的结果来衬托中医中药的地位,但又同时批评他们的研究方法,在逻辑上说不通。如果我们认为中医中药本身价值在西医之上,不需要欧美研究成果来支持,那么我们就应该着力于自己研究,而不应该过于在意别人的态度。反之,如果我们拿欧美支持中医中药研究的个例来做证据,我们就不能回避这只是少数个例这样一个事实,同时我们也就必须重视人家的研究方法。

(六)再谈关于中医的量化研究

对于中医中药应该全部废止的观点,我并不赞成。几千年来收集的中药药方。里面要说不存在任何有用的东西,实在难以令人相信(用一个统计专业术语来说,就是做贝叶斯分析时的先验信息在我看来不是完全随机,而有一定的概率峰值。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虽然说青蒿素是为数不多的例子之一,但是既然在中国有这个条件,为什么不去仔细验证一下有希望的药方?本草纲目,伤寒论里面当然有不少稀奇古怪,不可思议的方子。我们不妨拿出中宣部或者广电总局十分之一的精神,先删除一大半,剩下比较合理的,挑出最有希望的100个药方在今后30年中做严格的临床经验(即便无法双盲,也可设置对照组)。我们设一个门槛,如果这中间有10个中药方比西药有效,就再开始下一轮更大规模的检测。这个工作和NIH, FDA没什么关系。中国人的事,中国人自己做起来。

最后我想提到一点。中医的基本理论和思维方式,和现代科学不同源。在这上面争执,没什么用处。但是任何一种医术,任何一种药物,最终目的都是治病救人。只要是治病救人,就可以把治疗结果(Clinical Outcome)量化,比如生存率,短期治愈率,长期复发率,等等。因此,我们可以暂时不争论中医的理论是太高深还是太原始,而将注意力集中在治疗结果上。好比我们去两个商场买菜,我们并不关心他们的销售模式,进货渠道,储存方式等内部机理,我们只关心最终结果并要求在这上面严格把关:菜是否干净健康,新鲜好吃。我作为一个统计学者,写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要比较中医西医孰优孰劣(没这个资格,也没有足够的数据),而是希望能够介绍推广一些常用的评估(任何一种)医学手段应用结果的生物统计方法。

其实中医古医书和史书中不是没有量化的记载。《黄帝内经•邪气藏腑病形》中岐伯提到:“能参合而行之者,可以为上工,上工十全九。行二者,为中工,中工十全七。行一者,为下工,下工十全六。”这是较早的关于诊断率的论述(现在这方面的量化是诊断灵敏度和特异度)。《周礼•天官冢宰》则记载了对比治愈率的原始构想:“医师掌医之政令,聚毒药以共医事。凡邦之有疾病者,疕疡者,造焉,则使医分而治之。岁终,则稽其医事,以制其食。十全为上,十失一次之,十失二次之,十失三次之,十失四为下。”很可惜,后世在这方面的着墨极少。《本草纲目》中对药物毒性的分类,也颇为粗糙。直至今日,一说到量化比较诊断率,治愈率等,就认为是西医或是现代科学拿来为难中医的,估计黄帝周公等先贤地下有知,会大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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