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们姐们
来小三线医院后没几个月,就到了四人帮垮台日。揭批四人帮及余党余毒的运动虽十分火热,但有些头脑的人都能感觉到政治挂帅的日子即将过去。逸草的潜意识里,可能有了日后考大学或被推荐上大学的愿望。原在卫校花在团工作上时间太多,没怎么在业务上钻研。乘这时无多少政治工作烦心,便复习英语学习业务起来。志群的业务好,向他讨教或与他共同探讨问题较多,自然就走得比较近。后来两人被提拔为科室副主任,成了主任余老师的左臂右膀。常要一起参加乏味的会议,接触就更多了。那些会议的乏味,便消失在志群不时递过来的欢眉鬼脸上和我们的传条聊天中。
逸草以一进院就无惧陡峭山路参加数周下厂下村巡回医疗之举,和在枯燥烦人的政治学习时会讲有趣故事之“才”,赢得同科室师兄们的尊重。平日里师兄们和药房及门诊部的几个哥们都爱找逸草聊天。逸草说东说西,讲讲中学和卫校里的故事,被他们听来都是有趣的新鲜事。逸草还将从《世界文学》里读来的和从二姐那里听来的英文书里的故事(比如蝴蝶梦Rebeca),像说书一样一段一段地娓娓道来,把听讲的所有人都吸引住了。
生活在帅哥们厚爱中的日子是挺好过的。在他人值夜班时,总是各管各冷清清的。可轮到逸草值夜班时,师兄们就这个去那个来的成了聚会热闹日。一起边干活边玩笑逗乐,或分享好吃的东西。新分来医院的几位医大工农兵学员,也时常来凑热闹,常到深夜才散去。
和志群的关系从一开始起就像要好的哥们姐儿。逸草虽比师哥们小一两岁,可似乎把思想相对较单纯的他们看作了老弟。医院的信件收发室人来人往,毫无隐私可言。逸草中学时期的蓝颜知己海鹏参了军,其参军的部队在黑龙江。他每隔两三周给逸草来一信,用的是醒目的大信封。这一来,医院里周围熟悉的人都知道,逸草有个在部队的蓝友。逸草知道海鹏这样做,意在要我周围人明白,此草已有“主”,莫要动心思。这一招确实有效,师哥们因此有点望而却步。
志群将自己的不少事包括交女友都和逸草商量。院里有一位大家公认和志群很般配的俊俏女护士菊。菊与志群同一届。志群对菊有好感,两人之间来往挺密,但一直未交深下去。原因可能是菊有点嫌志群家贫。菊有个在上海工作的“表哥”,来医院看望过菊几回,志群还帮着招待。但一年多后“表哥”离弃了菊。菊痛苦了一阵,又和医院旁边电讯站里的一个干部子弟交上了朋友。志群也就冷了心。菊后来在男友去澳洲后,痴心等待了多年终被弃,终身未嫁,那是后话。听志群的妻子瑞洁说,如今已再难从菊身上,看出昔日曾有过的美丽容颜,很让人叹息。
知道自己与菊走不到一起后,在三线工厂来院治病的人中,志群遇到了一位中学时期的女同学。各见对方分别数年后长成了大小伙子和姑娘,互生好感。逸草替他们高兴。可交往不久,那女孩就被查出在送验标本里作假,来骗取病假,拖延住院时间。志群被感情迷了双眼,居然犯了几回低级错误,未检验出其作假。直到有医生提出怀疑后,才睁大了眼睛,看出有问题。再叫逸草复查,认定了作假。虽然据她解释,是为了延长与志群在一起的时间,可其形象被自毁,志群有被愚弄利用的感觉,再无意交往下去。
冰清玉洁
第二年夏季,新一届卫校毕业的瑞洁和钟佩来到了医院。她们两人其实早已被分在本院,但先接受定向培训,留在上海读了卫校。钟佩是护士,瑞洁学的是药剂。两人都相貌可人,且挺有头脑,招人喜爱。很快便和逸草来往较多。
检验科进了一些新仪器设备,要增加新的生化测试项目,人手偏紧。院领导发话,可从人员偏多的药房调人,大家自然想到了瑞洁。瑞洁在药房受到院团总支副书记丁生的排挤,苦闷之际很乐意被调到气氛和谐的检验科来。瑞洁来后,拜志群为师或为师兄,加盟新的生化项目。
与瑞洁交往越多,就会越喜爱她这个人。认真又真诚,凡事总先考虑他人,心地特别善良,在为人上真是冰清玉洁。是我交往过的人中很少有的好人儿。她个儿偏矮,圆圆的脸庞,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使她看起来很可爱。志群在三十多年后还记得我当年的戏言,说瑞洁的脸庞好似以她鼻尖为中心用圆规画出来的。
不知是何因,那丁生总要和瑞洁过不去。在瑞洁调入检验科后,还继续以门诊部(包括了检验科和药房)团支书的身份和小小的一点权力打击瑞洁。他在门诊部团员会议上提出,要批判瑞洁走白专道路,把瑞洁气哭了。逸草未参加那次会议,后听说这等谬论,岂能容忍瑞洁受此委屈。
几天后,院团总支有会议,逸草应邀参加。逸草并非院团总支委员,之所以受邀参加会议,是因为文革后被派来做整顿的医院新领导,是49年前地下党出身,得知逸草父母皆为昔日地下党的老同志,便对逸草另眼看待,有意要逸草当院团总支书记。逸草在那会上就会议有鼓励职工又红又专的议题借题发挥。先表扬了丁生自己业务不错,又对丁生批瑞洁的谬论表示十分不解和气愤。质问丁生这是在向团员们转达何种信号?与当前的四化目标相违!并提出应将瑞洁树为红专典型,来带动全院青年学文化和钻研业务。丁生理屈,哑口无言。
逸草算替瑞洁出了口气,我们的友情大大加深。因瑞洁一贯工作表现出色,无可挑剔,以后丁生再也没有自讨没趣地找过瑞洁的麻烦。
日久生情
随着与志群工作和玩在一起的时日增长,隐约能感觉到他对逸草的情谊渐深。他聊天时爱打听逸草的交友择偶观,话里话外想问出那给逸草寄来大信封邮件之人与逸草到底是什么关系。逸草值夜班时,他带着几个哥们来作陪,渐渐对也来作陪的非哥们的他人(尤其是工农兵学员出身的医生)有些排斥,有时还作弄他人。不过这只是逸草自己淡淡的感觉,没听到有他人议论或就此开玩笑。
九月中下旬,母亲来信说了两件大事。一是父母亲将获平反被重新作结论,二是即将恢复高考。记得读此信是在一天傍晚,宿舍里没有他人。逸草读完信后,高兴得真想跳起来,却一时无人分享喜悦。推开窗户看出去,山岭绵延,秋叶色彩斑斓,天空满是晚霞,大片的火烧云灿烂绚丽。 逸草清楚地预感到,自己的人生将会有巨大的变化。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围绕着高考过的。在考什么科目上,我拿定主意,走理工方向。趁国庆探亲回上海,拿到了母亲准备好的数学和物理两本书。翻出了在卫校读过的化学书。并和母亲商量了一下报考的学校。原则上是不报什么名校,只愿能有大学上。不管是什么专业,在何地有多远,只要被录取就去。
医院里报名参加高考的人并不多。志群那届没有受益过“教育黑线回潮”,连很基本的代数因式分解都没学过,几乎无人敢考。他们那届只有团总支副书记玲玲报了名。她报名的动因里带有些侥幸心理,暗希望第一届恢复高考录取时,会不怎么看重数理成绩。瑞洁、钟佩、红和逸草都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可惜瑞洁的父亲在临考前几周得重病,瑞洁赶回上海,放弃了高考。
复习和参加高考的日子里
难忘那两个月没日没夜、学习学习再学习的日子,我们边照样上班边复习。红的母亲是上海某小学的教导主任,自有她的途径收集各种备考习题,几乎隔天就有习题试卷寄来。逸草和红一起解题,得益不小。我们花了近六周在数学上,复数也稍看了一点。用上班的时间,逸草打腹稿找空档准备了三四篇作文,都与钟佩和红分享了。到了最后十来天,科室主任余老师给逸草放了假。红已是门诊部护士长,有排班权,用上了自己的所有调休,作最后冲刺。化学部分没有时间复习,就只能凭在卫校学检验时所打下的那点底子了。物理真是毫无基础。文革期间的中学工业基础知识课上,只学了安装日光灯等实际运用,一点儿也没有学习什么基础理论知识。就在这最后十来天的复习时间里里,逸草匆匆学了物理中的速度、加速度和欧姆定律等。
十二月上旬的考试是医院派车送我们去县城考的,借住在三线总部汽车大队的招待所。考场就在离招待所不远的一所中学里。走进考场,坐在一张普通的课桌前,一种重返课堂学习的强烈愿望油然而生。
高考头一天,心里还是挺紧张的。上午考语文,打开试卷一看,只要求作文一篇,题目为:从“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谈起。见题心头一松。逸草那在文革中练就的笔头最擅长写这类文。比那后来知道的上海题《我在抓纲治国的一年里》要好写多了。将攻关与眼前高考相连,抒发发自内心的求学愿望实在是太容易啦。我不打草稿一口气写完,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剩下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仔仔细细将所有的(四人)“邦”改写成“帮”。头一个交了卷。走出考试教室,来到那空旷无一人的操场。即有预感,我这回一定能考上大学!
下午考理化合卷,物理和化学各占50分。先看自以为有底子的化学题,懵了。除了如何按比例配溶液外,其余题多半都眼生得很。这才知道,在文革中的检验班所学的化学课有多肤浅。在不安中胡乱答了一些题后,一看表,只剩45分钟了。眼前还有占30多分的三道物理大题。我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15分钟一道题来完成它们。老天保佑,这三道题正好是关于速度、加速度和运用欧姆定律各占一道,正在我临时抱佛脚学习到的范围内。我顺利把它们一一拿下,感觉那答案数字相当整齐,很可能答对了。
第二天上午考数学,考场教室里的人比起前一天要少了一些。可能是那理化考卷吓跑了一些人。数学部分觉得复习到了大半。与复习到的部分有关的题,基本上都答了出来。有一道椭圆体变换坐标的题不在复习所及范围,无从下手。考后自我感觉,总的说来还过得去。监考老师在我和坐在我前面的一位老高中生大哥周围来去转悠。考后听他说,据他看来,这间教室里我们俩是最有希望考上的。
最后的政治科目我考得很轻松,毕竟在卫校当了几年团总支宣传委员,对政治套话可谓滚瓜烂熟。安徽那年的政治卷,打开来头一道题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什么?看得我直乐,把那小曲儿轻轻的哼上不就得了。居然考场上立马有叹息声。坐在我身后座位上的我院团总支副书记玲玲竟然紧张得不行。趁发考卷混乱中,她急急低声问道,头一条是什么?我只好轻声答,你快哼那歌呀。这位平日里能说会道的团干部,考个政治都如此慌乱,其余科目成绩会是怎样可想而知。
三十七年过去,这些参加高考的记忆依然是那么清晰。说来我们这代人也挺可悲的,生活在毛共时代,这是我们头一回被允许依靠自己的努力来改变自己命运。日后在夜晚难眠时,我常会将这一段经历在脑海里细细回放,既有安眠作用,又对自己是个勉励。
那年有传言说,安徽的考题是属于较难的。考题的覆盖面较广,比如数学里边有复数的题。可实际上多数题目没有多少深难度,比较适合我们这样的蜻蜓点水匆匆复习者。可惜我考前不清楚自己化学部分如此薄弱,未加复习学习,没有答上几道题。考完后,既觉得自己总体考得不错,又觉得没多少把握。
感情波起
从紧张的复习和应考中走出,回到医院上班有恍若隔世之感。科室里的前辈吴老师似无意又似有深意地跟逸草说,你去考试的那几天,志群就象掉了魂儿一样。逸草听后心一紧。既有点自责,这些天,真把哥们儿都扔脑后去了,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难道志群真的动情有心了?
逸草此时的心,正在为海鹏的感情表白而烦乱。
海鹏和松华于77年上半年先后从部队复员回上海,都进了很好的单位。海鹏来信急切地想见逸草。还要求潇萍带着他去逸草家中,与逸草的母亲叙谈了一番。逸草77年中回沪探亲,“意气风发”地扛着装满山货的大小包往家赶。在离家近旁的小街上,与海鹏和松华不期而遇。能感觉到当时海鹏眼中闪烁的火花。
接下来的几天来往中,海鹏坦言相告了自己被迫离开部队的心中伤痛。本来能言会写也肯干的他,深得排长、连队指导员、甚至团长的青睐,发展得很好。可群众关系出了问题。他锋芒毕露,招人嫉恨。又祸从口出,高论政治,被人抓住了辫子。居然是在拿到了入党志愿书后被收回,又被迫复员。逸草知道这对心高气傲的海鹏是何等打击,替他惋惜,也尽量安慰他。
逸草结束年中探亲回医院后,海鹏在来信中写出了“数年不见,一见情衷”的心情。逸草在国庆间又探亲回去时,他更清楚地向逸草表白了感情。逸草心里很矛盾,有点儿感动,又觉得一时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感情。且满脑子都在为高考做准备,便以只要人不回上海,就不会考虑这样的感情升级来推托。心中还稍有点责怪海鹏,不该在这高考在即的当口来搅乱两人的心思。
海鹏也参加了高考,备考期间曾将自己为准备高考而写的作文寄给逸草作参考。那篇文受到原班主任包老师的先生华老师(是同一中学但没教过我班的语文老师)的称赞。可他用的不是逸草擅长的写文风格,死记硬背不了,派不上什么用场。不过他那急切想给逸草参加高考助上一臂之力的心情,逸草感念于心。
来源: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二四五期(cm1502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