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流行的教科书定义,殖民地是邪恶,是欧洲强国压迫和剥削使然。但常人不甚了解的另一面是,欧洲强国同时在那些国家/地区建立了先进的政府管理制度,引进了一些民主机制,特别是普及了主权在民的意识,这就是这里所说的殖民主义文化遗产。在这方面,英国殖民主义恐怕是最宽容和最前卫的。美籍印度学者Dinesh D’Souza赞许了英国当年对印度的殖民统治(“欢呼殖民主义”Two Cheers for Colonialism),指出印度独立于英国的成功,是因为印度人民得益于英国平等思想的启蒙。
再追远一些,美国最早的13个州在英皇的殖统下享受了言论和选举的自由,当时的美国人自视为英国人,并引以为豪,直到1776的独立革命。如所知,美国革命的原因是英国在“7年战争”后对殖民地的突发高压税征,美国人不满英议会里没有自己的代表。他们的抗命是“没有代表,没有税务”,而这些概念都是来自英国大宪章和英国政治哲学家约翰•洛克,最终由杰斐逊写入独立宣言,使美国革命得以名正言顺。
香港受治于英国长达156年,英国从未允许香港人选举香港总督。长期耳濡目染于英国殖民的民主教育,但香港人并没有滋生独立自治的念头。事实上,作为中国人,香港人本性安分守己,只要生活过得去就行。加之,英国港府实行宽松的管理,且执法严明,官员清廉,故香港民众没有强烈感到行使政治抗命权的必要。对于时下的香港人,令他们不信任的却是自己人的中央政府。他们反对内定港督人选,倡议民选公投。其实,即便英美国家也没有直接民主。英国公民只选举议员,英国总相是从下院多数党产生。美国总统也不是民选公投的结果,而是由538个选举人决定。的确,直接民主是最纯粹的民主,但只有公元500年前的希腊雅典城邦实践过。对此,香港人当然知道,所以他们的抗命不是对纯粹民主的追求,而更多是对英殖“善意疏忽” (Benevolent Negligence)的留恋。
见过蓝天的人不愿重吸污染的空气,习惯了自由的香港人总是对未来存有戒心。难怪不少港人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2014年3月,末代港督彭定康回港访问引发一些人发出“归英”的呼声。这点,大陆人无论如何不能理解:香港人为什么没有爱国主义?爱国主义在香港没有市场,这不仅因为香港是“城邦”(相对于“国邦”),而且因为香港人是殖民地的后代,即上述殖民主义思想遗产的继承人。香港人爱的是民主和自由。
政治抗命行为都多少起因于生活资源,即它的突然减少。如果说香港人抗议的只是选举权受限(由中央钦点港督选举人,因而限制港人提名并选举港人),这有失全面。由于近年来大陆人的涌入,香港日常来源失去正常保障,秩序又失去正常。别的不提, 2010年出生在香港的婴儿一半来自大陆父母,于是香港的保育和医疗资源大量无辜耗损,再加上日益被大陆人占去的教育和房地产资源。所以,与其说香港人“占领中环”,不如说香港人力争“夺回香港”。这反过来被大陆人认为是针对他们的,个人情绪难免渗入。
唯一给香港带来经济效益的是大陆人的香港旅游,可大陆游客的粗俗和狂购令港人倍感不适和威胁,加上媒体的无限扩大,于是与大陆划清界限成为香港的一个时尚。想当年,抗日胜利后的国军接收台湾,他们的褴褛衣衫和松散纪律使当地人失望,有的台湾人甚至思念日本人统治时的秩序。外省人和台湾人民磨合了几十年才算相互适应,这其中经历了2.28事件。内地人和香港人的隔阂随着增多的交流反而更加势不两立。在内地人眼里,香港是殖民主义遗留下来的物质天堂;在香港人眼里,香港是殖民主义遗留下来的自由世界。价值观的差别体现在身份认同上的差异。香港一个调查显示,香港回归17年后,31%港人认同中国(1997年为38%),67%港人认同香港(1997年为59%)。
民权思想是殖民主义的副产品,不是初衷,它随着殖民地的扩展而传播,也随着殖民国家的自身完善而受到普遍追逐。Dinesh D’Souza不是欣赏殖民地,在承认殖民主义罪恶本身的同时,他肯定了它对普世文明的贡献,而这些又是反殖民的。他说,如果一个地方的权贵还没有学会让权,这只说明那里的殖民主义不深化。香港的殖民可谓深化,它获得了言论集会自由的传统和保障。奇怪的是,它的民主诉求和抗命在殖民地时期并没有像今天如此规模地进行过,人们不禁会问,是香港人的民主愿望越来越强,还是他们所处的时代越来越不如殖民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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