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此文系作者根据法广的访问稿整理而成)
问:您当年在《河殇》中提出中国应走向海洋文明,这与中国向西方开放,大力加强海空军事力量,有无关联?
苏哓康:这完全是两码事。《河殇》的主题是打破封闭。因为中国共产党在1949年上台後,把中国搞成了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封闭社会。我们就在这个封闭的社会里长大的,一直到文革以後,我都快三十岁了,还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所以《河殇》讲的是二十几年前中国人对外面世界丶对国际社会丶对文明的一种期盼和向往。事实上,当时中国的封闭我觉得有两个层次,一个是地理空间上的隔绝,但思想精神上的封闭更重要,是双重的封闭。《河殇》所希望拥抱的蓝色文明,其实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普世价值。
在二十七年前的那个环境和时空里,我们完全不能想像中国今天作为一个专制社会而崛起,会是什么样子?老实说,基本上它不能在文明上成为一个大国,成为一个像美国或像当年的苏联那样的世界超级大国,今天的中国还到不了那个程度,因为它内部的问题非常严重,而且是一个在精神丶新闻丶文化等方面完全封闭的丶禁锢的社会型态,比毛泽东时代还要禁锢,比如最近曝光的「七个不准讲」,比八十年代还不如,甚至文革也没有到那个程度,这是中国表面的光鲜掩盖不住的,它内里不过是一种野蛮。什么「睡狮醒了」,分明是从一个丛林社会爬出来嘛。
问:今天中国的崛起,是一种什么性质?
苏哓康:中国经济尤其是近二十年的「掠夺式」的资源耗竭型的发展,使它的资源匮乏非常严重。今天中国对外的发展,纯属资源争夺上的扩张。但是如果不是因为二十五前的六四屠杀,中国完全可以走另外一条更加合理的丶消耗更低的发展道路。
邓小平的经济改革,也就是由胡耀邦和赵紫阳两人主持的经济改革,如果没有发生六四冲突,而照着赵紫阳的路子继续往下走的话,中国就不必去搞後来的那一套,就是大开国门,把外资都放进来,给它们提供非常优厚的条件,提供廉价劳动力,赵紫阳是不会走这条路的,他会保护中国自身的利益,这是经济发展的一个起码的思路嘛。可是六四屠杀後邓小平选择的战略,就是要中国快一点经济起飞,不顾一切。邓当时说的意思就是:只要把经济搞上去,把老百姓生活搞上去,老百姓就会忘记六四屠杀。
邓小平的思路很清楚,他要用经济发展来挽回六四所造成的合法性缺失问题。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政治危机,中国政府完全可以很合理地安排经济发展,不必走现在这种让中国资源全部耗尽,土地丶水源丶空气通通污染的发展道路;同时,又在分配上造成了非常严重的不公平,极小部分人拿走了中国90%的财富,其他十几亿人只占百分之几的财富,我们还付出了环境的代价。胡平对此有一个极神似的概括:「枪声一响,变偷为抢」。反过来说,不偷不抢的话,中国可以笃笃定定的走一条资源低消耗的发展路径,也犯不着到海外去抢资源。今天的经济发展道路造成中国两个丧失:中华民族的生存家园没有了,还有这些年的封闭造成了非常严重的精神荒漠,中国人失去了心灵的家园。所以我可以讲,中国十亿人今天在心灵上也是在流亡。
问:您提到环境破坏与资源的消耗,後果会怎样?
苏哓康:比如,以北京的雾霾为例,我在北京生活过二十多年,没有过啊。上一任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一到北京就测试空气污染指标,中南海还指责他故意出中国政府的丑,现在呢?北京雾霾严重到这样的程度,也无法否认了。雾霾成了一项跨越政治丶经济丶社会的综合指标,它对中国人心理的打击之大,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因为空气是一种「最平等的资源」,它对谁都没有特权。我觉得,自从北京雾霾成为一个事实,没有人还敢坚持中国环境没破坏了。都说中国富裕了,但是大批有钱人却跑到纽约曼哈顿丶洛杉矶来买房子,大概去巴黎的也不少。中国强大了,你们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国家生活呢?因为中国的环境已经没法生活了。
再以江西鄱阳湖为例。鄱阳湖在八十年代还是非常漂亮的一个湖泊,现在完全乾枯了。还有黄河,一年里有二百多天断流。经济掠夺过度,山河破败,都是不争的事实,中国老百姓把杜甫悲叹家园破败的千古名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稍改几个字用来哀叹今天:「国在山河破,城污草木枯」。从这里就可以听到人们凄凉的心境。然後还有土地污染,种出来的粮食吃了会有得癌症的嫌疑。中国的食品安全问题很恐怖,其後果,我们还无法估计。中国现在的癌症发病率是世界最高的,就是因为污染的问题。如果不是因为六四,中国完全可以走另一条无论如何都会比今天好的道路。
问:中国的崛起和美国重返亚洲,是否会造成更严重的摩擦?
苏哓康:这是一个地缘政治学上的问题。中国要在太平洋上崛起,去那里争夺资源,就会跟美国遭遇,比如中国跟越南在南海因为石油和天然气的争夺,美国支持那些东南亚和南太平洋上的小国与中国讲道理。这时中国需要在地缘政治上做一个选择。怎么办?它重新去和俄罗斯联手。这是我要讲的重点。这里插一句,人们也在问:中国为什么不敢「朝北方崛起」呢?北方的西伯利亚有极为丰厚的自然资源呀,但是中国不敢,它怕死了俄罗斯。
中国要和俄罗斯联手,这非常有意思。我们这代人都很清楚,一九四九年後毛泽东就选择了和苏联联手,依附于苏联这个超级大国,跟另外一个超级大国美国抗衡,这条路线,让中国老百姓付出了非常沉重的代价。毛泽东跟苏联要军事工业化,要原子弹技术,是用中国农民的粮食去交换的。1959年至1961年的中国大饥荒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政府强行从农民嘴里夺粮送到苏联去。中国饿死了几千万人啊!这就是中苏联合抗美的後果。所以,今天的中共如果重新走上当年毛泽东的路,我们不知道前途是什么,未来会如何?总之,俄国从近代以来一直是中国真正的祸害和威胁,而不是美国。
二十五年前制作《河殇》时,确实是想提出一个比较开放的思路,而不是往外扩张,这个开放是从两个层次,即从地理上,也从精神上,文化上,向国际社会丶向先进文明开放。但中国後来走了经济开放,但精神上更加禁锢,这样一种封闭状况下如果对外发动战争,国内是会发生内战的,现在的维稳费高出军费,因为每个县城都需武警把守,每年的群体事件数十万起,可以说是「烽火四起,八方冒烟」,有人乾脆称之为「第四次国内战争」。这种形势,中共敢在国际上开战吗?对这个问题,大家都在看他们一意孤行,等着崩溃。
问:您觉得这种危机局势还可能挽回吗?
苏哓康:如果要挽回,首先今天的执政集团从政治上,要有思路的改变。可是,我们到今天看到的,他们现在所做的,是把崩溃的时间尽可能地往後推,而不是采取补救的办法。推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一直推到总爆发。前几年中国有一句话,叫着「击鼓传花」,不知道传到谁手里会爆炸,这种情形现在更严重了。
我最近也经常和朋友谈,现在国际社会面临着一个非常荒诞的吊诡,要么是中国在经济上发生无预警性的崩溃,有人在说中国的楼市要崩了丶中国的金融要崩了丶股市要崩了,可是谁都不知道何时会崩。但按照常识判断早就该崩了,可就是一直不崩,它变成了一个不可预估的崩溃;另一方面,西方也不愿意中国崩溃,因为这种崩溃也可能引起整个国际社会的崩溃,华尔街的崩溃就和中国有关。这就是人类面临的吊诡,影响整个人类文明。
来源:开放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