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郎:崇明农场里芝蔴绿豆的小事(七)时间都去哪儿了?

1969年秋冬之交,北方边境局势又极度地紧张起来,随着天气冷下来,边境的那些河流又会冻上,珍宝岛这样的仗可能会再次打起来。林副统帅就下达了“一号战斗令”,准备同苏修大打一仗。尽管二年后这位老兄就要拉着老婆,拖着儿子,去投靠苏修,但那个战斗动员令还是象模象样,弄得象真的一样。为了贯彻执行林副统帅的一号战斗令,我们农场给各连队下了死命令:“12月前必须收下所有的稻子,而且要颗粒归仓”。要打仗了,粮食当然是第一要紧的事。

农场里地盘大,下去了那么多知青,人均还要分到十多亩耕地。连队里还藏着掖着好些个黑地块,这样做的原因是上报单位亩产时可得到更高的数据,而单位亩产高,是连队干部“业绩”的一个重要指标。由于有了这样的潜规则,所以实际人均耕种的地亩数还要更高,工作量是够大的了。

往年稻子熟了,割下后捆成束,我们会在田里先将稻子堆成垛,然后慢慢地运回打谷场,再脱粒,晒干,进仓。这是因为农场的地块离打谷场都很远,有个二,三里路是家常便饭,而挑稻是个重活,一束稻大约二斤半到三斤,挑40捆,就是百二三十斤,我们一天挑下来,两边肩头都肿得馒头般的,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这些农活,平时要干到春节后一个多月才能够完成。

林副统帅的这个战斗令一出,意味着过去好几个月的工作量都要紧缩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完成。年青人爱着自已的国家,就只能连轴转,24小时,36小时不回宿舍,连续在田里干开了。几个星期后,任务终于完成了,然而我在颗粒归仓后的第三天,腰部开始剧烈地疼痛,完全无法爬起身来。半个月后,终于渐渐能起床了,却又发现,每走几步,还是如刀割锯拉般地疼,而且从下腰一直疼到脚后跟。医生说,这叫坐骨神经痛,常常是腰椎里出了什么问题,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只要不瘫痪,就算是运气的了。

第二年开春,我的病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连队里人人都忙得狗血喷头,我无法让医务室天天给我开病假,但重活是实在没法干了,就自告奋勇,担当起放牛郎的角色,负责放养排里的三头耕牛。

我们连队往东约一公里多,有一条大河,人们把这条河叫做“大洪”,春夏秋三季满水时,河面有百多公尺宽,极目远眺,浩浩荡荡,气象万千,看不到源自哪里,也望不尽流向何方。“大洪”的两岸有很多尚未开垦的地方,长满了芦苇和野草。每天天不亮,我就骑着一头,拉着另外两头水牛来到大洪边,让牛吃草。牛每次要吃上三,四个小时才能够饱,我自已干过用牛的农活,深知农忙时牛是何等的辛苦,所以一直要看到牛的肚子在左边后腿前,靠近背脊的一块三角地方鼓起来了,说明是饱了,才送它们去干活。傍晚,干完了活,我骑着牛再来,直到牛吃饱喝足,差不多天黑了,我才能回宿舍。这样,每天我都会在大洪边呆上七,八个小时,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

一早一晚的时候,大洪边好几里方圆内,都见不到一个人影。宽阔的河面,或浮光耀金,或薄雾冥冥,两岸的荒野乱草,或郁郁青青,或满目萧然,任何时候,景色都美到了极致。“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长河落日圆” ,“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些中国文学史上最美诗句中的景色,在大洪边都能实景实地看到。面对瑰丽的景色,文学家们常常会写出无数美丽的句子,让人陶醉而发痴;哲理家们会讲一些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让你已经糊涂的脑子再也绕不过弯来;宗教家会轻描淡写地讲一二句警言,却让你感到醍醐灌顶,从而彻底觉悟人生;政治家,他们的治国方略,有时也会与山河景色有些关系,或救国救民出于苦难深重之渊,或祸国殃民拖入水深火热之中。

我,一个伤残了的知青,全国近二千万知青中的一个,这时才真正知道自己还不如浩瀚沙滩上的一粒沙子。中学读书的年代,我也曾有过美好的理想,长大了要当一个科学家,为此我曾发奋刻苦读书。我对爱情也曾有过美梦般的憧憬,幻想有一天能对自己心爱的女孩讲出那句古老而又可笑的傻话。然而梦想一个又一个破灭:城里的工不让你做,学校关门了,书没有得读,到了社会的最底下,却受伤残废了,如今农民也当不下去了,我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废物。当这一切现实,活生生摆在一个20刚出头的大孩子面前的时候,我束手无措,面对大洪边那如梦如幻的景色,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发呆,每天七,八小时发呆,整整二年,我每天这样发呆。

很多很多年后,当我在大洋的彼岸,读到一个也是下乡,也是致残的知青作家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那一篇文章时,我万分感叹:怎么史铁生也伤了腰腿?怎么史铁生也因此而开始放牛?由此而想,我们那些知青里,大概还有很多人很多人,都有着象我和史铁生般相似的命运和遭遇吧?但我比史铁生要幸运得多,陕北清平湾的生活远比上海崇明的生活要艰苦多了,史铁生的腰腿伤病也没能让他再站起来,他后来在轮椅上度过一生,前几年早早地离世了。我没见过史铁生,但读过他发表的所有作品,每次读他的作品,就象在读自己的生活遭遇,人生的感悟。他确实是我最尊敬和最喜爱的一个作家,这可能就是同病而相憐的缘故吧!他怀念着他插队的地方:陕北的清平湾。我也常常想起崇明岛上那条叫做“大洪”的河,一条已成了我心中永远流淌的河。

今年看春晚节目,有一首歌,唱道:“时间都去哪儿了?”讲的是一个父亲,每年都和自已的女儿合一个影,从她襁褓之时起,一直到孩子长大成人,毕业,结婚。照片一张一张地摆开,人们看到:孩子长大了,父母也变老了。为人父母者,听了这歌,见了照片后都为之动容。

元宵晚会时,那对父女被邀请到现场,女儿再次动情地唱了这个歌,场面很是温罄感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看着,忽然气急胸闷,胸口象有团火似地在烧撩,脸也顿时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暴绽,我甩着手站起来,直着嗓子,发狂般地怒吼道:“时间都去哪儿了?去哪儿了?问你呢?问你们哪!”

[后记]:

两年前,我回国一次,正遇上了连队场友组织的回崇明活动,就顺便参加了。现在去崇明不用再坐船,有海底隧道和跨海大桥直通岛上,原来差不多要化一天的旅程时间,现在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连队里,我曾住过的草棚,每天“吐故纳新”的食堂厕所,都不在了,很是伤感。我也不敢一个人去大洪边再坐一坐,怕是景色已面目全非,从而搅乱了我心中珍藏了多年的那几幅原作。

田里的庄稼长得绿油油的,听说原先的农场早没有了,田块都承包给了“某些人”,而这些人又把田租给了不知从哪儿来的农民种,他们就只管收租金。

中午我们在一家“农家乐”吃饭,同桌都是当年的老高三同学,几十年不见,还是亲热异常。能来聚会的人,应该都过得不错。他们好奇我77年读了大学,怎么还有胆量去美国再读什么学位,因为我们中学时读了六年俄语,英语原是一个字也不识的。我苦笑着说:“读书不就是一天天的熬吗,那还有个期盼啊。当年我们在崇明也是一天天地熬,可那时,我们又哪有什么期盼呢?”举座慽慽然,却也接受我,理解了我。

2014年5月于美国

□ 读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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