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郎:崇明农场里芝蔴绿豆的小事(四)骂粗口

我从小在上海长大,上海马路上人们的各种骂人粗口也都听到过。如果北方话中一句最常用的骂人粗口叫“三字经”的话,上海有一句骂人粗口可以叫“五字经”,那句粗口很暴力,很黄色,很不堪入耳。当上海人用到这句“五字经”时,往往表达自己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我们学生一般不用“五字经”,生气时最多只用“五字经”的开头两个字,省略以下三字。但我到农场后发现,这“五字经”在农场里常常不是骂人的话,而是人们常用的一个“口头禅”。人们在讲话的开场白或上下两句话中间经常要加入这个“五字经”,可能是用来作为一种停顿,缓冲,给自己一个思考时间,以便组织下句话该怎么讲,也可能仅不过是一种口气或感叹的表达方式,本身并没有任何意思。就象是领导干部们做报告,里边的“这个”,“那个”,“是吧”,“啊啊”,等等“口头禅”要占了讲话的一半内容。我曾经开玩笑跟一位朋友说,能不能讲话时不讲这“五字经”,他试了一下,发现还真不行,不讲“五字经”,他弄得话也讲不连贯了。 想想这也很正常,一个人讲话的习惯,腔调是很难改的,你让大领导干部们做报告时不“哼哼啊啊”,那报告还能做下去吗?

那个年代全国风行“早请示”,“晚汇报”的仪式,“晚汇报”在我们连队里好象行不通,下班时,大家又饿又累,一心想快点从劳作了一天的田地里回去,谁还理你什么汇报不汇报。贫宣队老农民批评我们是“上班象背纤,下班象射箭”。这句话非常形象地形容我们上班往田里走时很慢很慢,但下班回家时却如射箭般的速度。崇明话念“射箭”,有点象普通话“熟姐”的音,很是软糯动听。一时间弄得连队里小青年见面,大家都用“下班侬熟姐吗”,“侬今朝熟姐啦”来互相问候。

记得连队里每天“早请示”还是有,因为早上出工前大家总要集合起来,分派当天的工作。我所在的排里“早请示”是由我们的排长来领头。领颂“早请示”,是一种荣誉,有时也有点是掌权的象征,所以不会轻易换给他人来做。排长是一个早几年来崇明围垦的上海“社会青年”,根红苗正,文革期间他们一派掌了权,于是他也就做了个连队里的小头头,是个平时嘴巴里“五字经”口头禅完全不离口的朋友。于是,我们常常就可以听到他是这样来带领大家向领袖请安即“早请示”的:“(这里省去五字),现在让我们大家一起,敬祝(这里省去柒个字)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这里也省去五字),让我们敬祝林(这里省去三个字)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这里再省去五字)”。如果不省去这些字,全部写出来看的话,句子会很难看,这在当时的年代可以是嚇煞人的事情,但大家都知道,这真的不是在骂人,也绝对没有恶毒攻击的意思,因为大家早已听习惯了,没人把这当会事儿。

当然,“五字经”一类的粗口,连队里的人们有时也真的用来骂人。人们告诉我,用粗口来骂人最利害的倒不是男人纯爷们,而是几个“老太婆”。崇明农场里,女人只分为两类:“小姑娘”和“老太婆”。这个划分,不是以年龄为界,而是看结婚与否。所以冠有“老太婆”称号的女人,可以是一个二十才出头的妙龄女子。女人从“小”到“老”,从““姑娘”变到“太婆”,这里没有一个长时间的生理转换过程,而是一转眼的事。人们俏俏告诉我,连队里有哪几个“老太婆”骂起人来特别利害。这几个“太婆”,都是有刺刀见红精神的人,什么样的“仗”都打过,什么样的世面都见过,什么样的脏话臭话全都骂得出口。被她们骂到,那是会精神崩溃,绝对吃不消的,连队里人人都知道,千万可不能惹着她们。但连队里女人多,女人之间磕磕碰碰,就难免会较上劲。终于有一天,一个骂人最凶的“老太婆”对上了一个看似温文尔雅的老高三女生,正是吃饭时间,大家都在食堂里排队买饭时,战斗就在众人的面前打响了。

在这个“老太婆”眼里,可能以为对付这种“小姑娘”太容易了,真是“小菜一碟”,几句脏话甩过去,肯定招架不住,一定花容失色,落荒而逃。所以她首先开骂了,用得都是她的“常规武器”,她也只有这些武器,她过去能听到和学到过的,也只有这几句臭话脏话。但这次她小看了人,彻底是算计错了。这批高三的学生,文革前读了不少书,文革开始后经历过红色风暴的血腥洗礼,串连又走过大江南北,北方泼妇的粗野强悍,南方八婆的刁蛮死缠,她们都见识,学到了不少。什么叫“串连”?“串连”就是互相欣赏,互相交流,互相学习嚒。她们还被伟大领袖接见过,曾有过为捍卫毛思想抛头颅撒热血的激情和经历。你知道什么叫“上战场,枪一响,老子(娘)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的英雄气概吗!你知道什么叫“庆历四年春”,“五人墓碑记”的文学底蕴和修养吗?你以为自已能骂几句脏话,就是光脚不怕穿鞋了,殊不知老三届今天落到了社会最底层,如同被剥光了一样,已经是属于真正“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一员了,不要说不怕你光了脚,就是不怕天不怕地的,也大有人在!骂几句脏话臭话,那实在是太“小儿科”了,不就是拿两个生殖器来说事吗?就算没尝过“猪肉”,还能不知道“猪跑”是咋回事?“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那就索性说个淋漓痛快,彻底透亮吧!

说实在的,这不是一场力量对等的战斗,老高三女生占尽了各种优势:说话比你快,逻缉比你严,语言比你狠,作风比你辣,气势比你高,后劲比你足,最要命的,就是脏得比你更彻底,人们从来没听到过的脏话臭话,她全能毫无顾忌,劈头盖脑地泼出来!那才叫摧枯拉朽,风卷残云,所向披靡。几个会合下来,那个“老太婆”早就只剩下喘气的份了,于是随手抄起一把长柄的硬竹丝扫帚,哭着喊着地扑了上去。但她不知道,那个老高三的女生过去是学校女排的主力,一个鱼跃滚翻,丈把远外一根碗口粗的毛竹杠棒早已抢在手里了,比起竹丝扫帚来,毛竹杠棒这样的装备要“精良”多了,于是又是一顿臭骂:“毛XX教导我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今朝侬这根XX扫帚敢碰到阿姐我身上一根汗毛,我就对侬不客气,阿姐手中的这根棒头就(以下学中央电视台春晚赵本山小品,省去27个字)”!农场里的规矩,两个人骂架,纵然是骂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周围几圈都是傻着脸,打酱油看热闹的君子淑女,但真要抡起傢伙动手了,人们就笑着闹着高叫着“阿庆嫂跟沙老太太真打起来了”,赶上来抱腰拉架的还真不少。

这次骂粗之战,起先人们并未料到老高三女生会完胜,连队里平时的生活平淡无奇,人们无聊穇得发慌,嘴里真要淡出个鸟来,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事发生,人人象打了鸡血般地兴奋,宿舍田头饭堂茅坑,足足议论评判了好多天也停不下来,而且舆论居然是一边倒,或是同情老高三“兔子急了也咬人”,或是称赞老高三骂起人来“水平高,实在是高”。这让我真正体会到了“知识就是力量,落后就要挨打”这种真理的现实意义。在那个人欺人,人压人,人整人的年代里,你不显示自己的自卫能力,往往就会被别人给欺负,给“做”了。

很多年后,我读到也是知青的老鬼所写“血色黄昏”一书,其中一节写到他到了军垦农场这样的社会底层,非但干活无比艰辛苦难,还要受人莫名的欺凌压迫,在忍无可忍之时,终于暴打了部队出身的王连富,舆论也是一边倒,都是同情和称赞他。我不由得记起了自已当年在农场里所亲见的那一幕,对知青来说,想来这样的事儿在全国也不会是孤例,今天回忆起来,我还是感到甜酸苦辣辛,真正是五味杂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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