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们还可以互相交换著, 开着轻车, 越过北美的原野, 去远处旅游，然而岁月不饶人，如今只能待在家中读点书了。下面记下的是我们清谈中的片言隻語。
一
SI； 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并记》，“记”写的真好，又简洁又优美，但“记”后的“诗” 倒不怎么样。
R：王维的“桃源行” 写得好，“青溪几度到云林” ，句子多漂亮。他把一篇优美的散文，改写为诗歌了。
SI： 真了不起，这是王维十九岁时写的。但他为什么说“樵客初传汉姓名” ，樵客是砍柴的人, 而陶渊明讲的, 明明是渔人。如是指里面的人，应是“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怎么会“初传汉姓名”？
R：唐诗宋词中, 生活诗意化了, 常有“渔樵对答”。如苏轼的《渔樵闲话录》, 邵雍的《渔樵问对》。王维是把陶渊明的渔人换成樵客了。上千年难道没人看出来？
SI：王维和李白同岁，杜甫比李白小十岁，王维和李杜没有唱和，是不是互相看不起？
R: 王维比较清高, 不和这几个酒徒来往。王维是进士, 李杜都没有功名。王维的老弟还做着宰相, 是官二代。大比之年, 上京赶考, 全国三年才考一次, 取上进士的也就几十个人。杜甫本来有机会考上的, 玄宗要宰相在两次考试中间追加一次考试, 让学子多一个机会。 杨国忠硬是一个都不取, 还说“野无遗贤” 。这种人是该杀的。杜甫也算官三代, 祖父杜审言有诗名。杜甫自己也挺牛, “名门不出杜陵人, 拖金腰玉报至尊” 。
二
SI：这本《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是本什么书？
R：这次我选了十六本书, 才300多元, 请Pan带回来的。这是本学术名著, 1944年,瞿同祖用英文写的。他有深厚的国学根基, 深研中国的古代法典和历代刑法志, 他出身燕京大学, 在英美多年。此书在现代法律的框架上, 分析中国社会的结构和历代的法律。这种书只有他才能写出来。譬如他讲中国社会, 法律上一直是一夫一妻制, 可以有妾, 但妻只有一个。否则以重婚罪处理, 唐宋时是徒刑一年, 离异；明清时扙八十, 离异。皇帝也只能有一个皇后。我看是本很有意思的书。他是1965年从英国海归的, 回来后, 碰上文革, 荒废了十年。
SI：我不感兴趣。
R：不感兴趣就算了。
三
SI：我看杜甫对李白好, 李白对杜甫不怎么样。杜的《梦李白两首》, 《天末怀李白》感情多诚挚。“落笔如有神”、 “风雨泣鬼神” , 份量多重。
R：是这样。李白是天才, 学不来的。杜赞赏李的才华，写了“白也诗无敌, 飘然思不群”，但反过来李白对杜甫不大在乎。李白和杜甫, 你喜欢那个？
SI：杜甫。
R: 为什么？
SI：杜甫是诗圣, 关心民间疾苦。 李白的诗, 虚虚的。
R：年青时, 我喜欢李白, 特别欣赏他诗中的音乐节奏的美。“峨嵋山月半轮秋, 映入平羌江水流,……”念起来多好听。现在我喜欢杜甫, 他深沉。很多年前, 我读到一首杜诗《别李义》, 其中有两句：“神尧十八子, 十七王其门”。他是诗圣, 但这里也讲了假话。他说李渊有十八个儿子, 除了李世民当了皇帝, 其余十七个都封了王, 那被杀了的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 算不算李渊的儿子？后来的齐王, 不是元吉的后代。 元吉的子孙已被斩草除根, 从王孙中找了一个, 算过继给元吉, 以承宗祧。
SI：杜甫的诗很多可入画的, 如“一个黄鹂鸣翠柳, 两行白鹭上青天”, 《酒中八仙歌》等。李白的诗是豪放的, 但“白发三千丈” 是不能画的。如果我年青时学艺术, 一定要把他的诗画出来。如学艺术, 我不会比我哥哥差。（SI哥哥生前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和系主任）。
R：可能已经有人画过了。书画同源, 从你写的字看, 是可以学国画的。
SI：杜甫的“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是最好的情诗。
R: 找丈夫, 找朋友要找杜甫这样的人, 踏实可靠。年青时, 杜甫也出轨过, 否则怎么会有“越女天下白, 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 欲罢不能忘。”呢？ 但是家中红旗是不倒的。李白对两个女儿的教育不重视, 临老还入花丛, “谢公偏爱东山妓, 携手林泉处处行” 。
四
SI：《南渡北归》的第三部份《离别》, 是讲人一个一个地死去。
R： 书名来自陈寅恪的一首诗: “景物居然似故京，荷花海子忆生平，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作者对书名未交代。陈对抗战胜利没信心, 那时他住在蒙自。西南联大有一部份师生, 在云南蒙自, 荷花海子是指蒙自的景物。
SI：陈寅恪的诗隐晦不好理解。
R: 这是49年后的事, 这首诗的意思不是很清楚吗？
SI：怎么没有梁思永太太的记述。
R：梁思永得肺病死的, 太太不是名人, 书上提到的。他们梁家出了三个院士。梁启超自己出身农家, 对子女教育安排得多好, 统统送出来留学, 包括准媳妇。康梁都有钱, 有些钱是华侨捐的。
SI：我看书中人的结局都不好, 只有金岳霖过得还好。毛还请金吃过饭。我巳经看第二遍了。
R：五四一代知识精英, 留在大陆的大都很惨, 从书中你可以理解到国内的知识分子是如何走过来的。最不应该的是株连家人。胡适、张大千的小儿子,翁文灏的长子都自杀了。对我来讲, 很多事都是知道的, 没劲再去看。金岳霖也过得不怎么样, 文革前他还有辆包车, 拉着他, 文革中他只好改用板车了。战前他还雇有会做西点的厨师。早餐把新出炉的小面包, 送到林徽音家里。当然他还是政协委员, 能在开会时买到紧俏商品的压力锅。最惨的还是叶企荪。刘志军很欣赏这套书, 可见刘还是读书的。
SI：都说林徽音漂亮, 也不怎么样？
R：她在加拿大结婚照片上, 是很漂亮的, 很耐看。林徽音有灵气, 文理都行。冰心比不上她。她们俩都到过Cornell大学, 还一起在Seneca 湖畔野餐。我记得Cornell大学离湖还有段路的。绮色佳这地名, 不知他们中那位译的, 绝妙。
SI：这本书也允许在国内出版？
R：它讲的都是一件件的事, 是事实。不过, 如放在现在, 能否出版就不知道了。
五
R: 我找到你的两首诗, 写在寄夏x的信上, 我把它抄录下来：
“我们的退休生活, 总算是悠然、快乐而且充满了感激之情。有诗为证：
春日闲居
杜鹃红映迎春黄, 翠柳丹枫伫宅旁。
闲居近河且滨海，栽花剪草读书忙。
有感
万户庆丰足, 千家剪草喧。
盛朝寰宇羡, 还得谢先贺。”
SI：那里找到的？, 那时我还是很得意的样子。
R：你的诗都是打油。
SI：是, 都是打油。
R: 你和夏x合译的《海狼》, 怎么一本都没留下来。我还翻到, 你给Jean（坚）的诗。也抄下来留了底：
与孝斋、敏子及坚共度八八年感恩节有感
美邦隔故旧, 华府聚高朋。
火鸡充主膳, 糯粟佐佳烹。
雀戏消静夜, 淑女共良辰。
今后常相见, 温情到永恒。
注：刘x夫妇（孝斋、敏子）己故, 两人生前在华府国会图书馆工作, 敏子为日裔。
SI：给Jean的诗应该忘掉。（Jean是中英混血儿, 曾是SI的女友）
R：留着, 也纪念你和她的一段情。 （上）
【R─云子, SI─我家老頭。 此文為云子所撰, 未經SI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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