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衣江:行医杂记 (19)

曾经住院一晚上。

新年刚过,我来到一个海滨城市,实习肾脏移植。住在一个家庭旅馆(B & B)里。冬天优惠,但是不管早饭。房主当过警察,因伤提前退休。一栋大房子,二三楼的房间都作客房,自己住地下室。冬天没客人也是如此。

走路20分钟就到医院。在医院 Tim Hortons 买杯咖啡加一块Danish, 就是早饭。 去了几天,发现周围的实习生、Fellow 几乎都和我一样,走路上下班。气温常常是零下20度,走惯了也不觉得冷。有人说,干冷不算冷。想起有一年到Arizona 面试,Recruiter 说: 干热不算热,麻省湿热才算热。

一天,出门才发现起了暴风雪。走过一两条街,已经花了十几分钟。想退回去,打电话叫出租,又想不如干脆往前走,花的时间可能也差不多。走到Bus stop,一辆车刚开走。等了十几分钟,没有车来,又继续往前走。一路上或者大踏步,或者迂回,或者跳远,躲开水坑。50多分钟,一身汗臭,终于走进医院大门。大门后是一个露天大院,对面是住院大楼。松了一口气,走上一个小坡。踏上一片薄冰,四脚朝天,摔在地上。一阵眩晕,左手腕一阵剧痛。马上知道,骨头断了。

慢慢爬起来,看看左手腕,桡骨断成两截,两端从皮肤下突起,左前臂就像一个颈部向后扳成90度的匙子。

老中优良传统。手腕摔成这副模样,首先想到开后门。捧着扳弯的匙子,到病房找到外科 fellow Paul, 问他认不认识骨科医生。 Paul 马上打电话,和骨科医生说好,要我马上到急诊室。

我本想开后门,直接到病房住下。既然要到急诊室,我还找你干什么?回头一想,别人找我开后门,我也让病人先到急诊室,查清楚,再决定是否住院。

器官移植所在大楼和医院主楼还有几个街口。坐出租车到急诊室,先登记。登记的人问题一个接一个,一个刚回答,又来下一个:姓名?生日?有什么病?对什么药物过敏?……, 像是审问犯人。忍不住狠狠盯了她一眼。一个50多岁的女士,两只手不停敲键盘,脸色匆忙又带点惶恐。骂了自己一句:有病。然后对她说:“今天肯定是你最忙的一天”。女士笑道:“你是第四个骨折病人”。

登记完,到另一个小房间等候。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个病人,不知要多久,才能轮到我。 一个门不断打开又关上,穿白衣服的人进进出出。每个人出来,几双十几双眼睛都投过去,似乎羡慕他/她健康,有能力解脱他们的苦难,至少可以让他们少等几分钟几小时。那个穿白衣服的人,可能也在羡慕这些侯诊病人。 他们只需要等待别人来照顾,没有那么多紧迫的事情等待他们。

等了5-6分钟,就听到叫我的名字。看来后门还是有用。

先照片,然后一个实习生来看我。说先打石膏,然后再照片。如果打石膏后不能复位,就做手术。

打完石膏照片后,实习生告诉我要做手术。接着骨科医生来看我,签字。麻醉师来看我,签字。然后昏昏沉沉睡去。醒过来时,已经躺在术后观察室。从早晨9点半左右到急诊室,下午4点结束。实习生、骨科医生、麻醉师是什么模样,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知道他们年轻,精力充沛,礼貌,面面俱到。虽然不了解他们,我信任他们,听任他们折腾。

骨科医生问我想在医院呆一晚,还是出院。我说出院。他问我住在哪里。答住在家庭旅馆。他说不能让我一个人回旅馆呆,最好在医院住一晚。

很想离开医院。想想要照顾骨科医生的情绪,还是呆一晚吧。

推到一个有4张床的病房。3张床上的病人,都是70-80岁,两张床上有支架滑轮,大概是股骨骨折。我旁边床上的病人,白胡子拖到胸前,看起来像卡斯特罗。病房里灯光昏暗,空气中有一股腐肉味时隐时现。

已经被剥得只剩下一条内裤,外面套一件病号衣,后面的带子没有栓上。

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没有什么感觉,没有喜怒悲欢,没有动机作任何事情。想起实习时,一个Attending 总是要病人起床活动,说躺一两天就足以使关节僵硬。 我想自己就这么躺一两天,没有病也感到有病,没有病也躺成了病人。周围的世界一片混沌,我并不在乎。

混沌了不知多久,一个护士进来,问询填表。护士白衣白裤,个子高挑,脸白皙,手臂如宝钗一般丰腴。美女来自我作fellow 的城市,老乡见老乡,不见泪汪汪。美女好像不忙,填完表,仍然坐在床边,和我东拉西扯。身上飘出一股淡淡的香味。

早知如此,干脆把两条腿也摔断,在这里呆上半年一年。

正在想入非非,美女说:她明天就要和丈夫出去旅游。

美女走了,又进来一个护士,资深美女LPN。她端着一盆水,拿着一块香皂,手臂上还有一块毛巾。我问:做什么?

“清洁你的身体。”

我脑中冒出几个熟悉的镜头。查房时不小心窜进一个关着的门,扯开一个帘子,一个赤裸的肥胖的瘦骨嶙嶙的身体背对着我,护士正在用毛巾从脖子往下擦。盆子里的水泡沫翻滚。

风水轮流转,今天该我享受。

我对LPN 说:我早晨才洗了澡,不用清洁。

她高兴地转身而去。

一天没有吃饭,我按铃,问护士:能不能送点饭来。护士说要先问医生。

十几分钟后,护士回来:“医生说,如果有肠鸣,你可以吃流质饮食”。她在我肚子上认真听了几分钟:有肠鸣。

我说:当然有肠鸣,我作的是手臂手术,不是肚子的手术。

过了半小时,护士端来食品。泡沫盒子里,几根指头长的面条,泡在100ml清汤里。一看就知道是来自Costco 的罐头。从来没有吃过味道这么鲜美的面条,吃完了更饿。

又是半小时过去,膀胱膨胀。厕所在斜对面。拖着输液架子, 光着脚走了几步,地上黏黏乎乎,背上、臀部凉风悠悠,丧失了长征的信心。拿起床边的尿壶(Urinal), 把帘子扯上,只遮住大半。偷偷摸摸,挣扎了几分钟。

夜晚,鼾声此起彼落。旁边的“卡斯特罗”每隔20分钟,就“啊!啊!”惊叫两声。

早晨5点左右,终于昏昏入睡。6 点钟,护士来考体温查血压脉博。6点半,实习生来查房。7点半,骨科医生来查房。

8点钟,我问护士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护士说,等到查房完毕,讨论后才知道。

我说: 8点半我就要出院,不管他们讨论不讨论,不管他们讨论的结果是什么。

9点钟出院,来到二楼的 cafeteria, 买了两片Pancake, 两条小香肠,一份炒鸡蛋,一杯橘子水。胆固醇就不要管了。

□ 读者投稿
日期: 14-01-23 08:57
专题: 华夏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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