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底，在老毛626“把医疗卫生工作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指示下，北医一次性地把一千多医护人员连人带家下放到甘肃，以示圣上对西北落后地区百姓的关怀。我母亲不幸入选，全家跟着奔赴甘肃。这一千多医护人员被分到甘肃各地，有的一竿子发放到公社卫生院。当中只有5户幸运地分到省会兰州，我家就是之一。
父亲是神经外科医生，甘肃当时的神外很落后，一个省级大医院甚至没有神经外科。父亲分到兰州为的是发展甘肃神外事业。但是留而不用，父亲被分配作普外，十多年没沾普外，作起来比较生疏，一次病人死亡，尽管责任不在父亲，因为从医疗上讲，不算事故，但是父亲还是被批的焦头烂额，末了看在“毛主席派来的北京医生”分上，从轻发落，决定让父亲下乡巡回医疗3月。就在行程前几天，甘肃省卫生局付局长的小舅子车祸脑外伤，父亲把他从死亡线上抢救过来。此时父亲的处境急转直上，省卫生局下令医院成立神经外科，父亲任科主任，自然也不用下乡了。 之后在甘肃近10年的生涯中，父亲的病人遍及西北，也陪养一批神外医生那是后话。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北京下放的肿瘤医生身上，1971年，陈毅癌症病逝，唤起朝廷对癌症的关注，一纸令下，调回下放的一批肿瘤专家，其中一对夫妇，回京途经兰州，到我家向我父母道别，令我们全家羡慕。
在甘肃的日子里，同其他北京下放的医生一样，父母一直努力调回京，1973前后邓小平复出，燃起了北京医生们的希望，有几次差点成功，终因朝廷内复辟派失势而失败。当地人贴北京医生们的大字报，说他们不好好执行老毛的626指示。。。北京医生们也不示弱，以毒攻毒，一位说，想回北京有什么错？北京是中国的首都，毛主席所在地，全世界人都想往，再说了，革命也得能下能上啊！
北京医生比较敢讲，一来他们的医术确实比当地医生高，百姓和官员都爱找他们看病，二来有“毛主席派来的北京医生”头照着，大小运动可能触及皮肤，但伤不了M骨。当地医生就不那么幸运了。医院的胸外科主任，解放前是国民党军医，胸外科的死亡率是很高的，70年代初，一打三反运动，甘肃高层指示，一定要揪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枪毙示众，兰州大学先呈上一例，高层阅后定案，就是他了。岂料，发榜前夕，又收到这位胸外科主任的材料，高层认为此例有更高的教育和政治意义：国民党残渣余孽阶级报复，用手术刀残杀无产阶级第兄，毙了。行刑那天，刑车开到医院门前专门停了一会,胸外科主任的太太是护士长，医院安排她那天值班（恻隐之心？）使她没有机会见丈夫最后一面。文革结束后，为他平反，甘肃还出了部关于他的话剧，把他奉为英雄。家也破了，人也亡了，平反，英雄管什么用。据说，文革其间中国公开枪毙了两个高级知识分子，都在落后地区，一个甘肃，一个贵州。
我母亲 54 年北医毕业，分到外科，做了很短时间后，因中国当时没有公共卫生专业，请来苏联专家建卫生系，培养研究生，调一批临床医生改行作公共卫生，自那时起，我母亲就从事营养，食品卫生工作。文革兴起，营养这种“资产阶级的东西“首当其冲的被废了，刚到甘肃，也没法安排工作，先发到乡下半年巡回医疗，去的是甘南藏族自治州，让母亲见识，体验了什么是贫穷，落后和愚昧。医疗队是由下放的医生组成的，很多人和母亲一样，医学院毕业后十多年就没干临床，这支由卫生，药学，基础医学，沾点儿边儿的口腔科，外加少数几个临床医生组成的医疗队是内外妇儿一起上，白天巡回医疗为汉，回，藏老乡服务，晚上恶补临床。当地缺医少药，公社卫生院的人把用完青霉素的小瓶再用水涮涮，”稀释的青霉素“再用一次。医疗队人最担心的是自己有病，我妈说在那地方，一个阑尾炎就可能要命。
她治过一个回族幼儿，生后给了汉人家，后来生父母后悔了，把孩子要回来，回人觉得孩子吃了汉人的饭很脏，就给这孩子灌碱水洗胃肠，烧伤了消化道，孩子最后也没救活。 那的藏人不穿裤子，也没厕所，“随地大小便“有大袍挡着， 看见藏人蹲着，别过去，人家在”方便“。
在甘肃，也有温馨的回忆。父亲的一个病人是一个患恶性脑瘤的男孩，脑瘤切了长，长了切，先后为他做了几次手术，病程数年，终没能挽救他的生命。但孩子的父母却和我父母成了朋友，孩子的父亲对我父亲说，孩子治不好，我们不怨你，你已尽力了而且延长了孩子那么多年的生命。孩子要是死了，你可以解剖尸体用于研究。文革结束后，孩子的父母回到天津老家，我父母调回北京，他们有机会到北京，就来我家做客。
另一例是X先生的故事。X先生俄语专业毕业，在甘肃省委工作，他太太在上海工作，患恶性脑瘤，来兰州治病。原因有，X先生在兰州便于照顾， 对上海医院不满：几年前，X太太在上海做阑尾炎手术，其时，全国上下提倡针刺麻醉，X太太的手术针麻，整个手术把病人疼的够呛。X先生认为太太的脑瘤就是那次手术疼痛刺激出来的。正确与否，反正是不在上海看病了。 像所有恶性脑瘤患者一样，父亲没能救活X太太，像多数患者家属一样，X先生成了父亲的朋友。太太去世后，有一天，X先生到我家，说经人介绍认识一位年龄，教育背景和自己相当的女士，交往之后觉得人品不错，想Y婚，父亲马上反应说，好事啊，岂料X先生说结婚申请送到单位，领导说，你要结婚可以，但必须调离甘肃省委，理由是经调查，发现女方的哥哥在台湾。领导还说，如果调动工作，调动的原因还得写入X先生的人事档案。父亲听后劝X先生，政治表现和工作是最重要的，你还年青，找对像，结婚的事慢慢来。。。其实X先生何尝不是这样想，在那个年代政治问题不来找你就谢天谢地了。X先生到我家只是想和父亲聊聊，找些安慰。在以后，X先生和一位上海知青结婚。我父母调回北京离开兰州时X先生夫妇带着他们的幼子去车站送行。那时的医生和病人，病人家属多是互助互信，他们共同努力去挽救病人生命，无论结局如何，有不少成为朋友，在我看来可称为“生死之交”。
1979年，在下放到甘肃整整十年后父母终于调回北京，那时我已是北医的一名医学生了。
□ 读者投稿
日期: 14-01-20 02:01
专题: 华夏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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