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铃,胡同口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正在玩耍的孩子们马上退避到两侧,一个个用羡慕的眼神向北望去,其中一个男孩说:“兰郁来了。”
兰郁到了家门口,轻抬右腿,用俯卧式跳高的反动作,蹁身下了自行车。巷子两侧坐在小凳上纳鞋底的几个家庭主妇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儿,投射出嫉妒的目光,生怕丈夫在归家的路上多瞄上她几眼。
与其说兰郁漂亮,不如说是健美。兰郁的双肩平且宽,胸部初见丰满,腰部沿两侧凹进大约π/4个弧度。到了臀部又见凸兀。她身高1米68,整个一个标致的丽人坯子。
她的审美观念也同传统的女孩不同。她不喜欢花花绿绿,也不欣赏大红大紫。夏天她最喜欢穿的就是一件白色翻领衬衫,下边配一条蓝底白格的过膝短裙,就像蓝天白云在水中的倒影。她疏着两根短辫,只用猴皮筋圈住。她不喜欢彩色的头绳,尤其是红色。那是杨白劳先生为喜儿扎的,不吉利。
脸谱化的美人大多是柳眉凤目,脸蛋上有两个塌陷的酒窝。兰郁却有两道细长的眉毛,外侧的眉梢稍往下垂,透着清新秀丽。两只大眼闪闪发光,黑亮的眸子好像涂上一层2纳米的PM147荧光粉。她那令人心醉的目光像是从眼眶里伸出的两只小手,一不小心就会摄住你的魂魄。
她脸部的特征也很简单,粗略的轮廓呈上宽下窄的瘦梯形。上额与黑发之间可以模拟成圆滚线;下颏又有类似悬练线形的圆滑过渡。鼻子的侧视投影形成上方为25度的直角三角形,斜边的上部稍稍拱起,多少流露着一点傲气。鼻尖上铺着一块娇小稚嫩的流线型曲面,下边凿出两个玲珑剔透直径5毫米的小孔。鼻子旁边凹进两道龙须状的条纹。
她颧骨稍凸,双唇红润,额头饱满,眼窝靠后,下颏略微朝前翘起,不像北方的一种板脸,缺乏表情。她爱笑,笑的时候会给人留下生动活泼的印象。
胡同的五个小院儿里杂居住着30来户人家,少说也有七、八个黄花大姑娘。不管家境好坏,不管如何打扮,只要站到兰郁的身边,就会觉得要么是胖了,要么是瘦了,要么是素了,要么是艳了。然而兰郁并没有凌人的盛气,她和街邻都很友善。
胡同里的几个小院汇聚着三教九流的手艺人,只有她家算得上书香门第。父亲为祖传的中医,复姓南宫,乃是3200年前姜太公麾下陆军上将南宫适的后人。父方祖籍陕西蓝田;母亲则是读过新学的知识妇女,在北京第四医院做主任会计,姓周,河北玉田人。兰郁的名字即从父母的籍贯拼凑而成。取了谐音,意在像兰花一样郁郁清清。
兰郁虽属女流,但对缝补烹饪都没兴趣。她喜欢上学、运动和读书。在学校由于体形优越,她是田径场上的好手。这年夏天她17岁,刚读完高2,她的目标是考取体育学院。由于父母文化修养的熏陶,她平素书不离手。三国、水浒、红楼梦、说唐、封神等古典小说,她都读过。她还看过小托尔斯泰的复活,莫泊桑和巴尔扎克的短篇,高尔基的三部曲,以及巴金的家、春、秋,等等。
男孩子读书看中的是侠肝义胆、争强好胜。兰郁在读书时却注重女性的遭遇,因而她更期盼女性的解放。她羡慕与药师私奔的红拂,有情有义,更有个圆满的结局。她同情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痛恨玩弄她的李甲、孙富。她喜欢青春貌美的潘金莲和潘巧云,她们绝非淫荡,不过是流露了对爱情的向往。潘金莲为什么非得要拴到呆}愚钝的武大郎的身上,潘巧云为什么非得为一脸病态的杨雄看守门户。至于行者武松和拼命三郎屠戮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玷污了他们的英雄形象。充其量不过是封建礼教的卫道士。当然了,潘金莲女士加害武大的事也不能原谅。
兰郁认为爱情和婚姻是不同的概念。爱情的终极目标不是结婚和占有。结婚是世俗的,占有是自私的。而爱情则是高尚的、纯洁的,有时甚至是抽象的。然而由于世俗和传统的约束,爱情未必都是美妙的。世俗的婚姻的数学表达很简单,1+1=2、3、、、N, 准确的结果决定于双方想要几个孩子。而爱情的表达式很复杂,有起伏,有动荡,有离合,有悲欢。有时甚至会闯进一个超越方程,永远得不到解析的solution。
学校里喜欢他的男人很多,有年轻的老师,有刚刚发育的毛头小伙儿。老师里有个体育教师,喜欢她的身材和素质;学生里有崇文区副区长的儿子,喜欢她的美貌和大气。然而,兰郁都没把他们放在心里。
胡同里有个20岁的帽厂工人,名叫赵福顺,河北丰润县人。不抽烟,不喝酒,还是厂里培养的骨干。福顺在她上初中时就喜欢上她了,经常买个钢笔、日记本一类的文具送给她,还教她学会了骑自行车。然而,他自己只是个学徒出身的工人,没啥文化,怕兰郁看不上他,因而从未表达过心意,只能沉迷于痛苦的相思。兰郁叫他大哥,只觉得他乐于助人,能够友好往来,但是擦不出任何火花。
身边围绕着这么多仰慕者,兰郁却另有心仪,他就是杨效儒,胡同里的人称他老杨,兰郁称杨叔。杨叔30出头,是服装六厂最年轻的技师,擅长服装设计。他有1米73的个头,兰郁按照刚刚学到的无理数,给他起了个根号3的外号。他臂膀宽大,二头肌和胸大肌都很发达,上边留着标准式样的分头。正方脸,双目炯炯有神,走起路来,矫健有力。
杨叔爱穿一件白色丝织绸衫,经常洗换,配上熨出两道线的双面卡的蓝裤,显得风致翩翩,气度非凡。除了埋头工作,下班后他还喜欢摆弄乐器,笛子、二胡、月琴和大振琴在他手里都能发出清新悦耳的旋律。随着兰郁年龄的增大,他对杨叔的反应也从尊敬到喜欢,又从喜欢模模糊糊地进展到垂诞,梦里依稀常见。
杨叔也是玉田县人,和兰郁的姥姥家只隔着一个村。仗着这层乡里乡亲的关系,杨叔经常到南宫家做客。兰郁小的时候,常听杨叔讲故事,不过大多数都是来自四书五经、三字经或千字文。兰郁虽然对这些故事不感兴趣,但喜欢杨叔的这股人气。
杨叔的父亲是教书先生,文墨很深,故而给这独子起名效儒,即效仿孔孟,正直地做人。在父亲的训教下,杨叔不光深得伦理教化的真传,还写得一好字。楷书尊奉颜真卿,行书临摹王羲之。杨叔已经结婚多年,妻子在玉田置身于桑农,守护着祖上的宅院。两人的婚姻虽是父母包办,但双方相敬如宾,恩爱有加,可惜膝下无子。
50年代中期,天坛公园改建,兴修了一个露天剧场,有时唱戏,有时放电影。这年夏天,时值三伏,天气闷热。杨叔厂里发了两张票,新电影燎原。兰郁刚放暑假,于是晚饭后,便邀她一同前往。这是一部描述矿工争取权益的作品,是很好的阶级教育的素材。谁想到,电影刚刚放到一半,天上乌云滚滚,闷雷轰轰,豆粒儿大的雨点噼哩啪啦地坠落下来。露天剧场乱成一团。杨叔和兰郁也离开长凳,走了出来。刚刚走到横贯公园的天坛西路,雨点忽然连成一片,说它瓢泼倾盆都不过分。
杨叔连忙脱下圆领背心,披到兰郁的头上。两人匆忙向东跑去。几分钟后,跑进了祈年殿下的一条隧道,暂时躲避。进了隧道后,两人靠着石墙站到一起。兰郁取下头上的背心,拧干了雨水,说:“杨叔,我给你擦擦吧,别让雨激了,会感冒的。”
她从头往下为杨叔依次擦拭着,时不时地还要拧干又沾了水的背心。这是她第一次隔着纱布感触到杨叔臂膀和胸前的硬邦邦的肌肉,尽管刚被淋过,她仍然觉得出他身上发出的亚37度的红外热气。他开始在心里赞美杨叔的身躯,这才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杨叔一动不动地看着蓝玉稚气的笑脸。他忽然感到,在他面前晃了10几年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升华为一位迷人的天仙。然而儒家的体统容不得他胡思乱想,因为他心目有个榜样,柳下惠。
可是姑娘鼻孔中呼出的香气和轻柔的玉手一次又一次次撩拨着他的心弦,勾起了见不得人的某种私欲。于是他用指甲掐着皮肉,闭上双眼,屏气凝神,竭力克制。决心在这男女独处的时刻,身体力行地做一次柳下季,经住党的严峻考验。兰郁擦过了他的肚皮,不经心手往下一划,碰到了一个支棱起来的怪东西。她娇声地说:“杨叔,您真行,出门还别着半截擀面杖。怪累的,我帮您拿下来吧。”
这一拿非同小可,强烈地刺激了杨叔的一根性敏神经,打开了一个常闭的过流保护继电器。杨叔感到心神荡漾,急躁难耐。顿时他从温文尔雅的儒生跳变成粗野疯狂的猛兽,把坐怀不乱的事撇的一干二净。他用双臂把兰郁抱紧,兰郁也就势迁就,颤巍巍地把头偎依到杨叔宽阔的胸前。
一个是经历过太虚梦境的金童玉女盼望着爱抚与垂怜;一个是离家半载的伟哉壮男久旱需求甘雨。杨叔从靠墙的位置转过身来,把兰郁的后背猛然推向石壁,和兰郁面对面双手紧扣,两人贴在一起叠加成个大字,这一老一少冲破了两性的隔膜和年龄的鸿沟,突发性地熔融到一起。
杨叔象一块带电100库仑的浓云,兰郁则是一根摩天楼上的长针,针尖感应了等量异号的电荷。上亿伏的高压下让他恨不得击穿介质,化作雷鸣闪电,灰飞烟灭。他呼哧呼哧地喘气,兰郁也在急促地呼吸。二人陷入一场混合单打的赛事,一个用大板强力扣杀,一个则轻巧地左切右削,把小球提拉回去。杨叔又像锻工车间的5顿汽锤,哐哐地砸向炽热的工件;兰郁则如选修了吸星大法的魔教高徒,伐薪初试,以柔克刚,一招一招耗散着对手的元气。
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两人拍拖了5、7分钟,足有100回合。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一个触发信号,他感到一阵兴奋的低频震荡,输出了周期125毫秒的脉冲,扑扑地如同决堤后的洪泄;此时的她也沉醉于位相滞后1/4波长的同步痉挛。然后两人瘫软地收回双臂,复又搂抱到一起。杨叔的双稳状态又从1(二进制)翻转回常态0,重新戴上人类特有的面具。这或许是本能,但是对于有逆反心理的兰郁来说,这就是她梦中追求的爱的体现。这爱不过是人在失去控制时的非理性的低级反应。
10几分钟的功夫,隧道里的狂风暴雨告罄,外边也是云销雨霁,月明星稀。杨叔和兰郁开始走回家去。两人侧着脸相互斜视着,说不清是惊恐还是欢喜,好像是两个陌生人忽然相互看透了各自的老底。兰郁顽皮地说了句:“此时无声胜有声。”杨叔回了一句“未成曲调先有情。”
兰郁天真地问着:“杨叔,你舒服了吗?”杨叔不好意思囫囵地“嗯”了一下,反问道:“你这丫头片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鬼东西,怕不是11中学教的吧?”“杨叔,不瞒您说。去年寒假,我偷看过父亲的一本袖珍绘图藏书,叫金瓶梅。每次读后都让我魂不守舍,琢磨着两性间的神秘和狂热。没想到您就是我心中的那位阳刚勇猛的官人,西门庆先生。感谢您今天为我开了蒙,虽然有点疼痛,但我还是入了门道”
杨叔自责地说:“今天我明白了夫子为什么要说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也。我也明白了楚人攻齐之后为何要保护柳下季的坟墓,因为能做到他那个地步的男人太难能可贵了。我不是东西,无颜面见南宫哥嫂。”“杨叔,您别歉疚,这是我自愿的。决不给您添任何麻烦,也不会破坏您和婶子的婚姻。对了,您结婚这么久,怎么没个孩子呀?”杨叔答:“我和你婶都没毛病,大夫说这事常常发生,大概相互间有某种相抗的生理因素,影响生育。不过我俩个相亲相爱,无子也罢。只不过今天这件事也太荒唐鲁莽,千万不可告人。”“杨叔您放心吧,明年我就18了,应当懂事了。”
回去以后,晨起夜宿,一如既往,相安无事,只不过杨叔和兰郁碰到一起时,眼神变了。相互间不光看到了眼珠,还看到了眼球后面的视网膜,以及大脑中存储的某种信息。然而,没过多久,大约2、3个月的时间,兰郁开始了一些从未有过的生理反应。食欲不大正常,屡屡在饭后呕吐,老想着吃一把酸枣面或山里红。爹妈看她年纪轻轻,只当是身体忽染小痒,没当回事儿,指望着可以不治而愈。
有一天,兰郁的胃里闹腾得实在难忍,她只好走出教室,来到东晓市诊疗所,做个检查。这一查非同小可,兰郁有喜了。别人碰到这事都说是喜,可是对于一个年轻未婚的姑娘来说,那可绝对是悲。她躲在一个路人不多的街角,伤心地哭了。但又不敢大哭,怕回家后让父母看出来。没想到一次轻率的出轨竟然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晚上,她把怀孕的事告诉了杨叔,杨叔的脑子里像是爆破了1000克的三硝基甲苯,TNT,一下子炸懵了。瞬时感到天晕地砖,神魂颠倒,心里一片恐慌烦乱。好不容易才回归地面。他擦了把汗说:“太突然,太可怕了,给我一天的考虑时间吧。”
这一晚对大多数人都是平常的夜,但对杨叔和兰郁却很难熬,可以说是异床同梦,思考着共同的事情,那就是革命导师列宁同志写过的一篇著作,《怎么办?》。
第二天晚饭后,兰郁来到杨叔的小院,说:“杨叔,请借一步说话。”到了天坛马路的便道后,杨叔先入为主:“丫头,你想怎么办?”兰郁不假思索地答:“怎么办?凉拌呗!”杨叔说:“没心眼的丫头,都火烧眉毛了,还在耍贫嘴。我看你得打胎。先到学校请两周事假,说是回玉田老家去照顾生病的舅姥姥。在县医院手术后,到我家去疗养。你婶子是通情达理的善良人,她会照顾好你的。回来后继续学业,完成高升大(高中升入大学)的重要转折。一切费用由我支付。”
兰郁说:“杨叔,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之后,我又变了。这孩子既是因爱而来,就该为爱而生。既然是爱,就要有代价,就要有真心。我不能把他做掉。我不仅要把他生下来,还要把他养大。何况您至今尚无后嗣,孩子大以后,我会把他交给您。在这之前,不给您添任何麻烦。”
杨叔哭了, 没想到她豆蔻年纪,竟有如此深沉的情谊,让他这自私的汉子相形见拙。又劝导了5、7次,然而兰郁心思已定,无可挽回。为了表示她的决心,在肚子突起之前,主动退学,放弃高考。无论是家人、邻居和学校的师生都为她惋惜,一个生气勃勃前途无量的姑娘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展翅飞翔的理想。
满腹诗书礼义的老杨却失去了每天面见兰郁和她家人的勇气。平时除了上班,很少出屋。进了胡同也一反常态,低声下气,寡言少语。一个热情干练的老青年一下子憋屈羞怯起来。
肚子是不会瞒人的,南宫夫妻开始私下嘀咕:“这闺女咋着了?好好的学不上了,肚子也一天天鼓了起来。”他们再也憋不住了,把兰郁叫到屋里询问:“兰郁,有什么事别瞒着爹妈,爹妈会为你作主的。”兰郁知道纸里包不住火,于是把怀孕的事说了出来,但是她一口咬定,此事乃心甘情愿,不能说出人家的姓名。同时把留下孩子的打算也说给父母。
南宫夫妇都是有知识的文化人,知道出了这样的丑事虽然是家门不幸,可是女儿已被毁了一次,不能在她的伤口上再撒盐,弄不好会因走投无路而寻了短见,那岂不是悔之已晚。先由着女儿的兴头儿,慢慢想办法吧。
到了三、四个月,肚子越发胀了起来,邻居们不免风言风语,说东道西。三号院的四嫂子眼尖,一口咬定:“兰郁有了,可是那男的是谁哪?”对门的三婶听过几个反特破案的故事,学会了逻辑推理。老杨原来挺精神的,现在怎么蔫了?他原来是南宫家的常客,现在怎么走远了?再加上老杨以往常和兰郁出双入对,于是就那么轻易地把悬案给破了。从此,胡同里的人对三婶格外敬重,把她当成了二巷胡同的福尔摩斯。
尽管除了柳下惠和10常侍,任何男士都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如梦如幻的犯错误的机会,但是这些右倾保守的市民还是不能谅解老杨的轻薄。平时跟他有说有笑的大妈、大婶有了唾沫和瓜子皮,一定要想方设法吐到他的脚下。至于那些羡慕兰郁姿色的老少爷们则更是横眉怒目,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下去。那些成天守在街门看孩子的家庭妇女也开始为兰郁打抱不平,多好的黄花闺女呀,让这么个老色鬼给糟蹋了。四嫂子见了就说:“瞅他那(NEI)德行!”不久,稍微迟钝的南宫夫妇也意识到老杨的反常异象,对他开始刮目相看。
老杨本是个知书达理的本分人,随和礼貌,和街邻们相处得很融洽。没想到一下子被他们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他忍受不了这样的敌视,他也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于是他向厂子申请退职,回老家务农。厂领导千方百计要留住这个业务骨干,但老杨执意要走。于是发了他5个月的工资,375元,并且为他保留职务一年。
一天晚上,老杨硬着头皮,拿着这笔安家费来到他曾熟悉的南宫小院,只对南宫夫人说了一句话:“嫂子,我对不起您,没脸待下去了。”言罢,留下一个装钱的信封。兰郁妈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老杨就走了。她想第二天把钱还回去,不能不明不白地拿人钱财。
谁想到,第二天晚上,她来到老杨住处的时候,门上挂了把大锁。同院的街坊说:“他一大早就扛着铺盖卷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那天晚上,兰郁哭了,哭得很伤心。本来她爱老杨,要给他温暖,结果却害了他,让他无地自容远走他乡。世界上最难挽回的就是后悔,看来,她要后悔一辈子了。
既然A角儿溜之大吉,南宫夫人只好寻个B角儿代替,把丑事遮掩过去。于是她想到平时关心兰郁的赵福顺。福顺也一直在爱着兰郁,但是自惭形秽,老觉得配不上这么个美女,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呀,只好单相思暗相恋。老杨事件发生后,他也恨过他,糟蹋了他心目中冰晶玉洁的恋人。但还是不敢表达爱心,怕万一被拒,反倒丢了面子。
这天,南宫夫人把福顺请到屋里,又是倒茶,又是递烟,福顺倒觉得丈二金刚,受宠若惊。坐着、站着都觉得不大自然。当夫人提出他和兰郁的婚事后,他才恍然大悟。这真是踏遍铁鞋没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他不假思索地一口应承,表示一定好好对待兰郁,让她把孩子顺利地生下来。同时他对老杨的憎恨也开始像放射性同位素的强度,按负指数衰减。要不是人家半路插这么一竿子,也轮不到你这土豹子得享艳福呀。
然后,夫人又把安排说给兰郁,兰郁开始不同意:“您这叫先斩后奏,拿我的终身大事当儿戏。”母亲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宿,才做通了兰郁的政治思想工作。兰郁觉得,老杨走了,又不想逼他离婚;福顺虽然其貌不扬,又没啥才艺,但老实厚道,安分守己。也可寄托终身,招福顺为过门女婿。
本来兰郁就认为爱情和婚姻是不同的概念,这回她开始实践了,开始了没有爱情的家庭生活。对福顺来说,这两者并不矛盾,他想做个好丈夫和好恋人。几个月后,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虽然是私生子,但也是小生命,全家对这孩子还是倍加疼爱,要把他培育成人。三个月后,兰郁在街道工厂找了个工作,一个月能挣上20几块钱,够她和孩子的生活费了。孩子起名叫汝生,取儒的谐音,因为老杨的名字带个儒字。全名赵汝生。
话说老杨回到老家,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原委说给妻子,妻子知道老杨这些年单身在外也不容易,自己又不能为老杨生个一男半女,心怀歉意。含着眼泪对丈夫说:“我不怪你,回来就好,夫妻间也有个照应。”晚上睡觉后,她却一直挂念着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杨家的骨肉,将来要能把孩子带过来多好。我对他会亲如己出的。”
妻子暖季在地里干活,冷天编筐、织席,做好了也能私下里卖几个零花钱。老杨不谙农活儿,但心灵手巧,经常为生产队修理水泵、拖拉机。碰到红白喜事,还为乡亲们写帐子、送对联。大家尊称他为杨先生。虽然有人猜忌着老杨大概在北京犯了事儿,但农民们比城里人要朴实,他们不想打听其中的底细,毕竟人家是个助人为乐的好人。
结婚后,兰郁也收回了对高尚爱情的憧憬,在家里相夫教子。两年后,又生下一女,取名赵月娥。
白天工作,晚上休息。这平凡的家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觉到了动荡不安的1966。此时汝生6岁,月娥4岁。兄妹二人有时和好,有时吵嘴。福顺知道女儿是他的,儿子是野的,故而有时拉个偏手,动不动还打汝生两个耳光。兰郁常常为此和福顺拌嘴,吵急了福顺就说:“我能收留这杂种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换上别人,你跪着央求,人家都不愿背这黑锅。”兰郁自知底气不足,只好不欢而散。久而久之,两人在感情上开始疏远。
6月初,人民日报号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全国开始卷进了阶级斗争的狂风巨浪。街道造反派四处查访,希望能找出几个5类分子,好跟上革命形势,捍卫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很不幸,在这些靠苦力吃饭的地方找几个资产阶级代理人的确有点难度,造反派只好降低标准,把搞过破鞋的也收进另册。兰郁被街道工厂停止了工作,脖子上挂了个“我是破鞋”的牌子,每天拿把扫帚扫街。
福顺刚刚入党不久,正准备提干,这回却被当成修正主义的苗子被重点批判。在厂里自己挂牌子,回家又看着媳妇挂牌子,受到了屈辱的平方,气儿不打一处来。每晚喝酒抽烟,酒醉后骂骂咧咧,和衣而卧。脾气大时,还动手打兰郁和她的儿子。兰郁身上青一快,紫一块,身心的压力和痛苦使她一病不起。福顺不但不体贴,还要在半夜把她吵醒,强迫陪睡。
母亲心疼女儿,怕女儿毁了身子。于是拿出杨叔留下的几百块钱,让她带着汝生回玉田老家,也许会得到杨叔的照应。
第二天早上,福顺上班后,兰郁拖着病体带着孩子乘长途去了玉田。住进了姥姥周家的空房。几周后,在县城她和老杨夫妇不期而遇,本想逃脱出他们的视线。谁知杨叔一下子认出了她,虽然当年的天真换成了憔悴,往日的矫健化作了呆痴,但那面庞和个头儿都还是原样。老杨指着母子二人,对妻子说:“兰郁来了。”
妻子见了兰郁被折磨的人鬼之间的样子,不免一阵心酸,这哪儿是二十四、五岁的人哪?她马上走过去拉住兰郁,怎么也不让她离开。兰郁没想到,杨婶儿不但不埋怨她,还对她同情恻隐,不禁泪流满面。连忙拉着孩子抽搐着说:“叫爷爷、奶奶。”
盛情难却,再加上走投无路,兰郁只好暂时住进杨家。老杨夫妇连忙腾出西厢房,烧好热炕,放上去年新缝的两套被褥,送给母子二人。晚饭后兰郁说:“叔、婶,这是我为你们养大的孩子,不知道将来有没有出息。”杨婶把孩子紧紧地搂到怀里,流着泪,咬着自己的手指说:“这不是做梦吧,我可梦了好几年了。”
兰郁说:“到了农村,反正我也没有抚养他的能力了,不如早点改口,干脆就让他认祖归宗吧。汝生,我是你的生母,这是你的生父,那位大婶也是你的妈妈。”汝生已经开始小学一年,聪明伶俐,置身于逆境后竟然遇到了亲善和温暖。于是他毫不迟疑地立了个正,叫了声爸和妈。杨叔有点不好意思,杨婶则大声地说了声:“哎!”又把孩子搂到了怀里,生怕有人夺去。
从此,两家人并成一家,老杨夫妇出外劳作,兰郁在家看孩子,喂猪、喂鸡、搞卫生。去县城的时候,杨婶总要给孩子和兰郁卖点好吃的东西,让孩子长身体,给兰郁补身子。兰郁总算找到了原爱和归宿,尽管生活条件很差,但毕竟感受到家人的亲情。她感谢杨婶的收容,杨婶也感谢她的执着,把她当成了心目中的送子观音。
这几年兰郁承受了各种心灵的创伤,又遭到丈夫的孽待,总觉得胸口下的某个部位有阵阵的疼痛。有时疼得大汗淋漓,丧失食欲。杨叔和杨婶带她到县医院去检查,胰腺癌中后期。杨婶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凑了几百块钱,砸锅卖铁也要治好兰郁的病。可惜红颜薄命,7周后,凭着最后的一点力气,她对杨叔、杨婶说:“叔、婶,我对不起你们,但我只是出于爱心,绝无恶意。孩子交到你们手里,我也放心了。”这时,几只乌鸦在房顶上啦啦地乱叫,兰郁的头忽然耷拉下去,一命归西。
老杨夫妇求人打了一口上好的棺材,找了块面向北京的风水好地,埋葬了兰郁。用汝生的名字为她立了个碑,上面刻着:“慈母南宫兰郁之墓,儿杨汝生,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 读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一八九期(cm1401b)
日期: 14-01-08 07:45
专题: 华夏快递
原来由 siyu 发布在URL: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84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