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剑梅:从芬奇小镇来的莱昂纳多

一、巴黎:玻璃罩下的《蒙娜・丽莎》

过了这么多年才知道,莱昂纳多・达・芬奇的意思其实是:从芬奇小镇来的莱昂纳多。“达”是从哪里来的意思,“芬奇”是这位意大利文艺复兴巨匠出生的小镇的名字,离翡冷翠(佛罗伦萨)不远。

英国皇家画廊的负责人说,在中世纪,大多数欧洲人都是有名无姓,莱昂纳多就叫莱昂纳多,他没有姓,他的父亲也没有姓。

至于他的母亲,人们到现在也不能肯定到底是谁,近年甚至有推断是亚洲女奴的!艺术史家能确定的是:莱昂纳多是私生子。孔丘也是私生子,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但莱昂纳多则刚好相反,母亲身份是个谜,父亲却是芬奇镇上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位殷实的公证人,但不是贵族。

好在中国人向来有以地名称呼人的习惯,如韩荆州、李合肥等等。达・芬奇在我们心中,是个恒久伟大的名字,古往今来只有一个;就像苏东坡之后,无人再叫苏东坡。叫莱昂纳多的欧洲人实在太多太多,多到有点像中国的张三李四,走在欧洲大街上,特别是意大利、西班牙这些国家,随便喊一嗓子,恐怕都会有几个莱昂纳多回头张望。所以,即便这是误译,也是一个很好的误译,不必再纠正了。

记得五年前曾经在巴黎逗留数日,期间必不可免的项目自然是游览卢浮宫,印象中一个大厅套一个大厅,画多到铺天盖地,令人茫然的地步,满眼富丽的色彩,太富丽了,便觉得喧闹和堆砌,盖过了“美”的冲击力。最后跟着人流走到一个特别大的大厅,人头全挤簇在大厅最中间。踮起脚尖站在人后往里望,才知道是达・芬奇的名作《蒙娜・丽莎》,享受最特殊待遇:不单整幅画用玻璃罩罩住,画前两米处还有栏杆,无人能靠近欣赏;不知为何,光线也觉暗淡。

站在人后的人后,望着看不清楚细部的《蒙娜・丽莎》;又看看四面墙上,尽有可以随意欣赏的文艺复兴时期精品,不少还在画册或明信片上经常看见,但跟前却人头寥落,除一两个临摹的学生,简直无人注意。

对比太强烈,不知为何一时间怅惘莫名。

没有人能捕捉住《蒙娜・丽莎》的微笑,但相信很多人都会同意,她的眼波里好似含有迷魂大法,令人沉陷,看久了,不觉得这只是画中人。再没见过任何画中人带有这样用什么词形容都觉得不恰切的神气,那笑容里表达了一百本长篇小说的内容。

我有时想,达・芬奇三大名作中的另外两幅DD壁画《最后的晚餐》和祭坛画《岩间圣母》,倘若没有达・芬奇,也许仍会有另外的画家创作得出来;甚至就算世间没有这两幅画,我们的心灵也未必会觉得空白;可是《蒙娜・丽莎》却绝对无可代替。没有达・芬奇,人世间就没有《蒙娜・丽莎》;女娲补天,当真就缺了一块要紧的五彩石头。

二、伦敦:“神圣的和奇异的”传世素描

二睹达・芬奇真迹,已是来伦敦5个月之后。先是伊战,后是“非典”,人很压抑。这时报上说,今年伦敦的夏天,是达・芬奇的夏天。何出此言?因为从5月9日到11月9日,英皇家收藏的达・芬奇人体或人像素描,在白金汉宫皇家画廊正式展出。

正式向公众开放前一日,皇家画廊约请一批记者参观,因得先睹为快。女王收藏有约600幅达・芬奇的作品,这次展出的总共只有77幅,但“均属于他最有影响力的作品”,而且首次单纯聚焦于达・芬奇执着一生对人体美与丑的探索,总题为“神圣的和奇异的。”

达・芬奇的每件作品,据说都有素描作基础,这些素描,成为后世素描艺术高山仰止的典范,恐怕没有哪个学西方美术的学生没有临摹过。据说达・芬奇为了研究“无限微妙”的人体究竟以何种结构达到完美的极致,自1472年起至1515年为止,先后解剖过30多具尸体,是世界上第一位解剖人体的艺术家。达・芬奇的素描中,有精确的人体骨骼图,以及人的头骨、腿骨和臂骨构造图,很难想象今天有哪位画家画这些东西。

本是艺术的槛外人,看达・芬奇的素描,最注意的是他心目中男女形貌美丑的观念。第一个惊奇是女性素描的单一,总共不过那么寥寥几张,而且形象酷似,均是微侧着头,斜着身子,目光下垂,鬓发如云如丝,面容贞淑娴静,映照着内心的和谐温柔,古中国人心目中的德容言工,不过如此。

男性之美,有两种:美少年和勇武士,少年之美突出纯洁清新,武士之美突出孔武有力,都是看熟的形象,没有意外感,画得当然是极好,但和少女素描一样,有单调之嫌DD我是说,素描对象内心情感的单一明确。反而那些“丑”的素描更具人性,丑得太美,太丰富,当真是有力量有生气有趣味。

至《最后的晚餐》中的犹大,这种“丑”反而收敛、沉静下来。想得到吗,犹大听见耶稣说你们中有一人出卖了我的时候,他几乎是唯一没有戏剧性表情或者动作的人,他只是头微微侧扬(素描里没有画出他的钱袋),沉默地警觉地注视着耶稣,这种含蓄的表情代替了万语千言。

皇家画廊的专家说,达・芬奇画的“丑人”不是真人,乃出自他的想象,而且他尤其喜欢把额、鼻、嘴、下巴这四个部分作各种变形夸大,很有漫画的味道。可是,达・芬奇笔下的“美”人,走在大街上至今都没有看见过;倒是他笔下形神举止各异的“丑”人,却“何等眼熟!”。

想好半天,明白一点原委,这些“丑”人脸上的神气,或自私得有点愚昧;或虚荣地带点卖弄,又或者一霎间贪心得忘记周遭情境,总之,都带点儿不自知的糊涂可笑,可又有个度,不至于委琐到令人厌恶,反只觉得熟悉亲切,甚至在今天漫画家笔下,还能找到不少相识。相形之下,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却太陌生,太合标准。

达・芬奇笔下的“丑”人,基本上都是老年男子,偶有几个老年妇女。衰老,似乎在他是“丑”的第一标准,但是,达・芬奇本人老年的自画像,偏偏又白须飘飘,智慧尊严,风度胜过了他年轻时的自画像DD达・芬奇年轻时相貌秀美,据说是公认的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三、回顾:高大而沉默的悬崖

李清照形容苏东坡,“学究天人”,横无际涯。但古往今来,最当得起这句话的,恐怕却是达・芬奇,而且唯有达・芬奇而已。十九世纪法国艺术史家丹纳说:“唯独达・芬奇走在时代之前,发明了一切近代观念与近代知识;他是包罗万象、精湛无匹的天才,永不满足的孤独探险家;他的预见超过他的时代,有时竟和我们的时代会合”。

达・芬奇的手稿,总共只留下大约6000张对开页,据说是他全部手稿的三分之一。就是这三分之一,也是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才有人去仔细整理。世人直到20世纪才发现,达・芬奇已经发明了飞行器、直升机、坦克、潜水器,降落伞、机关枪、手榴弹,双层船壳战舰,起重机等等,他发现了惯性原理,发现了血液的功能,发现动脉硬化引起心脏病,概略地描绘出电影“黑箱”原理的概念,知道地球绕着太阳转,指出了“永动机”作为能源的不可能性……

但他这一切成果,在他身后的世纪里都不为人所知。一代又一代科学家,没有能站在他的肩膀上,而不得不重新发现他所发现的一切。因此,在科学史上,达・芬奇只是一座高大而沉默的悬崖。

达・芬奇在乎吗?懂得这么多,他幸福吗?古往今来,谁敢说走进过芬奇感情世界半步?甚至,有可能用人世常情来推测他吗?

看梵高,只觉他的画里,熔进拼尽全力燃烧的生命和情感;看达・芬奇,却无来由地觉得他总是保持着淡然疏离的态度。这不是说他没有用感情在画,而是即便感情至为强烈,也绝不感觉有冲破理智的防浪堤的危险。达・芬奇给笔者一种仿佛灵魂出窍,在理智冷静地旁观自己和自己创作的感觉。他和他自己的创作,中间隔着清晰严整的楚河汉界。

达・芬奇也从来不属于落拓不羁、放浪形骸的艺术家类型,作画也好,处世也好,都有科学家的冷静和精确。在他去世大约半个世纪后,意大利艺术史家伐萨利为他作传,说他同时代的人称赞他“仪表光辉四射,生气勃勃,最忧郁的人见了也会恢复平静;他的谈吐会说服最倔强的人,他的力量能控制最强烈的愤怒。”

1910年,弗洛伊德出版了《莱昂纳多・达・芬奇及其童年的一个记忆》一书,推断达・芬奇有“恋母情结”,甚至暗示他有同性恋倾向,但把这种心理升华为艺术和科学创造。弗洛伊德说:如果人们批评他的这篇长文"只不过写了一部精神分析的小说,我可以回答说,我决没有过高估计这些结果的肯定性"。

如今西方人似乎普遍接受了弗洛伊德的暗示,传媒上关于达・芬奇的文章,几乎总不忘带上一句:“很多人认为一生未婚的达・芬奇是同性恋者”。甚至还有人考证说,达・芬奇24岁那年,同画坊另一名学生发生同性恋行为并被告密,后因他矢口否认而没有受到追究。

但是,又如何想象一个不爱女人的艺术家画得出蒙娜・丽莎呢,况且达・芬奇自己最钟爱,晚年不离左右的两幅画作,一是《蒙娜・丽莎》,另一幅是《圣母子与圣安娜》,都是最美最理想的女性形象。

有人说,达・芬奇孤高自傲、落落寡合;有人说,达・芬奇独立不羁、性格倔强;有人说,达・芬奇胆小、忧郁、谨慎;有人说,达・芬奇在世即为出世,他从不在意别人想法,不把世俗伦理道德放在眼里,甚至无家国之念和宗教信仰。据云达・芬奇临终前说:“我一生从未完成过一件工作”,有人以为达・芬奇说这话时腹中无限辛酸;有人却说,达・芬奇“不将未能完成视为命苦,也不怀甚么眷恋,总是淡然处之”。

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却是关于达・芬奇的一件轶事:据说他少年时曾在山中迷路,徘徊在一个漆黑的山洞前。他回忆说:“我突然产生了两种情绪C害怕和渴望:对漆黑的洞穴感到害怕,又想看看其中是否会有什么怪异的东西。”

害怕而又渴望,道出生活的永动力。

四、念天地之悠悠

不久前,英国报纸登了很大一版文章,讨论达・芬奇倘若出生于1952年,而不是1452年,这位孤独的天才又会如何?

会如何又能如何?比斯皮尔伯格更斯皮尔伯格?比范文哲更范文哲?比盖茨更盖茨?会花一生时间申请这样那样的工作?会设法穿越时间隧道旅行?会发明一些我们甚至没有想象到的东西?甚至,会参与研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文章说,假如达・芬奇从事科学研究,搞武器开发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因为当今每7名科学家中,据说就有一名在军工领域干活。

我和我的同事一致认为,达・芬奇如果生于当世,他不再可能成为通才。那么,不谈他本人意向,按其才华,他应该选择往哪一方面发展?

我的同事说,达・芬奇应该继续从事发明创造,本来他在科学上的成就就远远超出了他的绘画成就;而我希望他继续艺术创造。

我总怀疑,科学的进步对人类快乐究竟有多大助益,而艺术对人类心灵的慰籍,在什么时代都是显而易见的。再者说,后世的人们,在不知道达・芬奇那些奇思妙想的情况下,照样制造出飞机大炮,顶多晚了几百年而已。

更何况,举目当今世界,科技正在突飞猛进,其盛无比,而艺术却正处于支离破碎和创造力萎缩的状态。当今世界,不稀罕有高度创造力的科学家,但缺乏有高度创造力的艺术家。另外,达・芬奇再生,仍然会是那么一个孤标傲世之人,在讲求团队精神的当代科学界,只怕并无合适的立足之地。

不知哪里看到一句话:天才是终点,而不是起点。

世界再也不会有达・芬奇。

遥想500年前达・芬奇独立苍茫时的心境,难免记起初唐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来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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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14-01-02 08:30
专题: 华夏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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