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安四十岁的生日是和朱利安一起过的。
（一）
朱利安按照老板戴维去中国会客户前的指示，在Le Rouge订了晚餐。让公司下属为自己的私事服务，对于戴维的私人小公司，是习以为常的事。戴维自己的家人，也时不时在公司挂个名，以得到一些商业税务方面的优惠。但对二十多岁，刚出大学门的朱利安来说，这个要求是很不寻常的。像他这样，刚数学系硕士毕业，在中国人的小公司谋事，本来已经十分少见。经济好的时候，很多先于他毕业的，很容易在华尔街和伦敦找到高薪职位。不过现时的情形，能在戴维这里找到一个薪金不错的研究员工作，已是很幸运。这个职位的部分薪水，来自于从政府申请到的研究基金。对朱利安来说，在这个公司先工作一阵，再找个机会回学校教书再继续功博士学位，是个不错的途径。
太太薇安四十岁，对于戴维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五十出头的他，是一个数字至上的实用派。当初，对于数字的狂热，激励着他日夜编程，单枪匹马开发出了公司的模拟软件。产品有了雏形的时候，他仍在政府里坐着研究员的位子。借助世界各地出差开会，他顺便也在物色客户，推销自己的产品。在政府工作的那些年，所能感觉到的似有似无的软性歧视，一直在他内心深埋着。戴维这么一个中国男人，很懂得十年磨一剑的代价，就是在工作场所低调到几乎透明，下班一回家就埋头工作直到深夜。 等到他不得不从政府工作辞职的时候，公司已经有了几个稳定的大客户，在亚洲的代销网络也已经在慢慢建立。在戴维庆祝五十岁生日的那天，公司已经有每年几百万的收益。但是他身价的数字，在戴维眼里的性价比很低。他只对真正的价值感兴趣，比如，他完全可以买几辆更豪华的车，住到豪宅区，却一直开那辆五年老的Lexus，定期去唐人街买菜，他住在工薪阶层的邻里，不声不响地坐拥着收入可观的公司。雇朱利安，他也经过了一定的价格考量。朱利安的薪金，比相同资历的中国雇员多出了至少15%。但戴维知道与亚洲客户会面的时候，有金发碧眼高个子的朱利安的出席，对于公司的身价是一种无声的巨大提升。
（二）
薇安的性价比，曾经是很高的。薇安姓魏，父母曾都是军人，复员后住在南方的小城镇。出生时，父母给薇安的名字很有时代感，她曾经叫“魏从军”。从军还是小女孩的时候，长相就和她的名字格格不入。她的眼睛清润明亮，晶莹闪烁，给柔和精巧的脸带来很多生动的妩媚。她的嘴角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嫣，即使是在生气的时候。对于任何父母，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儿，既是幸福，也少不了担忧。好在薇安的梦想，不在小小的县城，她不爱这个地方的男人。高中一毕业，她和很多美貌的女孩子一起，被召入了军队的文工团。父母给她起的名字终于没有浪费，更指望她能嫁一个高干。她的美丽，对于家庭地位和她弟弟的将来，都意味着巨大的潜力。
这样的潜力，自然是不会被回乡物色太太的戴维错过，在他的名单上有十几个女孩子要看。第一眼见到从军时，戴维真正有了惊为天人的震撼，让他几乎放弃了约见其余的五六个候选人。谈婚论嫁，是在第三次见面以后。在美国政府做研究工作的戴维，给小县城的从军和父母所带来的礼物，以及另一种全新的、高质量生活的可能性，是任何一个本地军官所不及的，更不用提几乎是一比十兑换率的货币力量。这种力量，也使戴维有能力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风险投资。这个投资的回报潜力是巨大的，是用不到一万美金换来的美妙爱情，那样的愉悦，几乎让戴维无法计算其准确价值。不过他估算过其潜在的风险较低，一个高中毕业，不太会说英语的太太，到美国后，至少在五六年内，是不会有主动权的。
从军到了美国后，的确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从学英语，再上本地大学，直到毕业，用了她近十年的时间。在英语班时，那个小个子老师给她取了个名字，Vivian。他上课用这个名字叫她时，蓝眼睛里有着从军从没有见过的柔情蜜意。来自于一个毛茸茸洋人的注意和关怀，给了从军很多新鲜感。不过，她对这样充满渴望的目光，早就习以为常，那无非是台上众多投射灯中的一盏而已。学期结束后，薇安在走廊里遇到英语老师，他一如往常地用深蓝的眼睛凝视她，轻柔地告诉她，他决定去日本教英语了。他说，祝我好运吧，希望在那里也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这以后，从军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薇安，多少也有点纪念这段未果的浪漫。那时，她对于自己的爱情生活基本是满足的，她知道戴维对她有时时的不安全感。她需要戴维带着这种感觉来为她做事，比如把她弟弟办出来读大学，把父母移民过来，买了小店给父母经营。。。
（三）
薇安对于戴维的需要，比戴维对她的需要，要复杂很多。戴维的需要真的太简单了。不过是他工作到深夜，回卧室的时候经常的例行公事而已。薇安半夜从梦里醒来，配合完成后，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需要，会像后院的杂草一样纷纷长出来。只是旁边打鼾熟睡的戴维，早已不在那里打理了。这样纷繁的需要，又有谁能来打理。虽然薇安周围有太多的爱慕者，那些早已结婚的同胞们，最多是在社团派对上，目不转睛追逐她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她闪烁的眼神，在他们的眼镜片上盈盈反射着流光。戴维对她的社交皇后生活保持着一贯深不可测的沉默，不过薇安知道，那是他冷藏在心里的不满。她有几次对他说，她很寂寞，如果他可以改变工作狂的生活，她会静下心来，生个小孩。。。戴维说，现在公司还在起步的关键时候，有了小孩会太耽误时间和机会的。他建议她出去工作，随便做什么，只当是换个环境，散散心。他还找到熟人，推荐她到一家大公司做分析员。
在公司坐班，能占去八小时的寂寞时光，但挡不住男人们的爱慕，有权力的老板，尤其难以抵挡。老板是个结结实实的老美，看似简单的技术型男人。他桌上放着太太和孩子的照片，薇安第一次看到时，还觉得照片里的女人是老板的母亲。这让她多少有点同情他小男生般的钟情，这么一个粗壮男人所流露出的纯真和温情，也让她从未有过的感动。然而，这是一个以行动来获取的男人，没等到薇安适用期满，他就动用了自己拥有的一点权力，带上她去出差。薇安顺从了这样不同寻常的安排，反正，戴维像往常一样又去了中国。这场有实质的出轨，只留给外人一些想象， 并没有延续成肥皂剧大戏。那个老板的太太是另一公司一个举足轻重的执行官，回公司不久，他就跟着太太调去了别的城市。对薇安，这一段很方便的爱情，也没有留下太多沉淀。她常对自己说，谁知道他在中国干什么。。。对戴维的愧疚，便也轻了很多。
戴维还是知道了，那个公司里他有熟人，多少会透露给他一些流言。但他没有向薇安提一个字，十多年的婚姻，让他早已知道，自己想从中得到什么。在中国的那些时间，更使他熟练地掌握了女人市场。他知道他的下一个女人，一定会更年轻，质量一定会更高。但他也绝对不喜欢别人动他的奶酪，哪怕是自己已经不想再吃的奶酪。然而离婚，对于他自己已见起色的公司，是个很糟糕的决策。
（四）
不管在哪里，三十九岁的薇安的容貌，仍然是亮丽的风景。他们终于搬进了一栋和戴维的身价基本相符的巨大豪宅，房子的华丽，与薇安日渐焕发的雍容雅致，相得益彰。从外人来看，他们的生活已经完美到了无以复加。只是她内心的危机感，大概比大多数女人都来得强烈。她原来就不常和戴维有目光接触，现在更感觉自己对他近似于空气。戴维一年里大约有一半时间在中国和别的亚洲国家，在家里的时候，仍是深更半夜上床睡觉。唯一不同的是，从前他每天主动索取的例行公事，现在基本由薇安来要求。多数情况下，戴维还不予配合。他甚至提出，为了保持两人的正常睡眠，他得睡到客房去。
薇安在自己完美的生活中渐渐绝望，她成了家庭心理医生的常客。那个相貌冷峻的犹太医生，温柔地询问她的童年，安静地听着她絮絮叨叨地倾诉。。。如果不是他桌上显眼的地方，放着和另一个清瘦的英俊男人的合影，薇安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再次投入情网。
戴维买了豪宅后，请公司员工来圣诞晚宴，这是每年的节目之一。薇安从不善于管理家政，准备派对一般是找一个中餐馆外派，反正是自助餐式的晚餐，那些在公司挂名的亲戚们，会帮着张罗清理。薇安的唯一任务是穿戴体面，接受中国雇员们的捧场和艳羡。几年下来，这种程式早已让她有点腻烦了。然而那一天，年轻的朱利安走进了晚宴，他就像一抹金色的阳光，让了无生气的豪华生活熠熠生辉。鹤立鸡群的他站在那里，金色的头发，稍微有点乱。周围同事们用破碎英语交谈着，他低头认真地听，和大家一起说笑，仿佛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那么的不同。薇安拿了一杯酒，和大家一起仰头听朱利安讲自己的旅游故事。他去过一些贫穷战乱的国家，他说在那里是怎样一种不同的生活。故事讲到后来，他的蓝眼睛只在薇安的脸上停留，他略带孩子气的笑容里忽然有了一些忧郁。。。那天晚上，薇安和朱利安的互相凝视，好像比她与戴维的近二十年的目光接触，来得长久很多。
（五）
在Le Rouge薇安点了一瓶五年的Pinot Noir，平时和戴维一起吃饭，只点一杯，可薇安在那晚想喝醉。朱利安异常地安静，薇安注意到他像孩子那样用整个手掌握着叉子切牛排，就笑起来。她说，如果我有个儿子，希望他像你这样。他竟然脸红了，拿起餐巾擦了嘴，喝了一口酒说，你这么年轻，看起来像我小妹妹呢。。。他停了几秒钟，又喝了一口酒，抬眼看着薇安的眼睛，轻声说，我如果有一个这样美丽的妻子，一定会放弃生意和她一起吃晚饭，过生日的。对奉承自己长相的话早已没有感觉的薇安，此刻却像小姑娘一样害羞起来。但薇安毕竟早已不是小姑娘了，她抬起头，看着朱利安的眼睛说，我们早点吃完，去我那里吧。。。
薇安把朱利安带到了一个从没用过的客房过的夜。这是很完美的一夜，激情洋溢，又和谐得像牛奶和巧克力。两个人都不想睡觉，朱利安说，Vivian你只是一个女孩子，可别觉得自己是Mrs. Robinson。薇安问他谁是Mrs. Robinson，朱利安便起身去网上找了The Graduate，两人在床上一直看到天蒙蒙亮，然后在打趣中终于睡着了。。。在戴维回来以前的一段时间里，“Are you seducing me Mrs. Robinson?”成为了朱利安来找薇安前的短信，薇安也会以“Mrs. Robinson wants to seduce you”之类来作邀请。
戴维回来前几天，朱利安告诉薇安，他得先休假一个月，想想怎么办。一个月后，朱利安向戴维辞了职。他告诉薇安，他马上要去伊拉克，朋友有个政府的军用项目合同，需要在那里完成。薇安没有说很多，她在想象那个尘土飞扬的地方，女人们罩着黑色的张袍，坐在铁甲武装车里的年轻人，和朱利安年龄不相上下，在自动武器和皮靴的威武中，挥霍着荷尔蒙。。。她有点吃惊于自己的平静，朱利安的即将离去，如同正在离她远去的青春，自然得近乎平庸。
（六）
几个月以后的晚餐，她和戴维照例沉默地吃着各自的饭，一边看电视里的新闻。来自伊拉克的阵亡士兵的消息，几乎让人习以为常了，可是那天晚上的阵亡名单里，有着朱利安名字。他和另外一个战地工程师的吉普，被路边引爆的炸弹冲击得支离破碎。薇安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的照片，那个照片里的人，和曾经紧贴着她，给她注入那么多活力的年轻人，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她起身离开正在叹气摇头的戴维，去了朱利安和她的卧室。。。
那天晚上，薇安一夜没睡，她独自又看了一遍The Graduate。天快亮时，她找出自己最性感的内衣，走进了戴维的卧室。她在还半睡半醒的戴维耳边，喃喃地说，让我给你生一个儿子把，随便你在外面做什么。。。薇安已经想好了，那个还不知道在哪里的男孩，她会给他一个秘密爱称，朱利安。
□ 读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一八七期（cm1312d）
日期: 13-12-23 09:44
专题: 华夏快递
原来由 guzheng 发布在URL: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8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