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57年,波特莱尔在诗集《恶之花》的献辞写道:“谨以最深的谦虚之情,将这些病态的花,呈献给完美的诗人,法国文学的十全十美的魔术师,我的非常亲爱和尊敬的老师和朋友—-泰奥菲尔.戈蒂埃。” 1904年,诺贝尔文学奖。普罗旺斯诗人,米斯特拉尔的诗集《米洛伊》的献辞: “我将《米洛依》奉献给你:这是我的心与魂,这是我岁月的花朵,这是一个农夫献给你的一串葡萄,带着它的全部叶蔓。”这是我喜欢的两段献辞。少年时做过梦。有一天,我会把自己的诗集题上词,献给我的外婆。
物是人非事事休。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我两手空空。既无浪漫病态的花,也无农夫带着藤蔓露珠的葡萄。但是,我记下一点童年岁月的花朵。用我的心我的灵。
二
于燕燕是妈妈最好的女友,她们的友情始于七十年代初。正如她们的名字一样,一个从“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一个从“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两人的命运也如同诗句的涵意。 一个燕燕“之子于归,泣涕如雨。”;一个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就像小时候,虽读过“七月流火,八月喂羊(未央),九月寿衣(授衣)”;但从未理解过这些诗句和这两个美丽的名字,直到很多年以后。 《毛诗正义》里面, 专门有《燕燕》和《桃夭》两篇。让人感叹。
六十年代末,燕燕阿姨和一群大学毕业生被分配到我们这个城市。他们想家,寂寞,更多时候是无聊,常常到我家来聚会。他们唱歌,拉手风琴,吹笛子,朗诵,什么天分的都有。妈妈说,有很多时候,他们一起讲着笑话,说着说着就能哭作一团。当时流传的笑话之二:“沈家书上课时,前排学生要打伞(沈老师讲话吐唾沫)”,“李治的女友来看他,做在床沿上,脚都够不着地(腿太短了)”,等等。
妈妈尽管不太会做饭,但她自制肉松,是当时最受欢迎的佳肴点心之一。她用瘦猪肉和黄酒酱油白糖腌渍,煮熟;将瘦肉顺其纤维纹路撕成丝;在大铁锅上烘烤,炒干,呈金黄色;浓浓的肉香味弥漫在屋里。过端午节时,妈妈会叫燕燕阿姨来帮忙包小脚样的红豆红枣粽子和肉粽子。先要泡糯米,洗净透着芦苇荷叶清香的粽叶,然后再一只一只挤压,包裹小脚一样,使之变成玲珑剔透的粽子。绑粽子的绳子偶尔也用红色或五彩丝线穿着,代表着喜庆。那一个个兴奋的不眠之夜,妈妈和燕燕阿姨在包,绑,煮;喜庆的气氛洋溢在逐渐飘出的荷香和红豆香气息中。在端午节前后,妈妈在门上窗上悬插菖蒲、艾草叶, 有石榴花。然后请这群同是天涯的外地人们一起热闹享用。
爸爸自己有个小团体,全是一群五十年代回国的印尼归侨。爸爸比他们大一点,又有孩子,自然也在我家玩。这群人在一起,就是讲哪家吃货好,去哪儿玩。很偶尔,他们也攀比,讲究手表照相机什么的。谁戴空中霸王梅花,谁戴劳力士,谁戴欧米伽等等。他们教我们孩子做手工,折纸,放风筝,养金鱼,训鹦鹉;当然他们最关心的是怎样回到香港,再回印尼去。
我们最快乐的童年时光里,总有叔叔阿姨给我们讲故事读书;做八宝饭甜酒酿;换玻璃鱼缸里死掉的热带鱼;漂亮的的鸟笼子里,养了两只鹦鹉, 一只翠绿色,一只嫩黄色;他们吃金黄色的小米时,那么聪明地把壳吐出来。侨生们的生活,用妈妈那群人的话说,就是玩物丧志。今朝有酒今朝醉。
于燕燕在我家认识一侨生,小杨叔—-学建筑设计,英俊潇洒,很有女人缘。 并顶住两个小团体的所有异议。结婚了。妈妈说,当时追求燕燕阿姨的小伙子可多了,有才有貌还出身好的大有人在。私下里,他们评论起侨生可是毫不留情地。说他们是一群没有文化根基的浮萍;也没什么深刻思想;只注重吃喝玩乐等等。可燕燕阿姨偏偏选中了这个花花公子。后来,阿姨告诉姐姐,她自己所受的教育和生活经历,使她在物质上,更渴望过优裕的—像这群侨生们当时过的生活。
她新婚的家,让所有和她一起从上海分配来的年轻人羡慕嫉妒。全套锃亮,深棕色的捷克(意)式家具,五斗橱,大衣柜,写字台,配钢丝床和沙发;天蓝色玻璃水晶花瓶,插满鲜艳欲滴塑料花;一座有双眼睛会转动的猫咪闹钟(波德莱尔曾在《时钟》一文中用“中国人能在猫眼里看到时辰”开篇,从猫眼—时钟—永恒,赞美爱情);橙色的双层窗帘;洋布娃娃。。。。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转瞬即逝。
突然有一天,小杨叔收到印尼来信。他父亲死了,他要取道香港去雅加达奔丧并继承遗产。小杨叔到香港后,寄回来的第一封信就说,他的护照,所有钱和证明都被抢了。他回不去印尼,也回不了大陆了。站在维多利亚海湾边,望着灯火阑珊的香港,他想一死了之。并让燕燕阿姨忘掉他,不要等他。后来,就有了燕燕阿姨吞服一瓶安眠药自杀,被妈妈救下的故事。
三
我所有的记忆是从这才开始的。 姐姐受妈妈指使,每天下课后就去找燕燕阿姨,不是住她家,就是在妈妈上夜班时让她住我家。
妈妈一直为他们的事难过内疚。 毕竟小杨叔是爸爸的朋友,他们是在我家相识结婚的啊。爸爸给香港那边亲戚写了很多信。到那时,爸爸的那群玩乐的侨生朋友已全在香港了。那边朋友一探究,才知小杨叔心藏鬼计呢。接下来,就是朋友亲戚给施加压力,街道居委会那一套也在香港派上用场。小杨叔提供材料给燕燕阿姨办去香港。
大约有两年时间,燕燕阿姨常住在家里。有个工宣队头头常常去搔扰她,她的女友那边也常常冷嘲热讽;再则妈妈怕她再出事。借口她会教孩子,读书,唱歌,跳舞。记得她教姐姐跳芭蕾,给我们讲很多故事,读很多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保尔和冬妮娅从热恋到为革命分道扬镳,她唏嘘不已。读《牛虻》最后那封信,‘明天日出的时候,我就会被枪决。。。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琼玛,我就爱你。那时你穿着方格花布连衣裙,系着一块皱巴巴的围脖,扎着一根辫子拖在身后。我仍旧爱你。。。’她泣不成声。现在想想都是触景生情,惺惺相惜吧。
然而,也就是受了父母和燕燕阿姨这些人的耳濡目染吧,我和姐姐也像冬妮娅一样,从‘一大堆读过的古典小说中’长大了。那古典,诗意,丰富和绚丽的书本的世界让我们流连忘返。
那是一段抒情缓慢美好宁静的日子。
初春,迎春花喧闹地盛开了。金黄灿灿。燕燕阿姨和我们全家去郊外踏青和公园拍照。 纵目远眺,碧绿的田野,连绵起伏;田垄边的陡坡上,点缀着零零星星的花朵,那是些不知名的白色,粉色,天蓝色。山楂花树粉红嫩白,枝头上花簇蕾蕾,含苞待放;我们仿佛听到花儿们似少女天真烂漫的憨笑,闻到凝脂的肌肤透出柔柔的幽香。妈妈总会借着时机,不断告诉燕燕阿姨对自己的未来要有希望和信念。
春暖花开的五月,燕燕阿姨终于拿到了探亲许可证(不记得叫什么)。在飞往香港的民航机上,她开始思念我们。写下第一封信。“我已经老了,二十五岁。周围都是十七八岁,年轻漂亮的空姐。。。”又过许多年后,我读法国“新小说”的代表作–杜拉斯的《情人》—那沧桑悲凉的语气和口吻和燕燕阿姨的信一模一样呀。
四
侨生们都走后,大学生们也开始找朋友结婚了。家里一张深绿色的铁床,带着一个极厚的席梦思垫子。那个房间,那张床,至少就有五六对年轻人度过新婚蜜月。现在,这些人都已老去,却永远记得在我家度过的柔软的青春时光。
北方冬天的清晨,玻璃上结着雪花形的美丽的冰凌。屋内,煮热牛奶和热茶发出馥郁的奶香和清香。我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上学。慵懒,松懈和对那温馨床单过分的占有欲和依恋,总希望妈妈能给我写个病假单;那样我就有一整天的时间在家做白日梦,晒太阳,看小说。爸爸总是心疼我穿不够,擅自把妈妈的羊毛呢外套给我套在外面。那时我最爱下雪,窗外已是童话般浓浓的银色世界;家里厨房里飘出的煎荷包蛋香气,仿佛能看到小荷已露尖尖角上;湖蓝的大衣灰色的手套帽子上有淡淡的薄荷味。我在迷人的气味,色彩,光线,彩虹中感受奇妙的喜悦。
有一天晚上,我们去看邻居文工团姐姐的歌舞演出。回家后又累又困又饿,我闻到了熟悉的巧克力饼干的味道,那种想象力激发了我的食欲和兴奋感。 我一定要妈妈拿出饼干筒,否则就不睡觉。饼干筒里哪有什么巧克力饼干,只有残存的苏打饼干屑。 我开始哭闹。那是我惟一一次挨打。终身难忘。
二十年后,我读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开篇“贡布雷”。‘我’从床上醒来,在梦幻般的状态中千头万绪集于心头。蓦然间,小时候有关巧克力饼干的回忆;有关妈妈和燕燕阿姨及那群大学生们和爸爸的侨生圈子的过往往事浮现在眼前;我带着颤栗,抚摸着这些文字,仿佛感受着来自童年的亲吻;我变成了“我”,我的灵魂潜入普鲁斯特的心灵…….
我家孩子小时过生日时,父母或叔叔阿姨送的礼物多是书本。实在没好书送我们时,就“十万个为什么”或飞机模型或科学画报吧。“我”的外祖母送他几本乔治桑的书作生日礼物,《魔沼》、《弃儿弗朗沙》、《小法岱特》和《笛师》。外祖母对妈妈说“我总不能存心给孩子买几本文字拙劣的书看呀。”同样,我家里的墙上,从不挂年华,宣传画或伟人像;而是真正的油画或风景图片。美丽的大海,沙滩和椰子树的风景画和橙黄透亮的向日葵静物。现在想想可能是为我妈画画的老师在仿梵高或荷兰风景画吧。
在这点上,妈妈和那个外祖母很像,哪怕一只椅子坐垫,一套餐具,一副枕套床单,她也要去找雅致大方或古色古香的。家里甚至有一座粗V的,绘画用的破人体石膏。妈妈的床头书是《红楼梦》和郭沫若的《女神》。
普鲁斯特的童年—-他孩时有关贡布雷的街道的印象;马丹维尔教堂的双塔和矗立的钟楼;“鸟儿客栈”的古意盎然,和它厨房飘出的气息,新鲜面包的温馨;清晨的寒意,附近田野的气息和色彩;同那么多纷繁的树,屋顶,音响,气味和我似水流去的童年的快乐时光,令人惆怅的淡淡的回忆,永远地联系在一起。
在瞬息万变的流逝时光的之中,我的思绪会飘向孩童时记忆的断章残片。那沉思冥想的猫眼时辰;温柔怀旧的阅读时刻;那宛若浪漫派的落日黄昏,夕阳流云;和那无名的恍若隔世的相思,伴着一轮新月常常涌上心头。 。。。
□ 读者投稿
日期: 13-12-19 10:14
专题: 华夏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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