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尔决斗
迷路的意外收获
有几个过去大学同事来瑞士访问,走前我请他们在日内瓦小住几天,带着他们到处转。
这天我们去日内瓦市郊看葡萄园,车在乡间小路上迂回了一阵,不知怎么一岔道,便方向不明,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却来到一片地势起伏的大草坪,一座古堡 式建筑物在坡上耸起,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不知是何去处。我在日内瓦住了有十来年,居然迷了路,煞是惭愧。大家却很高兴,说:“这么好的草地、景致,正好 一游。”
顺路遛达来到古堡跟前,只见一块木牌上写着:Golf Club de Bossey(伯塞高尔夫俱乐部)。
这儿原来是高尔夫球场,怪不得草地如此精致整齐。而伯塞我知道是个紧靠日内瓦的法国小镇。边境上有些海关平时无人值勤,我们一个疏忽,竟不知不觉越关来到法国了!
大家更乐了,说想不到又访问了法国。
教西方哲学的林建华教授在草地中间正端着相机给人选镜头,突然停下,望着脚边一块孤零零白色大石块,好一阵,然后挥手向我招呼。等我过去,他问:“你看一下,上面写的是谁?这名字有点眼熟。”我一看,正是一块纪念碑,法文内容是:
Ferdinand LASSALLE Né le 11 avril 1825 Mort à la suite d’un duel Le 31 aout 1864
我翻译给他听:“一个叫费尔迪南·拉萨尔的人,生于一八二五年四月十一日,死于一八六四年八月三十一日一次决斗中。”
林教授象被子弹击中一般,怔在那里。我见他那样,便想起什么,问他:“不会是那个被马克思批判的拉萨尔吧?”
“正是他!”林教授回过神来,说:“一直知道他为了一个贵夫人死于决斗,想不到是在这里。”
经过文革的人都知道拉萨尔是《哥达纲领》的策划者,著名的“机会主义首领”。
“拉萨尔这个人其实很值得研究。”林教授说,“不管怎么说,拉萨尔可是德国现代工人运动的创始人,也是如今流行的欧洲社会民主思想的启蒙者之一,西方目前的社会模式与他有很大关系。但真不知道这么个巨头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决斗。”
他这么一说,大家也来了兴趣,到古堡里找到高尔夫球场的工作人员了解情况。
接待处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见我们一帮中国人闯入,十分诧异。等知道了我们的意图,才恍然大悟地说:“啊,拉萨尔,马克思的朋友和敌人!”这句内行话立即缩短了双方的距离。
我向这位太太介绍我的客人是一些马克思理论的专家。她很愉快地连连点头,转身在书架里翻出一撸资料:一本旧杂志,几张旧报复印件。她说这是有关当时事件的报导。
她又领我们去楼上一个小成列室,一个玻璃柜里放着两把同样的手枪,便是当年决斗时双方使用的枪。棕色的手柄,铜质的扣机,七八寸长的枪管,优雅的造型分明是精美的工艺品,很难与凶险的生死对决联系起来。
我们和这位热心的管理人员聊了聊,并挑了一些资料作了拷贝,才道谢告辞出来。回到日内瓦已经暮色苍茫了。晚饭后,林教授便拉着我,让我替他翻译资料上的内容。以下便是当时发生的情况。
一个有真性情的人
一八六三年五月,拉萨尔创立了德国第一个工人政党:全德工人联合会,由他担任主席。这个党的纲领旨在以和平手段通过普选获得政权。拉萨尔因此成为当时欧洲政治舞台上一个十分活跃的人物。毫无疑问,他有着无限的政治前途,虽然风险也同在。
但在他巨大的政治热情背后似乎燃烧着一团更为炽烈的爱情之火。半年前,一八六二年的冬天,他在柏林与一位年轻姑娘邂逅,名叫埃莱娜·冯·多尼捷,是当 时巴伐利亚公国驻瑞士公使的女儿,年仅十八岁。认识拉萨尔之前,她已由父母作主与一个叫拉高维茨的罗马尼亚人订婚。与拉萨尔结识后,她的感情起了变化。在 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两人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尽管知道有障碍,他们打算成婚。
一八六四年八月三日,热恋中的拉萨尔冒着暑热动身前往日内瓦,去向在那里担任公职的姑娘父母求婚。拉萨尔信心十足,觉得凭他的名声、地位以及姑娘对他的爱,婚事应当是十拿九稳的。
但姑娘父母却另有想法,他们看惯了政治舞台上跌宕起伏,对拉萨尔这个风云人物持怀疑态度,也不想改变自己定下的许婚诺言,因此断然拒绝了拉萨尔的求婚。
一开始,拉萨尔还沉得住气。他请巴伐利亚国王出面,向多尼捷公使施加影响,又请德国大主教出来调停。但这些都没起到作用。更糟糕的是,埃莱娜本人在父母的压力下开始动摇,最后竟放弃了自己的誓言,对拉萨尔说了声“对不起”,又回到了原来的未婚夫拉高维茨的身边。
拉萨尔被激怒了。不仅仅是发怒,而且是发狂了。未料的失败象巨大的侮辱使他失去了理智。两个多星期内,他不处理任何党务,不回答任何人的来信,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复仇。
他给埃莱娜的父亲写了一封措辞尖利、带侮辱性的挑衅信,说他是个“拐卖女儿”的骗子。这在当时很明显就是提出决斗挑战。
多尼捷公使对此没有直接回答,而让他选中的未来女婿出面应战。
决斗由此而生。
一个在政治上有着广阔前景的人物,一个大家寄予无限期望的大党领袖,因为一个二十来岁姑娘的任性爱情,抛弃一切,奔赴决斗场,今天看起来实在荒诞不经!
不过,从另一角度看,这也不正说明拉萨尔这个人不象许多政治家那样老奸巨猾,还是一个有真性情的人吗?
作弊者的牺牲品
关于决斗的地点,又有一个插曲。拉萨尔的那次决斗其实不是在这高尔夫球场上发生的。由于瑞士法律禁止决斗,拉萨尔曾表示要在离日内瓦不远的法国领地上 进行,而这高尔夫球场历史上常常被选作决斗场所,故被误认为是事件发生之地。但后来因为图方便,又临时选在较近的还是在日内瓦境内的一个叫“方块树林”的 林子里,离高尔夫球场约三公里处。
两周来处于极度狂怒烦燥中的拉萨尔,在决斗时间、地点定下以后倒变得平静了。决斗前夜,他睡得很安稳。他好像对此事漫不经心,还拒绝了朋友要他作一些射击练习的建议。而他的对手拉高维茨却在射击场练了一百五十发子弹。
关于决斗过程的具体记载我觉得也颇有历史文化方面的价值,值得一读,现摘录如下。
一八六四年八月二十七日,上午七点三十分,拉萨尔和他的证人们首先来到方块树林。几分钟后,拉高维茨与他的证人们也来到现场。
作为程式,双方证人分别向对方决斗者作出最后的调解。但双方都以沉默表示拒绝。
接着是抽签决定裁决者,拉萨尔的证人罗斯多被指定为第一轮枪击的手枪装弹者和发令者。
双方又各出一证人,在小道上量出十五步的距离,两端位置要与阳光构成同一角度,以避免顺光、逆光的差异。
这时,罗斯多已为两把枪上完膛,让决斗双方抽签选枪,之后两人被分别领到测量好的两端位置上站定。
双方又按惯例商定:裁决者必须以清楚、嘹亮的声音发出如下口令:先喊“一”,十秒钟后喊“二”,再十秒钟后喊“三”,双方射击。
八点十五分,决斗者就位,证人们后退分列两边。寂静空旷的树林里响起裁决者罗斯多沉闷有力的嗓音:“注意!”接着是拉长的“一”。
刚过几秒钟,罗斯多还未来得及发出“二”,拉高维茨的枪已经响了。拉萨尔踉跄了一下,随即也开了枪,但子弹射了个空:他已被重创。
拉萨尔挣扎着想站稳,他的朋友们赶快上前扶住。手枪从他手中掉下,他已无力保持平衡。顾不得对拉高维茨的作弊进行追究,朋友们赶紧救护拉萨尔,把他放平在地上。其中一个是医生,他检查了拉萨尔的伤口,心里很快得出结论:胸口的枪伤是致命的。
但拉萨尔并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嚷着要继续决斗。医生决然地制止了他,同时让拉高维茨一方的人赶快离开。后者一行人钻进他们的马车溜走了。
拉萨尔的对手拉高维茨是个不光彩的人物,他在那次决斗中违例提前射击,是明显的作弊。
拉萨尔被护送回旅馆。考虑到瑞士法律对决斗的禁止,治疗是在秘密中进行的。侍从们也被塞了钱,以便使他们保持沉默。而拉高维茨的作弊行为之所以一直未被提起大约也与此有关。
尽管有从各地请来的名医的全力救治,拉萨尔还是于八月三十一日上午七时吐出了最后一口气。那年他刚满四十岁,一个风华正茂的政治家和思想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匆匆离开了人世。而最令人感叹的是,他实际上是个屈死鬼。
九月二日,在日内瓦卓越教堂举行过悼念仪式后,拉萨尔的遗体被送回德国。十二天后,他的葬礼在布雷斯罗的犹太公墓(拉萨尔出身于犹太家庭)举行。
拉萨尔的死在欧洲引起巨大反响。人们评论道,事件最大的牺牲品是全德工人联合会。伟大的德国工人运动刚刚起步,初成规模,却因为一场无谓的、作弊的决斗而遭到严重挫折。
决斗事件过后不久,埃莱娜与拉高维茨成了婚。但三个月后,拉高维茨便死于肺部疾患。有人说这是拉萨尔的冤魂缠上了他。至于埃莱娜,她不管怎么样也出了名,许多出版社找她写回忆录,她也真写了一本。这令人想起当今克林顿绯闻中的莱温斯基。
六十年代,德国总理访问法国,内容之一是在被认为是决斗之地的伯塞高尔夫球场为拉萨尔立了块纪念碑,也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一块。尽管后来的考证表明,这地点是错的,但人们并不打算迁碑,毕竟两地还是很近的。
“马克思的朋友和敌人”
拉萨尔的死还惊动了一位大人物:马克思。
很多人只知道马克思和拉萨尔是敌人:一个革命家和一个机会主义者之间的关系。林教授一路上向我们介绍了拉萨尔和马克思的关系,我觉得别有一番意味,不妨也引用如下:
其实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拉萨尔是除恩格斯以外马克思最好的朋友。最好的证明是:在马克思伦敦的客厅里,一直挂着拉萨尔的肖像,拉萨尔死后很久都没拿掉。
马克思因为贫困,除了接受恩格斯的资助外,时常向拉萨尔借钱。此外,他还请拉萨尔与出版商联系,帮助他出书。大家知道,凭马克思的名声和威望,要赞助 他的人可不会少,如果他随便一点,多方面接受些帮助,日子不会过得那么穷,那么悲惨。但马克思自尊心极强,他决不会随便求人,只有真正深交的朋友他才会开 口。
当然,拉萨尔又确是马克思的敌人。马克思要搞革命,拉萨尔要走议会道路,这在当时确实是根本性的矛盾。但在今天来说,欧美左派的一套都是拉萨尔的路 数,马克思在世的话,大概也要重新研究这套东西。事实上,拉萨尔的死讯一传来,马克思便写信给恩格斯说:“朋友们最近以来一直要我对拉萨尔进行更严厉的批 判,我感到庆幸的是我终于没有这样做。”他同时还表示了这样一种感慨:“没有拉萨尔的死,我本来还觉得人生是永恒的呢!现在我感到的是,死是那么近,那么 容易来临。”这种沧桑之感可以看作是对两人尖锐矛盾的一种化解吧!
拉萨尔和马克思之间的另一个的问题是,拉萨尔对恩格斯一直心怀妒忌,老想取而代之,成为马克思的第一朋友。有什么事他总想把恩格斯关在门外,把马和恩 拆开。但马恩是什么关系,他们的友谊真是牢不可破,别人根本别想插进来。恩格斯感觉到拉萨尔的敌意,也对他保持冷淡,写信一直称“您”而不是“你”。拉萨 尔对恩格斯的态度大约也影响到马克思与他关系的更深入的发展。
方块树林
偶然去了伯塞高尔夫球场之后,第二天朋友们又想看看决斗的真实地点“方块树林”。那地方离日内瓦市中心不远,一会儿就到了。树林子里古树参天,光线稀 薄。遥想一百三十多年前,这儿还是一些幼树吧?树林周围现在是一些别墅群,一幢幢小楼稀稀疏疏地排开去,却不见一个人影,环境十分安静。树林对面则是一个 当地人都知道的射击场,也许决斗前一天作射击训练边是在这里。
我们去时正是斜阳下落之际,光线愈渐暗淡,林中暮雾飘绕,有股薄腥味。
不知谁说了一句:“想着这故事,看着这地方,怪阴森森的!”大家笑了起来。林教授则大约还沉浸在历史里,自言自语道:“日内瓦还有这么个去处,好,好。”
是啊,日内瓦故事真多。
附照片两张(另寄): lassalle1:法国伯塞高尔夫球场内拉萨尔纪念碑 lassalle2:拉萨尔像
刊登在 2004 华夏快递 kd041103.